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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風箏》
送交者: 黃安 2002年12月23日02:15:46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雲在天,我在人間。
  就在天地之間,幾許纏綿。
  獨自走,落得清閒。
  溫柔的事,還靠着這姻緣。
  每一天,每一天,想着他的容顏,萬語千言。
  明天呀明天,會不會改變。
  隨風兒飛呀飛,飛到他身邊,美人風箏,就要飛上天,切莫斷了線。
                 
  ——黃安

《美人風箏》
                 
  (一)
                 
  遇見仲鈞那年,我十六歲,正處在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裡。
  父親與母親在春天離婚,旋即閃電般的在六月份分別結婚。
  那是一個多雨的季節。
  我的後母是個高幹的千金,比我大七歲。她只知道父親結過婚,卻不知道他有我這麼大的一個女兒。而那高幹不巧正是父親的上司。於是在一番長談之後,我,風箏便不再是是我父親的女兒了。所謂長談,其實只是他一個人喋喋不休了三個小時,最後一直沉默的我終於忍無可忍地抬起頭:“別再說了,我不認你這爹就是了。”那個人,我的父親,喜不自禁,又不好意思表現太過,遂沉痛道:“這並不是我的本意,但你還有媽媽……”我苦笑。我母親嫁了個洋鬼子,系東歐某國居民。於是嫁雞隨雞,嫁鬼隨鬼,打點行裝,準備隨夫遠行。
  我立在一旁,看她走來走去,忙忙碌碌,在心裡大喊:“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卻始終出不了聲。
  母親終於注意到我,她扶住我的肩:“風箏,別怪媽媽,是你爸先對不起我,我……”我忍不住冷笑:“所以你要報復在我身上?”她說:“我並沒有對不起你呀,你看,我把所有的存款都留給你了。風箏,媽媽愛你。”我拍打掉她的要擁抱我手臂,轉身衝出門去。
  門外下着大雨,滔滔的雨水代替了我的眼淚。
  我悲憤的站在橋頭,任雨水沖刷過我的身體。腦後髮辮不知何時散開,那一頭黑亮豐澤的頭髮零亂披散着,及腰的發稍滴着水,活像一隻水妖。
  我怔怔望着雨水出神,心中氣苦,實在不相信我的父母竟是那樣的人。他們竟以為可以用錢來補償這一切。當年教導我真情勝過人間一切的父母到哪兒去了!
  雨水遮天的潑下來,隔絕了我與外界的一切聯繫。我就那樣站着,不知站了多久,只知天色黑了,萬家燈火亮了。
  一絲寒意襲來,我打了個冷戰,不由用雙臂環住自己取暖。
  悠悠嘆了口氣。夠久了吧,他們應該都走了吧,很好。終於不用面對他們,終於可以躲在自己的巢穴里舔傷口了。
  猛然察覺雨勢受到了阻隔。我抬起頭,一定大黑傘遮住了我頭上那一方天。轉過身,赫然看見一具男子的身軀立在我面前。是他為我遮風雨嗎?我抬起頭,想看清這人的臉,卻不小心撞如一對深幽不見底的眼湖。
  心臟突地漏跳了一拍,我立刻就迷失在這雙眼目里了。它們那麼深,宇宙般深沉神秘,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都被包含其中,成為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那裡很溫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驅走我身上所有的寒意。源源暖意,汩汩然注入我心深處。
  這就是書中所說的星眸吧。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一望下去會是一世的牽絆,否則我斷然不會望下去,沉淪下去。
  我望着他發了呆,沉迷其中,忘了時間忘了世界,只是詫異這世上竟有這樣引力強大的眸子,這樣溫暖友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親近。
  雨傘偏斜到一旁去,冰冷的雨水重新打在我身上,也大濕了他。我倆同時回神,相望一眼,他眼瞳中的引力又在吸引我,我心頭一顫,忙掉開目光。
  “站在這淋雨並不好玩。”他開聲說話,聲音低沉渾厚。
  “誰說不好玩,”我踞傲地抬起下巴,忘了自己落湯雞般的狼狽:“讓天水淋個通徹,可以沖走所有的鬱悶煩惱。”他看着我,眼睛閃閃發亮,“沖走了嗎?為什麼還嘆氣?”他在我身後多久了?連那一聲嘆息也聽的見。
  見我不答話,他無奈地搖搖頭:“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我將地址告訴他。有人為我遮風擋雨,何樂而不為?
