离魂衣(十六)ZT |
送交者: 采蝶轩 2002年11月30日16:51:06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离魂衣 (接上15) “张朝天死了。” 服装间,满室彩衣静默,一人一鬼相对而立。 小宛望着若梅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经历了上海的情变,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愤怒,淡淡的悲哀。 “是你杀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记我,至死不告诉我答案,他必须死。” “他死了,你们是否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不能。”梅英怅怅,“我已经不能再回阴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间祭祀,也不能转世股胎,永远都只是一缕孤魂,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的尽头,那是什么意思呢?”小宛忽然有所察觉,急急地问,“梅英,可不可以忘记仇恨,重新来过?不要再杀人了,停止所有的报复,学会让自己忘记好不好?” “来不及了。”梅英缓缓摇头,面容哀凄如水,“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一无所有,甚至连身体也是虚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缕仇恨,我因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让我放弃报复,忘掉过去,就等于是要求我从世间消失,魂飞魄散。” “什么?”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我都早已经错过,不能再投胎,但是还可以在九泉下游荡。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来几天,本来过完鬼节就要回去的。可是这一次,你让我看到了旧时的戏衣,看到了寻找张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经找寻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是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该回阴间的日子,我没有回去,躲在衣裳里错过了回去的时机,那么以后,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被阴司除名,从此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做了孤魂野鬼会怎么样?” “孤魂野鬼,在天地间不受任何机构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有。我说过,我们鬼在世上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们也就跟着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尽了,我们也就随之消失,连魂魄也不留下,从此,成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惊,只觉一股凉气自踵至顶,盘旋而上,整个人如被冰雪。虽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只鬼,可是,她也一样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异路外同自己也没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她说她将要从此不存在,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只鬼消失,和送一个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这段日子,她早已将梅英视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从此消失? 可是不让她消失又如何?让她继续她的感情与仇恨,继续报复下去,杀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气吗?那样,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于让她结束情怨,从此销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轻呢? “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吗?”小宛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你说你是因为一段感情才迁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现在,你留在这世上,却只为了报仇,这不是背离初衷吗?” 梅英叹息,头上的钗环叮咚。 “忘”,是一个“亡”字加一个“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体死了,心却不肯死,于是不忘,于是魂聚不散,于是寻寻觅觅,游荡人间,纠缠前生恩怨。 不让她如愿,是怎么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问着:“除了张朝天,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余情了吗?即使这世界了没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没有使你爱的人吗?没有可牵挂的吗?” “没有。”梅英轻喟,“我留下来,只想问他一句话。那年七月十四,他到底为什么失约。他不告诉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就算张朝天不肯答,也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去问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还有没有别的师姐妹活着,每件事都会有一个答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着,语无伦次,她是那么怕,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得若梅英离开。曾几何时,她因为她的缠几欲发疯,想方设法要远离,怕得躲进衣柜里哭。为她寻找张朝天,也不过是想她早点走。可是,临到现在真要分手,她竟是这般不舍,尽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爱与牵挂,泪与情缘。 这已是近来第几次参加葬礼?小宛看着骨灰寄放处层层叠叠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只盒子,每一只盒子里是一个人的骸骨。原来一个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个盒子那么大。 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地无味。 如果死后不能变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让若梅英一样,成为一只仍然有情有义有思想的鬼。那样,才不负来这世界一趟。身体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灭,不然,生前那么多的伤心疼痛又所为何来? 她环顾四周,看到许多或浓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灵魂——不是每个灵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样鲜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样。 鬼魂们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喁喁诉说,声音太多了,叠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缕信息,不禁叹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不是神,不能达成你们的愿望。不要再找我了。” 张太太雍容端庄,并没有因丧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举止间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难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种得意。 这种女人,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礼和至亲的葬礼上才有做主角的机会吧。如果可能,她情愿嫁无数次,再亲手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戏剧性。 许是为了若梅英,小宛对这位续弦张太太有难言的敌意与轻视。可是有些事,必需问她才知道。 好在,张太太很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前提是,那个“别人”是记者。 如果不是张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难约到张太太。 “张先生的一生,是很传奇的。”她用一种答记者问的口吻来做开场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着小宛,但是眼风带着张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张太太所以愿意出面,其实给的是记者的面子。 “张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共产党员了,不过是地下党,表面的身份是记者。你们看也看得出来,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个妻子,是个农民,在乡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来,若梅英非但不是张朝天最后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难怪他一再推诿,难怪他踟蹰于感情,原来不止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连累梅英,也还因为他并非自由身。梅英与他,自始至终是无缘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种错误,从来也没对过。 “解放前夕,张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了整整一年牢,受尽折磨,但是他宁死不屈,誓与敌人做斗争……”张太太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答记者问,训练有素,遣词熟练。 张之也忍不住打断她:“那什么时候释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里?” “解放后就放了呗,他前妻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后,张先生为政府工作,任劳任怨,呕心沥血……” 张之也再一次打断:“那你们呢?什么时候结的婚?” “1978年。”这回张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声,1978年,“文革”结束,张朝天官复原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倒让这张太太捡了个现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张朝天总算是在梅英死后才娶的现任张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线索却再一次断了。 张之也安慰她:“别急,我们慢慢来,会找到答案的。” 小宛点点头,心思飘开去。张之也又说:“那一天,我们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铁站……” 那一天,是为胡伯送葬,小宛在极度恐惧中问张之也:“你信不信有鬼?” 是他安慰了她,陪着她出去,走在阳光中,拥抱着她,吻了她……如今墓园依旧,阳光依然,相爱的人的心,却已经远了。 小宛低下头,不胜唏嘘,努力岔开话题:“我没想到,张朝天竟然已婚……” “别这么不公平。”张之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张朝天辩驳,“也许张朝天不是你想象得那样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爱上梅英,却一直进退两难,不是因为有了婚姻做障碍,而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对梅英的一种尊重。” 小宛看着张之也,不明白他的话。 之也叹息,继续说:“那时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多得是,而且,对一个戏子来说,与人做妾更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牺牲,张之也所以不肯轻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许正是因为对她太尊重,视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给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不独立的身份。” 小宛皱眉,不自信地说:“是这样吗?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么呢?她又说不上来了。 张之也鼓足勇气,再试一次:“小宛,我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着他,很快地说,“我爱上了别人。” “别人?”张之也愣住了,“这么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给吓住了,心中仿佛有一阵海浪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是的,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叫阿陶。是的,她爱的是阿陶,从地铁站口的初遇开始,到 她爱阿陶!她一定要当面对阿陶说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错过他! “小宛,你去哪里?”张之也在身后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经远了:“老地方!” 曾经,她约之也在老地方见面,而他失约。只为,那并不是她与之也的老地方,而是阿陶的老地方。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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