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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和彼岸
送交者: 作者:陆彦 2002年01月21日18:06:33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若失去了你,我便是那终年跋涉的旅人,怀着永远回不到故乡的怅惘。" 若
闻的日记

若闻犹记得上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在系三楼的小教室里,教授
给他们讲授海德格尔的前期哲学。午后的淡水太阳斜斜地照进室内,一只苍蝇在玻
璃窗上寻找着出路。室内一共七个人,教授面向南,六个研究生面向其他三个方向。

舍那坐在东边,若闻在西边。桌上散放着翻开的《海德格尔全集》,若闻读着
海德格尔论荷尔德林的诗,偶然读到了这首:" ……

我也要回到故乡的海岸哪怕怀中的财富多得和痛苦一样。"

若闻抬起头来,目光便停留在舍那的脸上。舍那的头发中午洗过,刚被太阳晒
干,黑亮如漆,中分,长度参差不齐,绕着她的颈间;若闻的头发和舍那的差不多
长短,一样飘在颈间、耳后,不过不及舍那的厚密,黑亮,依稀比舍那的多了一缕
干黄,这并不妨碍若闻的每一缕头发皆透出熟透年华的清芬。阳光洒在舍那身上,
舍那微黑的肤色温柔地浸在金色的光中。她穿着的那件白色的小裙子,刚好离开了
光与影的切割线,浴在淡淡的阴影中。

舍那还在低头看书。若闻希望舍那抬起头来,绽放出一朵笑,像大大的雨点溅
落在地面上,有那种突如其来的清新带给世界。然后就能看到舍那一口洁白的牙齿,
和嘴角好看的弧线。……空气寂静着,却似乎能听到寂静中不知何处极轻微的声音。
一瞬间,若闻掠过了无数模糊的念头,如电影放映前的空白处,白花花的一片,斑
驳地飞转过去了。然后,心神清定下来,继续读海德格尔的论文。

午后两三点,寂静的教室。奇妙的时间,奇妙的地点么?若闻有多少无意间掠
过的念头,像走廊远处模糊的人声,空无一人的自修教室里高悬的日光灯……

绝大部分被忘却了,有一些潜藏在心底,在午后的半梦半醒中,如闪电击中她,
她回忆起当时空气微妙的变化,在场各人的表情,以及击中心灵的那焦点:某一个
难忘的笑黡,眼波,面容,手势,一只猫,一棵树,一个人。……如今,即是她的
同班同学卢舍那。日子就在这半梦半醒的回忆中悄悄地流过去,流过去……

舍那的牙齿,洁白而整齐;舍那笑起来的时候,嘴唇的弧线丰满而好看。舍那
长得不漂亮,然而" 漂亮" 是个什么东西?用它来形容舍那是" 对牛弹琴" ,整个
地不合式。她是健康的,她的容貌令人感到温暖。岁月流逝,舍那将进入中年,她
将比现在略瘦,青春的丰腴、鲜美一去不返了,她圆乎乎的胳膊、小腿被岁月淘澄
得结实。但她那满不在乎、简单直率的风格继续保留着,那是舍那个人品质的核心。
她将继续穿一件旧T 恤,一双运动鞋,背着舍那自己的包,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时,若闻又在何处呢?若闻也许在一个安静的图书馆里工作,选择、订购、
整理某一学科的书籍。若闻也不再青春年少了,她的头发依旧飘散在颈间,穿着一
件色泽黯淡的连衣裙,式样简单,剪裁合身。她的草帽放在办公桌右首,那是一顶
略有残损的、米色的女式草帽,不贵,它的主人已经使用了些年头了。中年的若闻
有种略带古典的憔悴。

然而,她俩都还没有结婚;或者曾经有过一段婚姻,现在都独自生活了。没有
丈夫,没有孩子,挣的钱不多,只能过简单、平淡的生活了,这也正是她们想要的。
日子就在这半梦半醒的回忆中悄悄地流过去,流过去……

中年的若闻和舍那一定有着很多回忆。然而,现在她们都年轻,一切都还是空
白,好似录音磁带刚开了头," 沙沙" 地响着,等待着某种未知的、神秘的东西填
充。若闻坐长途汽车去找舍那。这时,她们已经毕业一个月了,若闻和舍那都获得
了哲学硕士的学位。舍那去了宁波一家学院教书,若闻去了另外一座城市的报社,
从见习编辑做起。工作了一个月,终于有了个机会去上海出差。