  “哪裡?”他問:“怎麼走?”我奇怪,我家離這兒不遠,不該不知道。
  “我並不住在這城裡,”他解釋:“我從北京來,來看朋友的。”原來如此。我不在說話,默默帶路。一路上,不斷地發抖,他體貼地將西裝外套為我披上。我心頭一熱,有多少年沒有嘗到被人關懷的滋味了?我偷偷攀住他的臂膀,企圖汲取更多的溫暖。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父母眼中,我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他們從不擔心我的生活能力,想信我能照顧好自己。老師眼中,我學習用功,成績好,從不惹麻煩,這就夠了。班裡倒是有男生常在身邊獻殷,可那不是關懷,他們只是要表現自己而已。只有身邊這陌生人,默默地關照我。
  “到了。”我停下來,仰起頭。他順着我的目光望上去。
  “蘭色窗簾,那是我的窗戶。”他點點頭,沒有別的表示,只是盯着那扇窗戶看。我望着他臉側的輪廓。他很高,一米八左右,算不上英俊,卻散發出某種另人不能錯過的氣息。
  他的目光終於從窗口轉向我:“快回去吧,別讓你的家人擔心。”我心頭一抽,家人?只怕此時迎接我的只有空蕩蕩的房子。對了,還有那本母親留給我的存摺。
  什麼也沒說,我把披在身上的西裝遞給他,他接過去,無意中觸到我的指間,皺眉道:“你得手怎麼這麼涼,別淋出病來。回去後先洗個熱水澡,睡前再喝杯開水驅寒。”一股熱潮湧向眼睛。他是個陌生人呀,那諄諄的語氣竟是我的親人不曾有的。
  他說:“快回去吧,真生了病可不好。”言罷沖我笑笑:“我要走了。”我站在那兒,看着他轉過身去,一步步離開,高大身影漸漸遠去,為鋪天的雨幕遮隔。
  一切變的模糊不清,清冷的雨夜裡,我的身體流過一陣奇異的暖意,心下湧起強烈的不舍。就這樣任他走出我的生活嗎?我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喊道:“等一等。”那聲音悽厲得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然後,我看見他的身形凝住。眼前驀然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是一個好長好沒的夢,夢裡母親變的年輕又美麗。我被抱在父親懷裡,越過他的見頭睜圓眼睛,看着母親穿着泳衣走在我們身後。那是在海灘上,陽光照耀下的她,肌膚凝滑如羊脂,黑亮長發披在身後,隨步子款擺,風情萬種。她寵愛的瞧着我,沖我做鬼臉,不小心被腳下一隻大螃蟹絆了一下,踉蹌摔倒。我大驚,拍打父親肩膀,叫道:“媽媽摔倒了,”掙扎着要下地。父親回頭,身手去拉母親,無奈我在作崇,失去平衡,連帶我一起摔倒在母親身旁,一家三口笑成一堆。海浪漲了又退;海風吹拂我們的皮膚;夕陽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黃色。啊,那一年,我五歲。
  十歲那年,一陣哭聲罵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間,正看見父親甩門出去,母親坐在沙發上嚶嚶哭泣。她抬起頭看見我,撲過來死死捏住我的肩膀,雙眼充血,咬牙切齒道:“他不要我們了。”受了驚嚇的我掙脫母親的鉗制,反身躲進房間,驚心動魄地聽着母親受傷母獸般的斯吼。
  朦朧間恍然大悟,我與母親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疏遠的。
  一股清流平復了我的燥熱,緩緩地,我正開眼,打量四周。咦,這不正是我的房間?目光掃過熟悉的擺設,對上一對溫和充滿憐惜的眸子。他,還沒走。
  “醒了?”他柔聲說:“做夢了嗎?說了一夜胡話。”他的目光安撫我的煩亂,啜了口他送到唇邊的水,望望窗外已是東方泛白。他照顧了我一整夜!我微微一笑,道:“夢見了小時侯的一些事。”他盯着我,忽然問道:“你叫風箏吧?”“呃?”我愕然。不記得曾告訴過他我的名字。
  他嘴角向外一扯,形成一道好看的弧:“很特別的名字。這有一張便條是給你的。”我接過紙條,是母親寫的。
                 
  “風箏:媽媽走了。很遺憾不能與你道別。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你的心情我理解,可媽媽真的愛你。
  我必須走了,也許永遠見不了面了。桌上兩張存摺,一張是媽媽留給你的,另一張是你爸給你的。可憐的孩子,以後就要自己生活了。
  保重!
  母字“
                 
  我冷笑一下,目光移向他。
  他也正瞧着我。
  “你暈倒後,我抱你上樓,正遇上你母親和一個洋人出門,她托我好好照顧你。”他輕輕說着,笑了一下:“你們倆長的真像。”我嘆了口氣:“聽說女兒長的像媽媽,命不好。”他一愣,斥道:“別亂說。
  我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澀聲道:“她竟然就這麼放心把我託付給別人,一點也不擔心。”我問他:“我對她要求太高了嗎?”他無聲搖頭,拿過水杯:“我再幫你到些水。”“你是北京人?”我問。不想再談論傷心事。
  “是。”
  “你說是來看朋友?”不知為什麼,突然對他起了很大興趣。
  他轉過身去倒水,話語中有一絲無奈:“來參加一個很好的朋友的婚禮。”
  “為什麼獨自在雨夜街頭閒逛。”我窮追不捨。他臉上一點參加婚禮的喜慶都沒有。
  他把水遞給我,“你真難纏,”在我對面坐下來,“好吧,都告訴你。新娘子給我做了四年女朋友,如今她要結婚了。”
  “新郎卻不是你。”我恍然大悟:“原來同是天涯天涯傷心人。”我說着,不由自主笑了。
  他抬起頭,正遇上我笑顏如花,呆了一呆,問道:“你笑什麼?”
