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初到福州那年,她不是没有品尝过离乡背井的飘零,可那到底是有嘴可以问、有字可以认的地方。即便是看着小橘子被扔进了大海,剩下的还有那一船的同胞,还有即便少,总能替她的胃填充空虚的食物。然而现在呢?
“怎么办?”她问自己,“去哪儿呢?总不能就这么活活饿死在大街上吧。”
当眼泪和后悔都成了她的奢侈品时,她知道哭只能消耗她更多的热量,让她的饥饿成倍增长,而热量目前对她来说又是多么宝贵!
这座以平等、自由为傲的城市并没失去它以往的魅力。而那所让人赞不绝口的伯克莱大学也仍然光彩夺目。尤其是校园的钟声,刚巧就在这一刻被敲响了。沉稳的钟声,带着智慧,从容地由此走向世界,再从世界向这儿走来。
顺着钟声,她向一个绿色铁制牌楼走去。无情的阳光吸尽了她的最后一滴汗珠。她的嘴唇,她的肌肤,都在与这火烧般的争夺中开始爆裂了。幸亏那还有个不大的喷水池。她迅速来到那个喷水池边,洗了洗满是污泥的脸和手。加州山泉般清凉的水让她清醒了。
“我的命里不是还有个巧字吗?”她对自己说,“既然老天没叫我躺在鲨鱼肚子里,那就说明它要叫我躺到天堂里去!一个来自中国东北农村的普通女孩,既然有幸来到伯克莱这座充满智慧的城市,还不算巧吗?”
一个女孩挽着一位学者模样的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一种自我解愁的预感,或者不如说是狂想,让她的血液沸腾了。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那女孩一样,挽着一位饱学之士的手臂呢。谁知这个念头一旦露了脸,竟像大海里掀起的巨浪,铺天盖地,使她暂时忘记了孤独,忘记了饥饿,甚至忘记了一路上的艰险。
她重新回到那个街口,往两边看了看。她想问问在哪儿能找着中国人。
“只要看见一家中国店铺或餐馆,”她对自己说,“我就能找着活路。”
她向北走了几步,忽然又觉得南边似乎更热闹些。于是干脆闭上眼,就地转了个圈,再睁开眼时面向北方。
空气里飘散着各种气味。这是大都市里才有的气味。是咖啡,面包,汉堡,薯条,可乐,热狗,比萨,蛋糕,炸鸡,奶酪,油炸玉米片,甜甜圈的气味;是法国调料,意大利调料,墨西哥调料,希腊调料,印度调料,南洋调料,中东调料的气味,还加上了汽油味,废气味,香水味,还有垃圾的臭气,木板的霉气,海水咸咸的潮气。
直到今天,她仍然说不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可那个下午,那是怎样一个充满香味的下午呢?她的鼻子成了她的眼睛,使她从这些气味的总和中,分出了一种炫耀性的香味!
“天啊!”她对自己叫着,“这是川菜的味道!”
有谁敢说这不是麻辣鸡块的香味!又有谁敢说麻辣鸡块不是川菜!她顺着这香味一路寻去。过了两条街,香味越来越浓。终于,在一溜翠绿琉璃瓦屋檐下,迎风招展着两只金箍黄穗的红灯笼。
“老天有眼!”她仰面对着那对红灯笼说,“我有活路了!”
惊和喜使她浑身颤抖不已,她的脸上流下了热泪,这是情不自禁的眼泪,是看见了生存希望的眼泪,是遇见了一个久别的亲人所流下的眼泪。她连一秒钟也没再等,拔腿就往那灯笼跑去。到了灯笼下抬头一看,只见紫檀木的门楣上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宏运酒楼。她只念过三年小学,可这四个字她都认得。巧的是,她发现在酒楼门前的笑佛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大姐,”她大着胆子叫了一声,“这里要人吗?”
“走啦,走啦!”那女人正拿409清洁剂替笑佛洗肚子。听见有人说话,微微转过半个死黄色的脸,不耐烦地说,“这里不是你歇脚的地方啦!”
“我不是来歇脚的,”她辩解道,“我是想找个工作,我给你介绍费。”
此刻她才看清那张不知是患着内分泌失调,还是胃溃疡,也许两样齐并的脸不知有多刁蛮。
“介绍费?”那女人不屑地对着这个被烈日晒成黑红色的、衣衫肮脏不堪、身材又那么瘦小的女孩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断定来了个叫花子,于是尖刻地问道,“二十块钱你出得起吗?”
她早算过了,帆布包里还剩着四十九块。正要说她出得起,从酒楼的玻璃门里摇出了一把轮椅,椅子里坐着一个面色发乌的老男人,笨重的胸脯足足比那女人大了三圈,宽肥的下巴上长着一坨肉,一直荡到锁骨,仿佛是个挂吊起的猪臊包。
餐馆里是绝对不会找个残疾人来打工的,她想,这人多半就是老板。
“我在餐馆里干过好几年,”她恭恭敬敬地对那残疾人笑了笑,说,“您别看我瘦,我的力气大着呢!”
老男人自出来后,一双无神的牛眼就再没转动过。但是,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口音使那双牛眼顿时变活了。这是怎样的流转啊!而这样的感觉又为她在这个一句话都听不懂,满街满眼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国度里带来了多少欣慰啊!
老男人龇出一口大金牙问她,“东北人?”
好极了!天下竟有那么巧的事!她断定这是沈阳口音,赶紧放大了嗓门尽量学着那一带的话说,“对,沈阳那旮旯儿的!原来我跟您是老乡哪!”
“好!”老男人把手在轮椅的扶手上一拍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刚好缺个洗碗工,”然后他转着轮椅向玻璃门里叫着,“大孙!”
里面走来个书生气十足的年轻男人,问道,“什么事,陈老板?”
“领她到厨房去。”老男人转过头来又问,“对了,你叫啥来着?”
“唐桂花。”
“好名字,”他指着黄脸女人说,“这是阿喜,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老板娘了。”
“老板娘。”当她又一次怯生生地对老板娘说话时,那老板娘刚巧也正看着她。
“我看她像偷渡进来的啦,”老板娘皱着两条画出来的吊梢眉对她男人说,“雇个没有工卡的人,我们要犯法的啦!”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她那可怕的偷渡者身份,再没有比这更让她心惊的了。她偷眼看了看仍旧望着她的陈老板,尽量装做什么也没听见,但是脚还是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