快速地办完事情,已经是星期四了,只要在下个星期一返回就不算超期。若闻
和她的同事分了手,坐车到虹口区,那里有一家经营沪杭甬高速公路的客运汽车站。
若闻买了一张即刻出发的票,四个小时后就到宁波了。

若闻的邻座是个快到中年的男人,肤色白皙,神情安详,手里捏着一大瓶" 旺
仔" 牛奶,不时送到嘴边浅喝一口。若闻心中暗笑,这个保养得很好的男人,一定
是某机关单位的科长,妻子手里的小宝贝,女儿眼中威信全无的好爸爸,一个精打
细算,会享受,时不时小偷小摸地贪污几个小钱的小男人。男人看到有一位年轻女
士坐到身边,礼貌地把自己的身体朝里面挪了挪,若闻朝他点头微笑,把背包放在
行李架上。车里冷气十足,车窗帘被拉下了,挡住窗外刺眼的阳光。虽然旅途经过
杭州,绍兴,余姚,这些古老的地方,但走的是高速公路,什么都看不到。若闻的
座位不靠车窗,心想干脆糊涂一睡,比想些不明不白的心思强。醒来见到暮色初上
的宁波时,又是另一番惊喜了。

若闻问邻座的男人:" 先生是宁波人吗?" 男人道:" 我是生在宁波,长在宁
波,在宁波读书,在宁波工作的宁波人。宁波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说完微笑,猛
喝两口牛奶。若闻笑着问道:" 您知道宁波师范学院怎么走吗?" 宁波男人皱着眉
头道:" 这个倒不太知道!" 若闻觉得宁波男人有趣又可爱,便微笑着不再说话了。
宁波男人问她是不是到宁波旅游,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滔滔不绝,天一阁,天童
寺,阿育王寺,保国寺,蒋氏故里,东钱湖,九龙湖,四明湖。若闻细细地听着,
舍那好像在每一处等着她。舍那的长发飘散在耳后、颈间,她微笑着,站在天一阁
的门外,站在天童寺、阿育王寺、保国寺的入口,她注视着若闻来时的路。若闻向
她走近,好似长年在外的旅人,走在通往童年旧居的小道上。舍那轻轻地拥抱着若
闻,若闻那颗惊栖不定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永久的,轻轻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宁波男人讲得倦了,话语渐渐稀了,终于打起盹来。若
闻拉起窗帘的一角朝外张了一张,午后的太阳斜斜地照在群山之上,光线柔和,一
如群山绵延的线条,令人怅惘。

若闻又想起那天下午舍那坐在阳光中的情景:舍那的头发,倾泻在金色的光中
;舍那那圆浑、光滑的胳膊,感受着空气的轻微流动。那件白色的小裙子,是若闻
和舍那一起逛夜市的时候买的,十块钱,舍那穿着它特别合身。若闻和舍那一起去
浴室洗澡的时候,当舍那脱去全部衣服,若闻总是暗暗地注视着舍那。舍那的个子
没有若闻高,若闻看着她圆乎乎、短短的胳膊,圆乎乎的小腿,小小的、浑圆的乳
房,舍那对自己的好处浑然不觉,她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衣服,招呼若闻不必着急,
她先去占一个水龙头……男人手中的" 旺仔" 牛奶罐" 晄噹" 一声落在地上,若闻
捡起来,投进车上的小垃圾桶中。她返回自己的座位,想着旅行的尽头就是舍那了。
旅人坐在时间的流水中,向渡口的那边眺望,时间流逝,彼岸的一切渐次清晰起来,
那关于舍那的一切…。

若闻再度睁开眼睛时,宁波男人已不见踪影,众旅客正提箱拎包,忙着下车。

若闻转头看看窗外,夜色中的宁波真如她想象的那样,华灯齐上,高楼林立,
看上去照例是一派繁华。夜晚的城市,许诺着令人兴奋的神秘,在明眼人眼里却全
是虚幻,和似是而非,繁华的背后是肮脏的街巷,半明不暗的路灯,一个个失业的
愁苦的窗户……。若闻背起背包,买了一张宁波地图,给舍那的手机打了电话。