  “我嫁給你好不好?”我輕柔的問。
  他目光倏的一凝,沉聲道:“知道你自己再說什麼嗎?”
  “知道。”我堅定的點點頭。
  他一愣,眯起眼看我,“你多大了?”他問,嗓音低啞。
  “十六。”
  “你知道我多大了嗎?我三十歲了,小妹妹。”
  “別跟我誇耀你有多老,年齡不是問題。”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三十歲是個什麼概念,只是暗地裡吐舌頭。接着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我今年十六,再過四年就能結婚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嫁你了,非君不嫁。反正此地已經沒有什麼可眷戀的了。”
  他神情變了變,突然說道:“林仲鈞。”
  我一愣,“什麼?”“我叫林仲鈞,這是我的名片。”我呆呆地接過那張小卡片。
  “我必須走了。”他站起身,“婚禮九點開始。”
  “可是……”
  我會再跟你聯繫的。臨出門前他對我說。
  我悵然若失的倒進床里,回想剛才的情形,猶有餘悸。一切都像夢一樣,飄飄然就發生了。那番話時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現在則滿心懊悔,若他當我是隨便的女孩怎麼辦?若他認為我只是在勾引他怎麼辦?他會怎樣看我?不止羞恥的問題少女?
  我從都中拿出他的名片,那上面寫着:“林仲鈞,華成企業總經理。”
  “華成?”我聽父親提起過,那是家影響極大的上市公司。他是總經理耶,才三十歲。不由的,我心裡竟充滿了驕傲。
  電話響起時,已是下午五點。我正在床上睡覺。連日來一連串的憂慮打擊,我很久沒有睡個安穩覺了。
  拎起話筒,我咕噥着:“餵”了一聲。
  “丫頭,是我。”
  我精神驀然一振:“林仲鈞,你在哪兒?”
  “婚禮結束了。”他聲音聽起來疲倦之極,似是再多說一句話都要失力倒下去。
  我心底湧起無限憐惜,放柔聲道:“很累了吧?來我這裡休息一下吧。”“丫頭,你早上所說的話還算數嗎?”我一怔,隨即跳起來,“算數,當然算數!”他在那邊笑嘆:“你呀,還是個孩子。”“我不是孩子……”他沒讓我的抗議說完,用溫柔的醉死人的聲音道:“可我偏偏就愛上了你這孩子。”
沒有敲門,我推門走進林仲鈞的辦公室。他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後,埋首文件,頭都不抬一下:“丫頭,再等五分鐘,我馬上就好。”我不發一言,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觀察他黑亮的頭髮。他戴着眼鏡,只有在辦公時他才戴眼鏡。他是我認識的所有人里,最敬業的一個,工作起來像只精力充沛的豹子,全神貫注,優雅敏捷。即使戴着眼鏡,也難掩這份銳氣,雖然這是他的初衷。
  我伸手去撩撫他濃密的黑髮。每次坐在這個位子上,我都克制不住去這麼做。觸摸他的頭骨,如同觸摸他的思想,我永遠不知道他愛我是否象我愛他那麼深。
  是的,我愛他。並不是思春少女式的迷戀,也不是感恩圖報式的相許,是由了解而欣賞,由欣賞而憐惜,由憐惜變為摯愛。
  他帶我離開家鄉,來到北京。運用他的關係,我變成了他的遠房侄女。他為我選了一間在城郊的寄宿學校,每周回家一次。
  我們住在一起,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們只是住在一起而已。他對自己克製得很嚴。有一次我穿着內衣跑到他房間去,他正在看報表。看見我那副模樣,他不動聲色地摘下眼鏡,對我說道:“風箏,”他只在極其認真的時候才叫我的名字,平時,我是他口中的丫頭。他說:“風箏,回去把衣服穿好才進來,我要的是處女新娘。”我惱羞成怒,奔回自己房間。卻聽見衛生間傳來沖澡的聲音。看來,我還是有些影響力的。我也就想知道這個。
  突然,他停下來,捉住我在他發間逡巡的手,向下拉至臉側。讓我的掌心貼住他的臉。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頑皮,深深注視我。我心一痛,在別人面前,他永遠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只有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個孤獨寂寞渴望與人接近的大孩子。
  那雙眼睛,明亮的星眸,這麼久了,每次看見都讓我的心漏跳幾拍。我們相互注視着,直直望入對方的靈魂,貪婪地希望從對方那兒獲取更多的關愛。一個星期的分離,就是為了着一刻的深情。
  咚咚的敲門聲打斷我倆間眼神的交流。我們迅速鬆開手,調理目光,作一本正經狀。
