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随天去6-10
文/ 方方
第六章
水下把天美背回收购站时,雨还没有停。天美趴在水下的背上,沉沉的,一直
没有醒过来。水下不能又打伞又背人,便把伞丢掉了。虽然天美全身湿得无一干处,
水下还是把穿在自己身上的雨衣披在她的背上。天美软软的胸脯紧贴着水下的背,
令水下心跳得厉害。路上滑得不得了,水下却没有摔跤。水下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不能摔跤,我不能摔跤。果然他就没有摔跤。
进屋里,水下看了看钟,已是半夜十二点过八分。水下本想把天美放在床上,
可是一看床上太干净,而天美身上太脏,他便将天美放在沙发上。天美软软地躺倒
在沙发上,软得仿佛没有筋骨。水下把她放成什么样子,她就成什么样子。背着天
美,走了好长的路,水下太累,放下天美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粗气。
水下的粗气还没变细,天美那头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水下说,姨,你是不
是醒了?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水下伸出手去摇天美。水下说,姨,你得醒过来。
水下说完,发现天美的身上滚烫。水下吓得惊跳起来。水下说,姨,你病了?依然
没有回声。水下伸手摸了一下天美的额头。头上也是滚烫滚烫的。水下说,姨,你
不能病。姨,你赶紧醒过来吧。
束手无策的水下在屋里急得转了几个圈,终于他意识到,他不能就这样让天美
全身湿漉漉地躺在沙发上。这样下去,天美说不定会死的。水下想出去找人来。他
跑到门口,见外面漆黑一片,风声雨声一起扑面而来。远处,堤上的声音穿越重重
的水线,仿佛被筛子细细地筛了一道,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吆喝传到水下的耳边。水
下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
水下重新关上门,进到厨房。水下用大锅放了一锅水,打着了煤气炉。又跑进
屋里,从天美的衣柜里找出几件天美的干衣服。厕所的门后,有一个朱红色的大脚
盆。水下把脚盆冲洗干净,端着它到屋里。水下把大脚盆放在沙发前。看着那盆子,
他有些发呆。谁来脱掉天美的湿衣服呢?谁来替天美洗干净身子呢?谁来帮天美换
上干净的褂子呢?
想着时,水下浑身有些软。水还在烧着。水下冲回自己的小杂屋,匆匆地将自
己揩干净,换上干衣。小杂屋没有雨具,水下顶着一个脸盆,回到天美屋里。
水已经开了。水下兑好满满的一盆热水。他走到天美身边,再一次猛烈地推摇
着天美。天美不肯醒来。天美的脸通红通红的,嘴里说着胡话。水下不敢再拖延,
他只好自己动手。他三下两下把天美的湿裙子拉下。水下的眼睛闭着。水下说,老
天爷,你作证,我什么也没有看呵。
水下将天美的满是泥浆的湿衣服扔在了墙角,他搓了一把热乎乎的毛巾,开始
替天美擦身子。毛巾经过天美的脸,又经过她的脖子。天美的身上到处都有泥。水
下无法闭眼操作。水下像是小偷一样,睁开了他的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天美的乳
房。它们很白很饱满地贴在天美的胸前,随着天美的呼吸微微地抖动着。水下头上
仿佛被人打了一大棒,“嗡”一下肿胀起来。他不禁退了一步。人没站稳,一屁股
坠进了盆里。盆里发出巨大的声响。热水四溅而出。屋里的地顿时湿了一大片。水
下慌张地爬起来,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什么也不看。可是他有些做不到。他好想好
想顺着天美的乳房往下再看过去。那有一处对他来说是天大秘密的地方,他好想仔
仔细细地看个痛快看个明白。水下心里拼命地想把自己的目光送过去,但他终于没
有。水下明白,这样是不行的。他不能这样对不起天美姨。他若这样看了,老天爷
会用雷轰死他,会用电劈死他,会用天火烧焦他,会找个由头把他弄到湖里,让鱼
一口一口地吃掉他。
水下离开了沙发。他从天美的柜子里抽出了一条床单。水下把床单浸湿,然后
裹在天美的身上。他用湿湿的床单将天美的身子擦了一遍。有没有擦干净,水下已
经顾不得了。水下把天美连湿床单一起抱到了床上。他将墙角的被子履盖住天美的
身子,然后自己伸手进去,再把湿床单抽了出来。水下最后的事是给天美穿衣服。
水下克制着自己。他跪在床边,伸手到被子里。他先把天美的汗衫穿好。然后再给
她套裤子。水下在为天美提裤子时,左手不小心触到了毛茸茸的地方。水下实在是
无法自控了。他用手轻轻地在那里抚了个来回,然后慌乱地替天美扯上裤衩。