当电波接上舍那的声音时,若闻那一瞬的感觉仿佛置身于浪尖,浪头过去了,
若闻从浪尖上跌下来,温柔的海水接住了她,下一个浪接踵而至,眨眼间若闻迅即
又被托起。只听舍那大声、很快地说道:" 我还在加班,你快打一辆车过来,百丈
路13号,15分钟后学校门口见。" 当若闻的眼中出现舍那的身影,她猛然觉得舍那
似乎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一瞬间,她为这一细微的变化困惑不已。难道舍那已不
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了吗?难道时间让舍那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当舍那靠近她的
时候,若闻的心终于安全、快速地落了地。舍那依然是过去的舍那,是分离的时间
让若闻眩晕了那一秒钟。如果舍那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若闻的损失多么大啊!世上
再也没有可以信,可以依靠的人,旅人再也回不到故乡了。冬天的原野上,只有雪,
乌鸦。若闻吃力地在雪中跋涉,天地间回响着若闻自己的喘息。没有热气腾腾的茶,
没有炉火,只有彻骨的寒冷,寒冷。

舍那粗黑的头发挽在一只翘翘的小辫子里,旧T 恤,米色的中裤,长及齐膝,
光脚穿着一双运动鞋,脚上拴着一串小石头穿成的珠子。舍那看着她的朋友从远处
走来,似乎回到了她们的研究生时代,她站在门口,迎接远道回来的若闻。

舍那长得像个孩子,她那简单直率、满不在乎的心态,有一种从未受到人间尖
锐沉重之物击中的轻松。共处研究生公寓的两年半中,舍那书桌上的书更换得比若
闻快,床单更换得比若闻频繁。她把床单扯下来,顺手扔进床下的塑料袋中。若闻
每天倒一趟垃圾,舍那倒两到三趟。她们的书桌前面各有一只小塑料桶,用来盛放
案头垃圾之用。舍那的那只很快就满了。若闻坐在舍那的斜对面,看到舍那进进出
出,忙手忙脚。一切料理停当后,舍那坐在书桌前看书,逐渐沉入她自己的世界。

她们一起去食堂打饭,把饭带回寝室来吃。吃饭亦是休息的时候,她们把收音
机打开,听电台的新闻、流行娱乐节目,边吃,边听边笑骂听到的什么。吃过饭,
关掉收音机,舍那的饭盒就搁在桌边,她打开一本书,看进去了,就不再注意那只
待洗的饭盒。若闻站起身来,悄悄地去把自己的饭盒洗干净,然后去散步,当她回
来,再度推开虚掩着的门时,舍那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她的饭盒已经洗干净,搁
在若闻的饭盒旁边。若闻凝视着睡着的舍那,看着,想推醒她,舍那醒来,什么也
不说,轻轻地伸出双手,拥抱着若闻,若闻那颗惊栖不定的心终于慢慢地放下,放
下,永久的,轻轻地…。

只见舍那沉酣梦中,双臂环绕着一只大枕头。若闻退回自己的桌前,低头对着
一本书,台灯看见她的影子半天不动。若闻希望自己能变成那只枕头,或者变成舍
那枕着的那一床毛毯也行。可是,她只能坐在她自己的床上,看着。舍那独自在梦
中,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无声无息,不闻不问。若闻似乎独自在冰冷的海水中,
往下沉,沉。没有舍那,谁都不知道她在往下沉,沉……。窗外阳光异常地灿烂,
洒了一天一地。若闻走到窗前向外看。玻璃照见了一个略带憔悴的,大眼睛的年轻
女子,透出挣扎和疲倦来,幻觉中,若闻一阵一阵的晕眩,太阳也似乎变了形。