  他的秘書陳如玉小姐走進來,見到我,微怔了一下,點頭道:“風小姐你好。”“不好,”我故意繃起面孔,“都瘋了還怎麼好?”陳小姐愕然,目光直直向我射了過來。我扭轉頭不去回應她。其實她是個很好看女人,生得嬌媚倩美,一年前進入華成為仲鈞做秘書,表現卓越,尤得仲鈞賞識。她是當年為數不多的大學畢業生。
  林仲鈞爆出笑聲,算是替她解了圍。陳小姐寬容抿嘴一笑。連我也不禁為她的好涵養喝彩。
  林仲鈞向她吩咐道:“把批好的文件發回去,準備好周一晨會的資料,再幫我給榮華張總寄份禮品清單。”陳小姐一一記錄下來,末了問道:“今晚與慶生堂劉總裁的晚餐……”他看看我,略遲疑了一下:“准七點,凱悅。”陳小姐出去了。我站起來幫他穿上西裝,“你何必那樣讓人下不來台?”他問。
  “我不喜歡她。”我直截了當。
  “她很能幹,也很聰明。”“她太能幹了,也太聰明了。”我補充:“她把一切事情都算計進去了,野心勃勃。”“她只是個秘書。”林仲鈞輕笑,趁我替他重新結領帶的時候,把我滿頭長髮繞在手中把玩。
  “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什麼嗎?”“頭髮。”我答得飛快。這是他每周例行的問題。而他,不知什麼原因,愛我的頭髮愛得近乎痴迷。
  “不是,”出乎意料,這次答案錯了。你吃醋的時候最可愛。“”我沒吃醋。“我不悅。”還說沒有,每次一說到陳小姐,你就吃醋。“他擁住我,鼻子埋入我的頭髮里,”其實你大可不必那麼在意,你有許多是她永遠也比不了的。“”哦,是什麼?“”你的聰慧,堅強,還有冷靜的心智……“他絮絮傾述,我則靠在他胸前傾聽。他低沉的聲音在胸腔里迴響,好寬闊的胸膛。”好吧,你都這麼誇我了,我就識趣點,一會兒自己回家。“”為什麼?“他不解。”你今晚不是有應酬嗎?“”這個呀,“他輕笑,在我唇上輕啄,旋即離開。我有些失望,這是我倆最親密的接觸,”今晚你陪我去。“”我?“我又驚又喜。”就是你。“他點我的鼻頭,”走吧丫頭,給你買套行頭去。“
                 
  我仔細打量穿衣鏡里的身影,一襲紅色長裙飄飄灑灑垂下,越發襯托出窈窕身材,凝滑肌膚;一瀉千里的美發遮住半張臉去,竟也是無限嬌美。不由得連自己也詫異,怎麼不經意間就美到了這步田地。
  我在試衣間裡流連良久,明知仲鈞就在外面等着,卻怎麼也不願就這麼出去。現在的我,與平時那個穿着校服在他面前出出進進的風箏是不同的。連我自己也不習慣這個嬌媚妖嬈的風箏,他會怎麼想?我希望把最美好的展現給他,他喜歡什麼樣的風箏,我就是什麼樣的風箏。
  是的,與他生活了兩年,我無時無刻不在討他歡心。我穿他喜歡的喇叭裙,吃他喜歡的老北京小吃,考他能滿意的成績,交他首肯過的朋友。常想,如果母親知道了,會不會陰陽怪氣地說我對她那親娘也不曾如此溫良恭順。
  可林仲鈞是不同的,他是我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他是唯一真心關懷我的人,只要能讓他快樂,裙子式樣老土,食品不合口味又算得了什麼呢?總認為那些在家裡意氣指使的孩子,他們有本錢,無論怎樣不講理,家人仍是家人。而我與他們不同,我只有仲鈞,我輸不起。
  實在拖得不能再拖了,才鼓起勇氣走出來。
  他就坐在對面,一臉的平靜只在看見我時起了些微波瀾,一點不耐煩的痕跡也沒有。兩年來,我早已領教了着男人的好涵養。他的目光幾乎是迅速從渙散狀態聚焦到我身上。我甚至看見了他瞳孔的收縮。“怎麼樣?”我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在背對他的瞬間深深吸氣。他轉注地盯着我,半晌,才沉沉吐了口氣,“就是這一件。”他對店員小姐說,然後才面對我,看着我,我看見了他眼中的笑意與激賞。
  一顆心終於落回了原處。他很滿意。他沒有表現出驚艷,因為他對我的潛質瞭若指掌。這麼美,在他意料之中。他恰如其分地讚揚了我。他沒有對我的新形象大驚小怪,也沒有麻木不仁,典型的林仲鈞。我不會因為他反應不夠強烈而不滿,我並不需要他的讚美。
  俯在他耳邊,我說:“林仲鈞,能娶我是你幾世修來得福分。”他與我相視而笑……我所需要的,是他的承認。
  與慶生堂劉總裁的晚餐順利而愉快。那時得人們還不習慣盛裝赴宴。我的出現不但引得其他食客側目,還是這位香港老闆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仲鈞為我們介紹彼此:“慶生堂集團執行董事劉梓成先生。”我心中暗笑,原來並非正牌老闆。抬頭看時,詫異此人的年輕。三十歲剛出頭,文質彬彬,一表人才,算得上與仲鈞同一極量的人物。跟在仲鈞身邊,才知道世上有那麼多出眾人物。
  我伸出手與劉君握了握,用粵語道:“幸會。”劉梓成一臉驚喜:“風小姐廣東話很標準。”“過獎。”我微笑,餘光接收到仲鈞投來的詫異目光。“我父親是廣東人。”對方呈恍然大悟狀,轉向仲鈞:“貴公司旗下當真人才濟濟。”仲鈞不動聲色地客套了幾句。我藉機退開,此時該是仲鈞這主角的戲,閒雜人等暫時迴避的好。