水下的全身上下都流着汗。两腿软得快撑不起他的身体。他跑到了屋外。雨小
了一些,但仍然下着。风有一点点凉。水下跑进了雨里,让凉风吹着自己,心里一
遍遍地回味适才左手的感觉。水下隐忍不住,抬起右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自己的左
手。
水下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一直站到自己觉出了冷意。水下再次回到天美的
屋里。被子还盖在天美身上。天美满头大汗。头上依然烫着。水下忙掀下被子。将
盆里的水倒净。然后他把冰箱的冰水淋在毛巾上。把毛巾叠成长条,放在了天美的
额上。当年他妹水红发烧时,他妈就是这样做的。
整个夜晚,水下都忙碌着。他把冷水冻在冰箱里,再把冰冻过的水淋湿毛巾,
把冰凉的毛巾敷在天美的额上。水下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件事。倘有片刻的空闲,他
就去到厨房,站在水管边,把天美湿脏的衣服和他揩过泥水的床单一点点地搓洗。
水下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他的眼里就会出现两块白而饱满的圆物。他的
心里就会去回味他的左手抚摸的感觉。水下想,天美姨要知道这些,会恨死他。
天开始亮了。水下一夜未眠,却觉得这个夜晚太短。他还想独自守在天美床边。
他还想天美不醒来。他还想为她敷额时好好地看她的脸,他还想在静夜里听她的呼
吸,闻她的鼻息。但是,老天爷不帮他。它偏要亮起来。水下想,老天爷从来也没
有帮过他。
雨也随着夜色一起退去。天美的身子也不似半夜里那么烫。脸上的赤红也在消
褪。然后她还发出哼哼的声音。水下知道,天美要醒过来了。水下不想看到醒来的
天美。因为醒来的天美比睡着的天美距他遥远千百倍。醒来的天美是他的姨。醒来
的天美高高在上,处处要教导和关照水下。醒来的天美说话就跟????口气一样。
水下想到这些,心里有些烦烦的。他不喜欢这样。说不出理由,莫名地就不喜欢。
所以水下在听到天美第一声哼时,便逃跑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小杂屋。
湿闷气在小杂屋里一直没有散开过。回到那里,他才想起,自己曾经换过的干
衣服,早已再湿,而这湿衣因了他的忽略未换,竟又被自己的体温烘得干干。
水下坐在自己的床边,打了一个哈欠,又长叹了一口气。
第七章
天晴了。二舅妈天香来了。她是水下找来的。水下不想找三霸。水下觉得三霸
不配照顾天美。二舅妈天香没有问天美是怎么从湖边躺到床上的过程。水下也没有
说。因为这个过程是独属水下一个人的。水下须得把它好好地珍藏在心。
天美在屋里足足休息了三天才出门。三霸在这三天中来过,只坐了坐,便走了。
天富也来过。天富没拿着钱,叫嚷着骂了三霸一顿,也捎带着骂了天美几句,也走
了。水下在院里干活,在他们来时,水下总想听天美说些什么,但是他一直没有听
到天美的声音。
水下心里乱乱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水下只知道一件事,他身心里
的一切都跟天美粘到一起了。水下只想知道天美的事。只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
美。只想听到天美的声音。只想跟天美说笑。只想做饭做菜给天美吃。只想一个人
跟天美在一起,其他人都死绝掉。
天美出门的那天,二舅妈天香走了。走前,二舅妈天香说,水下,好好照顾你
姨。水下正闷着头干活,他抬头应了一声,然后便盯着二舅妈天香不离眼,仿佛生
怕她一个闪念又不走了。二舅妈天香拉着天美的手说话。二舅妈天香又抹眼泪又擤
鼻涕。二舅妈天香跟来送货的人打着招呼。然后二舅妈天香才款款地出门。二舅妈
的人影彻底消失在院外,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欢喜一下就涌满水下全身。水下情不
自禁收回几乎快要伸到院外的目光。转过来,他要看天美。
天美站在她屋门口的台阶上。她倚着门框,目光散漫着。当水下的眼光落在她
身上时,她的目光也刚收拢来。天美和水下的眼光就撞在了一起。水下心里一阵慌,
赶紧低下头来,接着干他的活。天美一步一响地下了台阶,她走到水下面前,轻声
说,是你把我背回来的?水下没作声。天美又说,你替我换的衣服?水下还是没作
声。天美朝四周望了望,没有人注意她跟水下。天美又说,你把我都看了?水下这
时说话了。水下说,没有。天美说,说谎。没有的话,衣服是怎么脱下又怎么穿上
的?水下的左手抖动着。那种令他心悸又令他兴奋的触感又回到他的手上。水下说,
我是用床单蒙着的。天美说,真的?水下说,真的。天美说,我没怪你。水下说,
是真的。天美便笑笑走开了。她溢着笑容的脸上,有了一种与往日不同的东西。水
下想,那是什么?