舍那看到若闻神色疲倦,便抢过她的大背包自己背上。问道:" 累了吧?" 若
闻不敢说自己想得太多,大脑太兴奋了。更糟的是,昨夜半夜三更还接到一个电话,
半梦半醒中若闻" 喂" 了一声。由于声音低,对方还以为若闻是一个" 他" ,便问
:" 先生要不要服务?妙龄小姐,包您称心满意。" 若闻客气地说谢谢,不劳费心,
声音提高了一些。对方连忙说:" 我们这儿还有年轻男士,高大威猛……" 若闻轻
轻地挂上了电话。她本来就有择席的毛病,这一闹便辗转到天亮。舍那听完旅馆奇
遇,忍不住大笑了一阵,回头看着若闻道:" 你为什么不花几个钱见见高大威猛的
年轻男士呢?" 若闻笑道:" 我怕他有脚臭!" 舍那明眸圆睁,故作惊讶道:" 嗬
嗬,要求还挺高。" 两个人走进舍那的办公室,舍那指着最靠门的办公桌说:" 这
是我备课的地方。资历最浅,所以被分配到最靠门的这一张。" 若闻看着那办公桌,
照例被漆成猪血似的颜色,方头方脑,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觉轻蹙起眉头。舍那见
状笑道:" 好,参观完了。" 低头一看手表:" 五点四十,等音乐响就能撤了。"
若闻问:" 你们还做操?" 舍那笑得弯下了腰,道:" 不是。" 若闻注视着她嘴角
好看的弧线,那一口洁白的牙齿。说话间,音乐响起来,若闻一听,是一支中国的
古音乐,《春江花月夜》。舍那说:" 终于可以走了。" 若闻想抢过自己的大背包,
舍那作生气状,把若闻的手轻轻推开,若闻被触过的手麻了一下,全身不知不觉地
颤抖起来,如被电灼。她强自镇定,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四处张望了一下。四周
是一些毫无表情的办公室,空空洞洞的走廊向前延伸着,消失在不知名的拐弯处,
如某个系头头深不可测的嘴脸。一出学院大门,两个人都深深吸了口气,百丈路的
繁华市声扑面而来。

她们在外面吃过晚饭,返回舍那的单人宿舍。进了门之后,舍那、若闻轻轻吁
了口气,这又是她俩的天地了。就像刚刚过去的两年半的岁月中,每当回到她俩的
寝室,她们就踢掉鞋子,换上自己的拖鞋,脱去外套,穿上旧裙子,在寝室里说笑,
看书,睡觉,在洗手间里洗衣服,用衣叉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挂在走廊里,让风把它
们吹干。……舍那从床下拿出一双木头拖鞋,说:" 这是我在城隍庙买的。" 若闻
向木屐拖鞋扑过去,把它们抱在怀里," 多可爱啊!" 踢掉穿了一天的运动鞋,若
闻踩着木屐拖鞋在室内来回走了几步,朝舍那倩然一笑。两个人都换上在寝室里穿
的旧裙子,舍那打开电视,若闻在床上摊开地图,细细研究一下明天的旅游路线。
她从包里拿出在上海城隍庙买的小东西,一样一样地给舍那看。送给舍那的是一只
绣花的大钱包。舍那喜欢这些小东西,她知道。

夜残人静,宁波静静地泊在这片海的西岸。城市里的灯火渐次褪色了,包括舍
那家的这一盏。两个年轻女子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阵话,话音渐渐地稀了。墙壁上有
一支一瓦的夜灯,给室内的静物勾出一层素朴的轮廓。床前立着的一只书柜,摆满
了舍那的书,那是她两年半来积攒下的家当。夜色听见舍那说:" 只看到宁波有两
家好书店。一家专卖各种打折的文学类书籍。我在那买到亨利米勒的全集,只花了
30元。另一家与学术擦点边,里面能找到学术明星们的著作。就是打折少了点。"
话音幽幽的。若闻说:" 明天晚上回来后你带我去看看。" 舍那低声应了一声。她
俩睡在一头,舍那枕着一床毛毯,若闻枕着一只硕大的枕头。从学校里带过来的蓝
色帐子围护在她们四周,床下两双纤小的拖鞋。室里几乎没有家具,除了一张旧桌,
上面一架旧电视,一把旧椅,一架旧书柜,一个旧壁橱,其余全是舍那的东西和书。
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得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洗澡得去公共浴室。舍那干脆把她
的物件都塞到箱子,壁橱和书柜里,室内如雪洞一般。空间虽小,两个女子却觉得
还轩敞舒心。

舍那已经浅浅地睡着了,若闻睁着眼睛,眼前是舍那的背影。舍那裸露在夜色
中,一条小裙子穿在身上。若闻的手颤抖着,放在舍那的小腿上,那里的肌肤光滑、
莹洁,闪动着微黑、健康的光泽。若闻的手手感受着它们的呼吸,暖感,它们与空
气的吻合。这里是大腿,绷得紧紧的(舍那喜欢步行),光滑、润泽,一如温玉着
手,润泽喜人。这里到了丰美的穴地,柔润的小草发出细微的幽香;小草遮护着的
是舍那最娇嫩、最隐秘的花朵。若闻的手轻轻地拂开那片芳草,触摸到了花心。