  在附近轉了幾圈,再回去,兩人正在相互敬酒致意。可見該談的已基本結束,一見我現身,立即召喚侍者上菜。
  劉梓成是個精明的商人,為了生意中的每個細節,與林仲鈞討價還價,絲毫不相讓。我不懂這些事,只是無師自通地面帶微笑靜靜旁聽,不時召喚侍者為兩個人添酒。看得出,林仲鈞對我的表現十分滿意。
  臨別時,劉梓成握住我的手,不斷用粵語讚美我,他說:“風小姐,見到你才明白為什麼香港小姐一屆不如一屆。”他已經醉了。
  我笑:“劉先生你真幽默。”
  林仲鈞則四下張望叫車。
  第一次喝紅酒,我發現自己的酒量居然不錯,只是晚風吹拂下,璀璨華燈映得我面頰飛紅,聊有些酒意。
  送走劉梓成,我對仲鈞說:“走走吧,不要乘車了,莫辜負夜色如水。”
  他沒有說話,示意司機先開車回去。
  “幹嗎不說話?”我問,斜睨他的側臉。夜色中,他俊美得像座神祗。
  “這劉老闆,他很欣賞你嘛。”他眼睛看向別處。
  我一怔,隨即恍然:“你吃醋。”
  “誰說的。”
  “我聞到酸味了。”我說,高興的不得了。
  他悻悻地哼了一聲。
  我偎倒他身上:“娶我吧,仲鈞。”
  他停下來,看着我:“現在不行,你還太小。”
  “我十八歲了,有選舉權,在香港,已被允許看三級片。”
  他突然緊張起來:“你看過嗎?你看過那些東西嗎?”
  我搖頭。
  看得出他鬆了一口氣。
  “其實你這麼關心我,為什麼不怕我嫁給別人呢?你應該很怕才對。”我說。
  他笑:“你會嗎?”
  “這些日子看了本小說,叫《荊棘鳥》,講一個神父愛上了小他十八歲的少女,可他把少女推得遠遠的,少女心碎了,嫁給了別人,神父也痛苦不堪。”
  “傻瓜,神父是不能結婚的,他們沒有未來。”
  “為什麼神父不能放棄神職呢?明明他愛那少女更甚於上帝。”
  仲鈞一呆,想了想道:“男人通常會選擇事業。”
  “那你呢?”我緊追不捨:“如果是你,你選誰?事業還是愛情?”
  他還未答話,我又恨恨道:“如果你選擇事業,我也會嫁給別人。”
  他望着我出神,問道:“後來呢?後來神父與少女怎麼樣了?”
  我聳聳肩:“還沒看完。回去努力,看完告訴你結局。”
  他興致高起來,伸手攬住我得肩。我們邊走遍聊。
  “該報高考志願了吧?”
  “嗯。”倚在他懷中,只覺晚風薰人,風月多情,多愜意。直願這輩子就這樣走下去好了。
  “準備報哪間學校?什麼專業?”他對我的前途,從來不強行規定,充分尊重我的選擇,一個原因是對我判斷能力的信任。“”不知道,隨便什麼大專吧。“我答的漫不經心。
  “這麼沒追求?”他看着我,皺起眉頭。
  “對呀。大專兩年,本科最少也得四年。”
  “四年有什麼不好?”他語調中有些危險的氣息。只可惜當時的我醉意正酣,根本沒有察覺。
  “四年當然不行了。”我理直氣壯地說:“我二十歲要嫁給你,四年後我可就二十二歲了。而大專畢業,我正好二十整。所以,當然不能上本科了。”想到再有兩年,我就可以成為他的妻子,不禁眉飛色舞。
  “風箏,你不能這樣。你必須上正規大學,拿學士學位。”
  “為什麼?”我警覺起來。
  “你很聰明,成績又好,潛力很大。你應該受最好的教育,拿到學位,甚至是碩士,博士。”
  “我不要學士博士,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我飛快地說。突然間象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你從來不把我的話當真,對不對?你從來也沒打算過要娶我,對不對?”我質問他,不自覺提高嗓門。
  “風箏,我們先回去再談好嗎?”他不無尷尬地拉我。
  我看看周圍,好事之徒竟然圍了一圈。我冷哼一聲,隨他鑽進一輛的士里。
  一路上氣氛緊張,我們誰都不向對方望一眼。在沉默中回到家。
  “你今晚喝多了,早點睡吧。咱們明天再談。”
  “我沒醉,就算醉過也早都醒了。”我冷然追問:“你根本不打算與我結婚,對嗎?”
  他疲倦地嘆了口氣:“我愛你,風箏,我一直希望娶你。”他盯着我:“可我希望你再成熟些,再仔細考慮好。”
  “這你不用擔心,我還有兩年時間。”
  “別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我是為你好。我是說,你需要比兩年更長的時間。嫁給我,是一輩子的事,陪在我身邊是一生的時間,你清楚嗎?你應該再給自己幾年時間。你要確定你不是頭腦發熱,心血來潮要嫁我。”
  “我不是。”他竟然這樣侮辱我的感情,我的心一陣揪痛。
  “你要確定你不是在做白馬王子的夢,我不是白馬王子。”
  “我不是在做夢,我知道你不是白馬王子。”我木無表情地接口。
  “天,風箏,你為什麼一定要趕在二十歲結婚?”
