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
送交者: 木红 2003年05月29日21:46:19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我的奶奶是我三个月大时,从东北吉林来到河北X城来带我的. 算一算,那时她六十岁. 奶奶的一生经历坎坷,她去世时,我初中二年级,十四岁.不是很懂事.如果现在她还活着,我要问她很多的问题.断不让她把怅惘,无奈,爱.…都带走. 我们家有地,但我的祖爷是教私塾的.佃户每年往城里给我们家交租子.我的爷爷辈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奶奶嫁给爷爷时,爷爷是法医.奶奶说那时爷爷吃鸡蛋都不吃蛋清的,她舍不得扔,都她吃了. 后来日本鬼子侵略东三省,占领了吉林.爷爷失了业.做了一个铁路上的小职员,在日本人手下干事,混口饭吃.奶奶说一次爷爷和日本人打了一架,爷爷把一把铁锁向日本人扔去.我那时小,不知道详细问后来这事是怎么处置的(哪天有机会跟我爸聊聊,看他是否清楚).奶奶说那以后不久,爷爷就得了半身不遂,瘫痪在家.一家子的重担全落在奶奶身上. 那时我最小的叔叔才两岁.四个未成年的儿子和一个生活一点不能自理,常常屎尿弄得哪儿都是的丈夫.为了生存,奶奶和大一点的儿子---我爸爸和我二叔到学校门口卖早点.奶奶半夜三点就开始起来做东西,天一放亮就挑出去卖.到上学时间爸爸他们还照常进学校.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也不奇怪,爸爸的学习就是从那时开始好起来的. 解放前,爷爷去世了.我想这对奶奶来说是个解脱.解放时打土豪分田地,实行净身出户政策.我们家还好,只被净身,没有出户.房子留了下来,但值点钱的东西全被抄走了. 为了生存,奶奶又招了数个学生到家里住,他们都带来粮食,奶奶给做饭,大家一块吃. 抗美援朝时,爸爸刚好高中毕业,爸爸积极报名参了军.如果不参军,他会去苏联留学.那年去了十个人,而爸爸是十个人里成绩最好的.不知奶奶为什么支持爸爸参军.后来我三叔也参了军.大概是因为出身不好更要表现好吧.那时爸爸十六岁.奶奶说开始一段时间,一点爸爸的消息都没有.她的眼都要哭瞎了.后来才知道爸爸并没有上前线,没有跨过鸭绿江,在中国境内,是某边防军的一个参谋.《林海雪原》的背景地就是他们那儿. 后来部队保送爸爸上了大学.好象是大连海军工程学院的前身.但没毕业反右运动就开始了.因出身问题,爸爸被下放劳动.后来在开赴北大荒的路上遭遇大雪.那批人就被分到了全国各地.我的爸爸来到了河北X城.我常因此万分感慨中国人的被主宰的命运.后来在爸爸的积极争取下,爸爸又回到东北,念了一个机电专科学校.然后又回到X城当了一个四年中专的老师.妈妈那时是学生.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我就出生了.我奶奶就来了.那时我老叔十六岁.其他的三个儿子都出去了.只有我老叔一直在她身边.她后来说是多么不舍得离开她的小儿子,也不放心一个半大小子自己念书生活.但她还是来和我们过了.我的几个叔叔有机会就会从大老远的东北过来看我奶奶.奶奶从来到去世,只回过一回东北.呆了四个月. 我小时是很缠人的,奶奶做饭时我都要奶奶背着.后来老叔说过,你奶奶的背是让你给累弯的.我想这话起码对了一半. 奶奶年轻时的艰苦生活已损害了她的身体.奶奶有关节炎和气管炎.东北的冬天是寒冷的,她那时只穿两条单裤出去卖东西.奶奶说,那时精神上几乎已撑不住了,但还是过来了.奶奶还有心脏病和肺气肿.也不知何时和为什么得的.我小时家里的饭大都是奶奶做,爸爸有时帮忙.妈妈在我记事起就是学校的领导,每天下了班也不回家,感觉她天天都做别人的思想工作.大年初一永远是她值班.让我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是失落的滋味.我们几个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喊爸爸.但妈妈也不易,在家负责拆洗衣服被褥,洗碗什么的.每个星期天她都要洗一整天的衣服,洗得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我们过年时穿的新衣服和冬天的棉衣服也全都是妈妈做.妈妈那时用的缝纫机现在还在家里摆着,只是用的很少了.奶奶手头也总是有针线活的.我常趴在奶奶身边看她做针线.看得如痴如醉.奶奶跟我说话时总是抬起眼睛,从眼镜上方看着我.也总是那么和蔼可亲. 我一天天长大,奶奶的背越来越驼.但我从不知奶奶有没有痛苦,有多痛苦.奶奶不说这些.我也不知道问. 奶奶喜欢花.我们家的院子里一到春天时,漂亮极了.放在窗台上的是”死不了”---俗名,意思是折枝一插就活;”指甲花”---花瓣捣碎可以染指甲;”洋绣球”---北美也有不少这种花.问过英文名字,又忘了.靠院墙四五平方米的花池(用红砖围起)里有一棵野桃树---是前面的住户留下的,结出的桃只有栗子般大小,但那一树粉色的桃花在春光下真是耀眼.花池里还有向日葵,西番莲,这些都是高大的花.茉莉花,美人焦,做饭花---人们都这么叫,不知其来历.属于较矮的花.最矮的是种在地里的指甲花和死不了,还有边边角角的葱.高低错落,五彩缤纷.屋里的窗台上还有倒挂金钟,月季.