她的十指纤纤温柔,花心在她的轻摩下翕动着,好似蜻蜓微点后的水面。若闻
的舌尖重复着手来时的方向,如一匹上好的丝绸在风中起舞。当舌尖触碰到那点花
心时,花心终于忍不住她怒放的季节,猛地绽放了。

舍那睡得很浅,处于梦与醒的边缘,如同刚刚涨潮时分的海水,海滩上欲进又
退。当若闻的手爱抚着她的身体时,她立刻清醒了。两年多来,若闻的眷念,若隐
若现的、缠绵的心思,对她的呵护,她俩默契无间的、同居一室的友谊,早已在她
的心事中投下了诸多暗示。舍那或许明白,这一天迟早到来,以前她只是不愿意多
想。她深知若闻是一个妙人,若闻丝毫不关心很多人很在意的东西,仿佛一个人在
天地间独自来去。若闻并非不知道,世间本是人来人往,流言蜚语,一场烦难;她
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事不关己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她不知道误解、伤害、
嫉妒、出人头地、争强斗狠。舍那觉得,若闻正处于花开年纪,生命却像夕阳一般,
绚丽、柔和、偏执、然而这绚丽也是野外的绚丽,不妨碍任何别人的发光。夕阳燃
着的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

她没有惊动若闻,躺在那儿,向若闻敞开着她的身体。若闻的手一遍又一遍地
轻拂她的身体,她有如躺在故乡的麦地里,南风熏得她浑然醉去。那煦暖的南风,
是她童年最脍炙的饮品。若闻的舌尖反复触及舍那的花心,裹护着它,吸吮着它,
舍那听见自己的身体" 轰轰" 地响着,心头的栅枷纷纷粉碎、落地。门一扇一扇地
打开,门后关着的、沉睡多年的野兽纷纷起身,走出门外,饮水、呼吸。一瞬间,
舍那只需要若闻更深的进入,需要若闻与她的融合,融为一体,永永远远。

……

两个人都细汗被体…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天蒙蒙亮了,曙色照见了一间女孩
子的卧室,装饰简朴。蓝色的帐子,一条红棉布小鱼挂在帐子前面。一床毯子躺在
地上,一只白色的小熊趴在上面。床上躺着两个年轻的女子,枕寝凌乱。晨曦如水,
佑护着她们最深沉的睡眠。一湾蛋白色的月亮挂在天上,见证了夜间发生的一切。
再隔不久,喧嚣的市声就要来了。那时,夜间发生的一切将悄悄地逝去,完完全全
地,不留一丝痕迹。…

若闻、舍那是几乎同时醒来的。她们相视,赧然而笑。从地上捡起毛毯,小熊,
重新放回床上。她们的手碰在一起,若闻抓住舍那的手,看着舍那的眼睛,一切言
语反而多余。若闻心中碾过千万句话,却一字吐不出口。舍那却觉得阳光明媚,人
世间一片晴朗。她是简单率直的个性,对风土、自然均有明锐的体感,但却不善于
经心日后的事情。她的感情饱满地向当下敞开,对她来说已是足够。她和若闻一起
度过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夜晚。夜色如酒,只有此时,人们才自由地呼吸,与世界坦
然相对。夜色让人们袒现出自己的本性,野兽也好,异端也好,天地间给他们留下
了自己的位置。舍那和若闻没有辜负夜,她们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干扰别人,
妨害别人,她们在自己的天地里呼吸,舞蹈,香汗涔涔,如鱼得水。