  我愣住了,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切似乎都很理所當然,似乎從不需要“為什麼”。
  “我只是……想早點嫁給你,……我那麼愛你,我怕你被別人搶走。”我答的有些語無倫次。
  “可見你還是個孩子。”他用雙手大力搓臉,“你心志還不成熟,你只要占有我,就像占有你喜歡的玩具。風箏,”他笑的苦澀:“我真的愛你。可我一直搞不清你是不是真如你所說那麼愛我。我是說你還是個孩子,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而我,一直在等你長大。”
  我終於被他激怒了。我對他全身心的愛竟被他說成是小孩子的玩藝。兩年來,我所滿懷希望真情如今徹底落空了。愛而得不到承認的挫敗感,如狂風般席捲我的心。“是這樣?”我冷笑,開始口不擇言:“原來在你眼裡我一直是長不大的孩子!你一直就不把我當作大人,你從來也沒平等對待過我。就這樣麼?我只是個孩子!可即使這樣你也會對我產生欲望?哈哈,對一個孩子產生欲望?或者你有戀童的嗜好?”我喊的聲嘶力竭。
  “啪!”以及響亮的耳光扇在我臉上,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我咬牙看着他,恨恨笑道:“說中了吧?林仲鈞,你果然被我戳中痛處了。”
  不堪他震驚的臉,懷揣悲憤淒楚,我沖入自己的臥室,“砰”的一聲把他隔絕在門外。
  對着鏡子,才發覺不知何時,已是滿臉的淚水。我輕撫着火辣辣燒痛紅腫的半邊臉,忍不住失聲痛哭。即使是我父母,也不曾如此打過我。
  我顫抖着手,換下身上那件紅裙,抱着它鑽進被裡。
  怎麼會弄成這樣?我問自己,半個小時前不是還濃情蜜意漫步街頭嗎?怎麼突然就範了臉。還口口聲聲說愛我!
  越想越是委屈,淚水流了一枕。臉痛得厲害,臉牙床也腫了,可見他是真生氣了。我一驚,呀,千不該萬不該,怎麼能惹他生氣呢?他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呀。再生氣,也不該用言語去傷害他。想到他生氣,心比臉更痛。如果他不要我了,我該如何是好?
  突然間後悔起來,我對自己太自信了。一定是我傷了他的自尊心,才使他如此生氣。可我真是愛他的。
  只胡亂睡了一覺。睡夢中,見他大步流星向前走,無論我怎樣呼喊哀求哭泣,他都不屑一顧。眼睜睜見他越走越遠,只對牢他的背影。醒來後發現淚流滿面,哭腫了雙眼。
  他早已離去,一如既往的上班去。看來傷心憔悴,黯然銷魂,寢食難安的始終只得我一人。
  “沒關係,向他認錯便是。他使男人,而且是世界上最最寬容的男人,而且愛我,他會原諒我的。”我安慰着自己。
  卻無論如何等不及他下班。
  我像一頭困在籠中的野獸,煩躁不安。不到中午,便披了衣服奔出去。
  街上儘是髮廊。
  我隨意走進一家。店主殷勤招待:“小姐,洗頭嗎?”
  “剪頭。”
  “剪多少?”師傅拿着剪子在我腦後比劃。我盯着鏡子中三千青絲,由於起來。
  “從沒見過這麼柔順亮麗的秀髮,像絲綢。”耳邊突然閃過林仲鈞的話。他不只一次這樣對我說過,他常喜歡將臉埋入我的發中,深深嗅着,喃喃吐出溫存的話來。終我一生,也不明白為什麼頭髮會對他有這麼大的誘惑力。
  “不,我燙頭。”我改口。
  縱使臉色蒼白,難掩眼底憂傷,一頭大波浪還是令我為自己的嫵媚嬌美而失神。這樣的我還算小孩嗎?不算了吧。
  換了髮型,似乎心情好了許多。我迫不及待讓林仲鈞看看我的新髮型。不想,在他辦公室門口竟被陳小姐攔住。
  “對不起風小姐,林總正在開會。”
  我怒上心頭,一夜的惡氣全出在她身上:“讓開,哪有那麼多會好開,下次請換個藉口。”這兩年來,我進他辦公室從不用敲門,何曾見過他開什麼會。難道如今當真“失寵”了?連她也來欺負我。我心忐忑。
  陳小姐沉默了一下,“那麼,請容我進去通報。”她走到門口,突然回頭質問我:“風小姐,你從來都沒替他這想過,對吧?”
  我一愣。她一推門進去,我只好一頭霧水等在外面。
  只片刻,門又開了。林仲鈞一連疲憊的走出來。我迎上去:“仲鈞。”
  他看見我一愣:“你來幹什麼?”態度生硬。“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我來向你道歉。”我硬着頭皮說。“你不喜歡我的新髮型嗎?”