而这些都是我和奶奶经营的. 在我的印象里,我和奶奶跟别人互相交换花籽,俩人抬水浇花,看着种子出土发芽.就好象没有别人的事.实际情形应该不是这样的.但我真忘了爸妈和弟妹当时都在干啥.每年在花开最盛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心情,是隐隐的忧郁---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在欣赏盛开的鲜花时,总是有一种花瓣飘落的阴影在心间.好象是杞人忧天,总怕太好的东西转瞬失去.人说爱情是忧郁的,我觉得我爱花是忧郁的.这种对花对景的爱是奶奶带给我的,从我很小的时候. 奶奶是好强的.那时我们那一片住了三个东北老太太.她们互相间经常串串门.奶奶的话不是很多.多是悠悠地抽着她的烟袋锅子听别人说话.奶奶跟我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就从来不说媳妇的坏话.”奶奶不喜欢说儿媳妇怎么对她不好,以博取别人的同情的人.我妈和我奶奶从来没红过脸,吵过嘴.但并不表明奶奶没有意见.有一次奶奶生病卧床,家里的柜子上落了一层灰.奶奶对我说:“都几天了,你妈也不知把柜子擦一擦.”但她并没有告诉我妈柜子要擦.奶奶说过多次:“你妈跟你爸真是有福啊,你爸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爸爸是大哥哥般照顾妈妈的.但那时就入了党的漂亮妈妈嫁给出身不好的爸爸. 还真是因为妈妈心眼好,同情心强.也难怪爸爸对妈妈百般关心呢. 奶奶有点迷信,我们几个孩子生病时,奶奶总是说吓着了.都要给我们叫一叫.我们先站在门口,奶奶拿着饭勺子在水缸上磕几下,然后叫着我们的名字,说谁谁不害怕,谁谁没事了,边反复地说边让我们进门,最后再用手胡噜胡噜我们的脑袋.每到那时,心真的是好安慰,感觉也会舒服一些.那是因为奶奶郑重而又亲切的呼唤和慈爱的抚摸让人的心仿佛在摇篮般的安全. 奶奶常给我们和邻居家的小孩讲故事.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在我家的院子里,大家都搬个小板凳坐在一起.虽然讲来讲去就是那几个故事.可我们就是听不够, 老让奶奶讲.每到关键的情节,还是一样的激动.奶奶就反反复复地讲.每次讲得和第一次一样起劲.如果不懂小孩的天性,奶奶怎会有那样的耐心.可现在我只能记得一个后妈的故事和一个黑瞎子---狗熊的故事了.奶奶偶尔还唱一些歌,我们听不懂.问她,她说是姑娘时唱的,我们觉得奶奶的记性真好.奶奶还常讲她当姑娘时,姐妹几个用淘米水洗头,个个头发洗得黑亮. 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就老了.奶奶说起年轻时的事就好像昨天才发生,可生命已渐渐走到了尽头. 1976年的腊八那天,已经不舒服了好几天的奶奶傍晚时还起来和我们一起吃了一小碗腊八粥.我出去玩时奶奶正要上炕,那时我爸妈在另一间房睡床.奶奶和我们三个孩子在大屋睡炕.奶奶喜欢睡热炕.见我要出去,奶奶回过身来喊住了我,好像是叫我多穿点衣服.我应付了一声就出去了.没曾想那是奶奶给我的最后的深刻印象.谁也没想到,奶奶半夜就不行了.那夜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也许当时就不清楚.我们是怎么从睡梦中醒来的,怎么觉得奶奶不行了,怎么喊来了爸爸妈妈.现在只记得当时全家的忙乱,却记不清谁以怎样的声音说了怎样的话.感觉里,那是一个沉寂的夜晚.那一夜,奶奶离开了人世.躯体尚在,心已不知归向了何方. 妈妈说过,奶奶死得利索,没遭受痛苦的折磨.谁知道呢?但奶奶的确没有拖累别人. 我妈老说是奶奶惯坏了我,每次我哭时,都是奶奶给我擦眼泪,安慰我,说我是个好孩子.我的眼泪就会止住.我就喜欢听我是好孩子这句话.奶奶最明白我.我不认为我的任性是奶奶造成的.我的任性和反抗是因为缺少父母的认同和夸奖.他们总是没完没了的给你讲道理,总是说你应该怎样做.做得对他们也不夸奖.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就意味着你不对.不过现在我觉得他们好多了,尤其是对孙子辈.我觉得在我女儿的眼里, 和蔼可亲的姥爷不次于我眼里的奶奶呢. 十八岁我离开了家到外地读书.一直到工作后许多年.我还常梦到奶奶.大半是模糊的房间,模糊的家具,模糊的奶奶立在炕前,转过身来好像要跟我说什么.一切就象在水里雾里漂浮.有一天我终于骑着自行车去寻我们家在城西的老房子.我想把一切看得清楚一点.与我的过去再见一面.可是我连我们家原来住的地方都没找到. 斗转星移,物非人非.我只有在心里寻找我的奶奶了.我还是不能相信人有游离于人体之外的灵魂,但我感情上愿意相信.如果那样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和奶奶再见面.我会告诉她,我爱她,我会陪着她,关心她,让她快乐.我会仍然趴在她的身旁,看着她戴着眼镜,穿针引线.我还要问这问那,让她告诉我她曾带走的这一生的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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