同车到奉化溪口的旅客中,除了这一对情人,还有五六个外地游客。在溪口车
站下了车后,即有当地人殷勤地招呼过来," 先生,小姐,聘个车子一道去,千障
岩,妙高台,雪窦寺,张学良囚禁地,丰镐房,沿途景点全包60元。" 众旅客讨价
还价到50元,一行人欢欢喜喜地上了车。中巴在山道上拐弯抹角,风驰电掣,车上
各人眼见陡湾一个接着一个,窗外云雾环绕,满山苍翠时隐时现,飞速向车后掠去。
众旅客张口结舌,做声不得。终于有一个胆大的旅客锐声叫道:" 师傅,能不能慢
些开,这道也太险乎啦。" 师傅从镜子里瞄了瞄这个大惊小怪的家伙,没有开口。
卖票的中年妇女坐在师傅旁边,转过头来安慰道:" 阿拉师傅已经在这条道上开了
十七年啦,你尽管放心好了。" 是薄阴天气,云雾处处追随人身,路边有人卖烤熟
的溪口芋艿,千层饼,茶叶蛋,桃子,橙子,芦柑。众人一路走,一路吃。卖票的
中年妇女充当了导游,每到一处,指着入口处告诉众人:" 这是xx地,你们进去玩,
xx分钟后我在门口等你们。" 然后疲惫地叹了口气,袖了手,站在一边不吭声了。
若闻、舍那也买了一袋千层饼,一瓶水,两只热气腾腾的大芋艿。卖芋艿的老人往
各人手心里倒了一点盐,蘸着芋艿吃的。

舍那剥开芋艿,一道白气冒出来,消散在空中。白白的芋艿躺在她手中,她咬
了两小口,告诉若闻:" 不好吃。" 若闻从小就喜爱吃糖芋苗,听见舍那说:" 不
好吃" ,便赶快接过舍那手中的大半芋艿," 我来吃,你吃千层饼。" 她一只手拿
着两只芋艿,腾出一只手取出手帕纸,用牙齿撕开,取出一张,替舍那细细地擦了
手心,这才递过来千层饼和水。舍那性急,咬了一口,说:" 香。" 若闻笑道:"
啊?给我尝尝。" 这时她俩已经落到最后,那个叫嚷让师傅慢开的汉子担心两个小
姑娘跟不上队伍,便回过头来喊道:" 你们快点啊。" 却看见舍那正在举着一块咬
了一口的千层饼往若闻嘴边送。另一个人脸上流露出难以言说的神情,令汉子有像
吃了一口辣椒,不知怎的有点不舒服。汉子赶快转回头去,心想:" 这关我什么事?
小姑娘之间勾肩搭背、拉拉扯扯也是有的。女人原比男人们之间来得亲密。" 舍那
看见了汉子的呼叫,复又匆匆转头,心下蓦然一惊,一等若闻接住了那块饼,便匆
匆缩手。若闻觉察到了舍那的窘意,微微一笑,从心头升起了一丝极轻微的凄凉。
她原本以为舍那的反应是:直视汉子的目光,微微一笑,把手停留在若闻的嘴边,
一直等若闻小口地吃完它才拿开。她嘴里含着一大块饼,费了好半天才一口一口地
吃完,只觉有点堵得慌。

舍那一拿开手就发觉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若闻一口一口地
吃那块饼,第一次感受到某种不明形状的沉重悄悄地向她压迫过来。舍那喝了一大
口水,说:" 水很好喝,又甜又凉。" 把水递给了若闻。若闻连喝了好几口,终于
缓过气来。嘴里感受着水那清凉甘甜的滋味,感到通畅了不少。

时近中午,阳光已现,舍那觉得非常温暖,刚才的那点不自在不觉全部散去。

若闻也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千层饼的余香还停留在嘴里,水的汁液清香、冰凉、
微甜,不露痕迹、不动声色地流动着,带走了一切微小的枝杈,暗流,障碍。

一切重新流动起来,顺畅地、活泼地。

当她们回到宁波市区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下了中巴,若闻舍那赶紧坐了公
交车去天一阁。天一阁藏在一条古色的小巷子里。若闻携住舍那的手,走进一进又
一进的院子里。夕阳温柔,斜斜地照在古老的庭园中。舍那凝视着壁墙上的前人书
法,若闻看着她的侧影,浴在金色的光线中,不觉想起了四个字:" 黑发红颜" 。
几个看守文物的年轻女子坐在游廊下的栏杆上,一口难以听懂的宁波话,谈论着肯
定与天一阁无关的事情,边谈边咭咭地笑。