  他不耐煩的揮揮手:“回去再說吧,我正在工作。”
  剎那間我如掉進了冰洞,從頭涼到腳。再也忍不住,淚水湧出眼眶。只聽他繼續說道:“回去吧頭髮弄好,別再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蕩婦。”他的聲音冷酷的象把冰刀,把握的心劃成一片片。
  我絕望了,徹底心涼。我的臉色一定可怕極了,我看見林仲鈞滿臉歉意地向我跑來:“風箏……”
  我咬緊牙關,吞回淚水。我發誓今生不再為這男人掉一滴淚。他抓住我的胳膊,嘴裡喃喃說道:“對不起,風箏,對不起。”他捧着我的臉。“那不是我的心裡話,我不想傷害你的。”
  我拒絕看他,心中狂呼:“夠了,夠了,夠了……”我使勁搖頭。他緊緊把僵硬毫無反應的我抱在胸前。
  他只是不停的說:“對不起,對不起……”
  突然間,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他的聲音遙遠而陌生,他臉上神情滑稽而古怪。我想笑,笑不出來。不,我必須笑對他的羞辱。
  “風箏,風箏!丫頭!你怎麼了丫頭?”他一定被我嚇壞了。
  “我沒事。”我沖他笑,笑得及其平靜及其溫柔:“你回去工作吧。”
  “風箏,我……”他還想說什麼,辦公室里卻傳出聲音:“小林,快點,還有很多事情……”
  我趁他回頭,推開他,奔出去。從今後,這男人與我再無關係。一顆眼淚從眼角飛出去,唉,這麼快就違背誓言了。
我一定被當作了瘋子,因為我衝着路上每一個行人微笑。
  不知是怎麼回到離市區二十里的學校的。我無法再回到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去。我沒有堅強到去面對他無所不在的影子。
  同屋住的宋婉萍被我的模樣嚇了一大跳。“風箏,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我伏在她肩上飲泣。精疲力竭的我已無力哭出聲。
  我哽咽着,把事情原原本本將給她聽。婉萍是我唯一的朋友,她知道我與林仲鈞的一切事情。再孤僻的性格,兩個年齡相當的女孩子朝夕相對兩年,也能發展出友誼來。
  聽完我的敘述,她靜靜的想了想:“或許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嗎?”我翻身倒在床上,“或許吧,我已不再關心。”我冷酷地說着,閉上眼。把事情發泄出來後,便是在痛苦,也抗拒不過睡意。只在朦朧間,聽見婉萍打電話的聲音:“是的,她已平安回來,請放心。”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夢魘連連,常常從睡夢中哭醒,又再哭泣中昏昏睡去。婉平盡心照顧我,替我抄筆記;打飯;帶我參加聚會;還熱心替我介紹其他男孩。唉,她是好心,可她卻不知道對於林仲鈞,我是一世眷戀而非一時迷戀。除了他,誰有那雙令我魂牽夢繞的眼睛,能直勾勾看入我心深處。
  即使被他傷的體無完膚,也無法否認這一點。
  我像一具空殼,四處飄蕩,渴望找到他的哪怕一絲一縷的痕跡。離開了他,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個“空”字。守着空蕩蕩的身體,探尋空蕩蕩的心魂。無法想象結識他之前,那十六年是如何度過的。即使時至今日,仍確信我是為他而生的,所以才能理所當然是他為歸屬。可如今,他不要我了,那我的生存還有什麼意義?
  這樣問婉萍,卻着實嚇了她一跳,以為我要殉情自盡,於是日夜緊隨,寸步不離。她又誤會了,心魂已死,這皮囊留與不留已無分別,我並無尋死之心。
  “風箏,他來了。”
  “誰?誰來了?隔壁班的趙三,還是擁有摩托車的二世祖?我都不見。”我躺在床上,目不轉睛盯着小說看。
  “是林仲鈞。他在家長接待室等你。”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誰?”我問。
  “林仲鈞。”
  怎麼突然間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把書扣在臉上,久久做不得聲。
  “去吧,他再等你。”婉萍柔聲說。
  我跳下床緊緊擁抱她:“婉萍我愛你。”
  她說:“不,風箏,除了林種鈞你誰都不愛。”
  “呃?”我愕然。
  “你的心太小,除了愛情,已容不下別樣的情感。去吧,別讓他等太久。”
  我顧不上細想婉萍的話,一路衝到家長接待室。
  在最初的委屈,痛楚淡化之後,我發現自己想他想的發瘋,即使他不來找我,我也會去見他的。在他面前,自尊於我並不重要。愛上他,是我一生無法擺脫的甜蜜的辛酸的痛苦的噩夢。
  大概由於心碎過的原因,我的軀體已感受不到心臟強烈的跳動。推開門那一剎那,我平靜如比丘尼。
  林仲鈞坐在沙發上,看見我走進去,他沒有動,甚至表情也沒有變。可我卻分明看到他眼中的狂喜,熱切,渴慕。他的目光從我一進門開始,就追隨在我身上,看着我走到桌邊,坐下來,倒水。
  他還是他。合體的西裝,一絲不亂的頭髮,時常緊抿的嘴唇和光滑的下巴。他一直以良好的儀表來體現良好的教育。他卻不再是那個幹練,冷靜,氣定神閒,胸有成竹的林仲鈞了。他……他的眼角眉梢黯然憔悴,嚴重散布紅絲,眼下有淡淡黑影。
  他始終不發一言的看着我,直至我將水遞到他手中。
  “謝謝。”他說,聲音暗啞。
  我心猛一抽,他……竟如此消沉。可是為我?啊,我不該再如此奢望。
  我在他渴切注視下坦然相對,不動聲色地掩藏着洶湧清潮。
  “你的頭髮……很美。”他再說什麼?他在稱讚我的頭髮美?他竟還敢提這事?我雙目一凝,怒氣勃發,耳邊迴蕩着他一個月前的評語:“像個蕩婦,像個蕩婦,蕩婦……”
  而他卻似對我冰冷徹骨的目光視而不見。溫柔眼眸在我的大波浪髮型上無限留戀。
  “你來有事嗎?”我冷冷問道。誰說已經無心,為什麼我的心在流淚。
  他突兀地收回目光,像被人打擾了美夢。把玩手中的水杯,沉默良久。我以為他不打算說話了,他問道:“線斷了嗎?”
  “什麼?”我摸不着頭腦。
  “不,沒什麼。”他像回過神來:“你很久沒回去了。”
  “我在準備高考。”
  “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答得飛快。為什麼每個人都愛說這句話?
  他注視我的眼睛:“希望你真的知道。”
  我避開他的目光,把一張表格遞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他接過去看。
  “志願表,需要家長簽字。”他的身份是我的監護人。
  他驚詫的抬起頭:“武漢大學?怎麼去那麼遠?”
  因為我想遠離這兒。我在心裡想,卻說:“那學校好考,名氣也不小。”
  他笑:“風箏,你可以考上北大清華。”
  他在上面簽了字。
  接下去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們相對枯坐了一會兒。
  我站起來:“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走了。功課緊。”
  “丫頭,”他在我身後低喊。我停下來。
  “我離開華成了。暫時沒定以後的事。”
  “為什麼?”我大為詫異。
  他苦笑:“有些不好的傳言,讓總公司聽見了。”我心頭一沉。他繼續說道:“你去那天,正好上面下來調查……如果我傷害了你,求你原諒我,我不是真心想那樣說的。”
  “是什麼傳言?”我輕聲問,害怕聽到答案。
  他不答,無限溫柔地瞧着我。室內靜得可以聽見我倆的心跳。我迅速穿過房間,走到他腿邊蹲下,仰視他的雙眸。“是與我有關的,對不對?”
  他輕搖頭,我卻早料到了答案。其實,我潛意識裡是知道的,只是我一直拒絕去細想。
  我問:“因為我你丟掉了前程,對不對?而我卻在那個時候出現,對你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我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情形。堂堂華成總經理與一個女中學生關係曖昧。這種事向來能引起好事者的興趣。那天陳小姐對我的指責,大概也是因此事而起。而我們倆的情形正好給捕風捉影者以口實。
  “對不起。”我說。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對於我來說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給他增加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煩。“對不起,對不起,……”我所能做的就是抱着他的膝頭一遍遍祈求他的諒解。淚水在次不受控制的滾滾而下。我自責的抬不起頭。
  一雙強壯的臂膀把我拉起來,他心痛地將我鎖進懷裡撫慰:“傻丫頭,這與你無關。愛上你是我心甘情願,離開華成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別哭,噓……”
  他俯下頭吻去我臉上的淚水。我像他呈獻我的唇。仿佛天長地久,那兩片唇終於與我的貼在了一起。
  我心狂喜,這一吻纏綿溫柔,甘美綿長。他的舌與我的抵死糾纏,似要借這一吻把心底的愛意徹底像我傾注。
  當我們終於分開後,緊緊依偎在一起,努力平復這喘息。我仍覺眼暈目眩,飄飄然以為擁有全世界。他細細摩挲我嬌羞無限的臉,目光溫柔深情。
  “要真不願上大學,來幫我吧。跟我一起闖天下。”他說。
  “不,”我搖頭,細撫他鬢角髮絲,“你說得對,我應受最好的教育。”我沒說出來的是,我突然發現我們對對方的期望都太高,經此一役,身心俱疲。我們應該各自躲開休養生息,而不是繼續糾纏下去,最終懷怨分手。
  那一年,我高考成績是全市第一,出乎所有人預料。然而於我,卻沒有太多的歡喜。整個夏天,我都沉浸在淡淡離愁中。林仲鈞顯然心情矛盾。對於成績,他是為我驕傲的,但他曾經不經意的問過我需不需要找關係把檔案調到北大去。我搖頭。
  “你就這麼想離開我?”他賭氣。
  不,一千個,一萬個不捨得,可他並不明白,即使我留下,生活已經不可能恢復到從前那樣了。
  從此,他再不提此事。
  在我走那天,他沒有送我,只是調侃道:“你這隻風箏終於要高飛了。”
  我望住他,“不管飛多高,風箏線始終在你手中。”
  他嘆息:“差點斷了……”
  “永不會斷!”我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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