若闻暗暗地看着她们,又看着舍那,这些女孩子,她想,整天坐在这古旧的、
巨大的建筑迷宫里,对身边的一砖一木并没有太多的感知和景仰。她们在这里坐上
八个小时,领取不多不少的薪水,下了班上麦当劳、肯德鸡,她们活在真真实实的
当下。而她和舍那活在文化的重负里。舍那是若闻做过的一个好梦,不经意之间突
然变成了现实,令她暗地里又惊又喜。可是,谁能懂得若闻呢?谁又能接受若闻的
种种念头呢?这些年轻的、漫不经心的、开心放肆的女孩子能够。开心活泼的年轻
女子通常有着惊人的同情心和理解力。若闻爱她们,从她们身上她看见了舍那。

两个人从天一阁出来后,都说以后还要再来。舍那说她饿了,若闻建议她们去
吃蛋炒饭去,舍那说:" 学院每个月给单身老师发五斤鸡蛋,我早上吃稀饭配咸蛋,
中午吃炒鸡蛋,晚上吃豆腐拌松花蛋,我可不敢再吃蛋了。" 若闻笑道:" 我以后
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监督你不许吃蛋。" 舍那说:" 我们干脆下馆子,叫两个菜,
一瓶啤酒。" 她们走到舍那住处附近的一个小菜馆,坐在室外的阳伞下,舍那叫了
干煸四季豆,芋头炖排骨,肉丝跑蛋,河蚌烩西红柿,端上来是满满的大盆大盘。
若闻惊诧地说:" 这么大方。" 舍那说:" 开馆子的好多是外地人呢。" 两个年轻
女子要了一瓶" 西湖" 啤酒,又吃又喝,好不开心。她们的身边是一条街,正值下
班时分,车来车往,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人们的框兜里堆了塑料袋,内有鱼肉、
蔬菜、水果,家在前面等着他们。若闻喜欢他们,却无法想象自己和一个男人组成
一个家,生育一个孩子,在菜场中杀进杀出,与各种菜蔬挤做一堆,晚饭后打着呵
欠过问孩子的功课如何,一扭头发现丈夫堆在沙发上,神情呆傻,面对着一台电脑。
无法想象,令人绝望的生活。若闻喜欢和舍那住在一间房间里,素朴,俭约。没有
什么家具,她们睡在地板上,床周围排列着她们的书和CD. 没有孩子,孩子是掠夺
青春,令你变得痴肥的根源。女子们的衣服挂在壁橱里,静悄悄的,一缕若有若无
的幽香……若闻想起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夜色如大雾般,在一天一地间弥
漫。若闻忽然悲从中来,看舍那的影子在那淡淡的路灯光中,飘忽不定。她放慢脚
步,抬头望天,天上没有星子。" 这难道不是孽缘、罪恶吗?我与她将面对世人的
一切疏远,拷问,惊骇,不能饶恕。这一切首先来自自己的好友,同学,家人,…
…我难道能无畏地、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吗?

我准备好了担当这一切吗?这种种令人狂喜的惊惧,欢乐,难道不是只能保持
在最深、最不可侵犯的回忆中,而不能当作脍炙的饮品每日品尝吗?" 夜色如大雾
般弥漫,她们躺在一起。

若闻说:" 我们一定能在一起的,相信我。" 舍那点头," 我们平时努力工作,
下了班就回到家里,我们自己做饭,吃完饭去散步;我们不再下馆子了,好不好?
我们把钱省下来去旅游,自己策划旅游线路,时间,地点……" 若闻说:" 如果工
作实在令人忍受不了,我们就一起读博士去。" 舍那兴奋地说:" 去北大读博士。
""读完了博士,说不定可以申请去国外读博士后,伦敦,巴黎,伊斯坦布尔,开罗
……我都想去。""等我们老了一些的时候,就一起回国教书。我们把钱捐给希望工
程。好不好?

我们领养两个孩子,让他们接受比较好的教育。""讥讽纷纷而来,人们批评你
的行为不过用来满足自己廉价的同情心。""只要我的行为能稍稍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而且是向着好的方向改变,那么它就是利大于弊的。我不会拿我的恩惠去剥夺孩子
们的自由。我只是给他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舍那,我们将来能在一起吗?""不
知道。" 若闻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地看着舍那。舍那的黑发散落在她们之间,舍
那的眼睛,嘴唇的弧线笼罩在淡淡的阴影中,那是悲伤的阴影。若闻轻轻地拥着舍
那,渐渐地愈抱愈紧。舍那笑道:" 你要勒死我了。" 若闻赧然一笑,手臂松了些。
若闻用手圈着舍那的身体,如同手里托了只小鸟,小鸟的身体火热、圆软,灵魂似
乎迸将出来。她傍依着舍那那滚烫的身体,又感觉到一团火苗,正在眼前欢喜地抖
动着;夜色如晦,世上的人们统统陷落在夜色的大网中,消失了。许多只眼睛在暗
处窥视着这团火苗。若闻想高喊," 是我的!"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失传了,谁都没
有听见。若闻心急如焚,头痛欲裂。只听舍那轻轻地说:" 若闻,放松点……" 若
闻遽然一惊,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乏力,额头凉飕飕的,刚才睡着时招
着风了。舍那睁着疲倦的眼睛,把若闻的双手轻轻放在床单上,阖上眼睛,渐渐地
睡着了。两个人累了一天。她们的旅行包放在地上,在溪口买的东西还没有拿出来。
换下来的衣服也散落在床前。两个年轻女子,有如两条苗条的小船,泊在蓝色的帐
子里,在夜色的佑护下静静地入眠。床上挂着一尾布做的鱼,夜风从开着的窗户吹
了进来,小鱼静静地舞蹈着。天上没有星子,在这污染的年代里,人们不再过着溯
本追源的生活了,谁都没有看见星子的消失。一弯惨淡的灰蒙蒙的月亮,挣扎在此
起彼伏的楼群的罅隙里。天色渐渐的晦暗起来,月亮不知何处去了。

夜半时分,若闻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跟着一阵新鲜的气息从窗外掠进。

她睁开眼睛一看,下雨了。她转过头来,舍那正静静地看着她。若闻的眼睛里
流露出浓浓的睡意,下巴似乎尖了一些。舍那伸出双手,轻轻地拥着若闻,若闻朝
她笑了一下,正待朦胧睡去,忽听到雨势转大,一阵阵清凉的气息自窗口掠进。

若闻的睡意完全退去,清醒得如同早晨,忽而意识到舍那正在久久的抱着她。

两个人相视而笑。舍那跳起来,把窗子开大,室内鼓动着的是夹着树叶、灰尘、
雨点的气息,新鲜、粗暴、清凉。雷电在远处响着。若闻也下了床,捡起地上的包,
打开一看,笑道:" 还有一个茶叶蛋呢。" 舍那说:" 刚好我肚子饿了,给我吃吧。
"若闻笑道:"忍一忍。这个时候吃东西,吃多少长多少肉。" 她们正把东西一样一
样地拿出来,忽然听到一声巨响。若闻、舍那冲到窗前一看,只见这幢楼的前面,
有一棵大树被劈成两截,倒在地上,露出白的树干。若闻奇怪的说:" 刚才雷不是
还在远处么?" 两个人相对而视,那声巨响犹自回荡在耳膜深处。一扇扇窗户亮起
了灯光,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披着衣服,出现在窗户面前,若闻只看见他们惊
异、兴奋的表情和各式各样的手势,很多嘴巴在动着。平淡的雨夜竟成为一个小小
的节日。

若闻和舍那离开了窗户,回到桌旁坐下。桌上摆满了她们在溪口买的地图,地
方志,竹子编的器具,在天一阁买的宣纸。舍那从床下拖出了一小箱啤酒,给若闻
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叶蛋下了酒。清新、猛烈的大风,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雨点,
充溢着整个房间。舍那起身把门打开,风继续在猛烈地吹,击碎了窗户,打开了一
扇又一扇的门。清新、刚健、毫不妥协、来去无挂碍的风,触动了固藏在心底的记
忆,吹拂着人们的去路,把它们吹得干干净净。而雷电的力量呼啸而来,猝不及防,
转眼之间就劈倒了大树,焚焦了房屋,毁坏了那在野外行走的行人。雷电烧灼着胆
小的心灵,只到把它们烤焦,而无所畏惧的心灵呼唤着雷电。若闻忽然想起了她曾
经读过的《雷雨》。原来雷雨就是繁漪复仇的呼唤。因为无所畏惧,所以她的力量
如此惊人,借着雷电,杀死了负心的情人。

……

舍那和若闻出现了,她们在风中走着,走出了别人和我们的视线。

(风吹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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