从这天起,水下与天美间突然有了自己的秘密。每天的夜晚,水下回到自己的
小杂屋里,就要扒着窗子朝天美屋里张望。一直要望到她的灯关为止。然后水下就
在幻想天美这时在干什么。是穿的什么衣服。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躺在床上。想时,
他会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左手,反复回味他曾经有过的感觉。
汛期终于过去了。洪水一天天地退了回去。水下有一天回家拿衣服,顺便到堤
上去看了看。守在堤上的人,都撤光了。堤上堤下一片狼藉。下堤时,水下口渴,
到堤边的水文站讨水喝。水下以前放牛时也常来这里。水文站的朱站长说,水下,
都长这么大了。水下只是笑。朱站长又说,水下,还在家里替你爹放牛?水下说,
没了。在镇上收购站帮忙。朱站长说,水下,我们缺人手,准备聘用几个临时工,
你要不要来?水下说,不了,我姨那边也缺人手。朱站长说,这里的饭票不比那里
好?干好了,说不定能转正哩。回家跟你爹商量一下。回到家,水下却没把这话跟
他爹说。水下晓得,一说他的麻烦就来了。水下除了有天美在的收购站,他哪儿都
不想去。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那里。
回到收购站时,天已擦黑。水下便去天美房间,想跟她说关于水文站的事。水
下进屋时,天美在里面听到门响,大声问,是水下吗?水下说,是。天美说,你怎
么这么早回来了?水下说,我怕天黑了路不好走。天美说,你先看电视吧。水下说,
姨,你吃过了吗?天美说,我吃过了。
水下进屋,却没有看到天美。水下转身进厨房,厨房也没人。路过厕所,门虚
着一道半尺大的缝。水下听到里面的水声。他知道天美在洗澡。水下定住了。平常
他在这里时,天美洗澡总是要关门的,这一次却没有。水下脑子里浮出那一夜他看
到的天美的胸脯。又想象着天美白白的身体上缀满了水珠的样子。水下的牙齿打起
抖来。他想回到屋里去。想到沙发上坐下来。想喝一杯冰水,然后就看电视。但是
这一刻他却无法让自己做到这些。他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天美洗了澡,裹一身清香从厕所里出来。一拉门,便看到呆站在那里的水下。
天美怔了怔。水下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水下说,我是去厨房打水。说过觉得不对,
又说,我刚想上厕所。说过又觉得不对,嘴也打起结来。我我我的,说不出一个字
来。天美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进到屋里。天美的上衣扣子没有扣严,水下走在她的
旁边能看到她衣服里的抖动。水下浑身上下激动得不能自制,裤裆被绷得紧紧的。
天美拉着到沙发边,按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有意无意地朝他的裤裆看了一眼。水下
感觉到了天美的目光。水下面红耳赤。水下说,姨,我我我……天美妩媚地笑了笑,
说,我们家水下真成了大人。身子晓得想女人了。水下更窘,他下意识用手挡住自
己的裆部。水下结巴着说,姨,我我我……天美又笑。这回天美笑出了声。天美说,
想女人说明你是一个正常人呀,什么时候,姨教教你。
刚刚洗过澡的天美面色红润美艳。灯光在她的头顶上照着。她的脸上放射着粉
色的光。水下好想剥下她的衣服。好想看看她的身子这时是不是也是粉色。好想把
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好想用手把她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抚摸一遍。水下好想好想
做他此刻心里强烈地想要做的事。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天美凝视着水下。慢慢地,天美在水下的身边坐了下来。天美把手放在水下的
大腿上,手指尖在水下的腿上轻轻地蠕动着。天美说,水下,你在想什么?你把你
想的说给姨听听。也许姨能帮你。水下张口结舌。他说不出话来。水下只觉得自己
血管在膨胀。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天美的手指尖就是一根火柴。那火柴的火已经
要点燃他的引线了。水下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水下说,姨,我我我………水下说不
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快要垮了。觉得自己支撑不住自己了。觉得自己所有的精神气
会在这一下全部泄出。于是,他掉头跑了出去。天美在他的身后追问了一句,水下,
你怎么啦?
水下出了天美的屋便朝外跑。他一口气跑到了湖边。歇也没歇,便跳进了湖里。
夜晚的湖水有些凉,水下还觉得不够。他把自己浸泡在里面。一遍一遍地回想适才
心惊胆战的那一刻。
水下湿漉着全身回到收购站时,天美已经睡了。她屋里的灯也是黑的。水下走
进院里,站在月光下。天美屋子的一面墙全被月光照着,就仿佛月光挂在那里。水
下望着那墙,心里又有一阵阵的热潮涌着。院里静静的,空无一人。水下觉得他能
听到天美躺在床上的呼吸之声。水下忍着。那声音越来越撩人。水下还是忍着。撩
人的声音渐渐地成了音乐,一缕一缕地钻进水下的心里。水下忍不住了。水下搬起
院里铁砣到天美的窗下,然后爬了上去。
月光从窗户一直落到天美的床上。天美什么都没盖,就在月光之下,仰躺着。
天美的头发是散开的,有一大缕蒙住了脸。天美的两腿大叉着。一只手放在腿上,
一只手甩到了头顶。床上天美的身体充满了欲望。窗外水下的眼睛也充满了欲望。
这两份欲望纠缠在一起,如同鞭子不停地抽打着水下。水下好想进屋去,好想从天
美身体的每一处缝隙钻进去。让自己成为天美身上的一个部分。
这夜晚,睡在小杂屋的水下心里突然有一种绞心的痛苦。这痛苦狠狠地折磨着
他的身心。他甚至不知道拿自己这个人怎么办才好。他坐下难受,站着也难受,靠
在墙根难受,睡在床上更难受。水下用一只手掐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指甲把手背的
肉掐得很痛。水下想,我不能动。我不能出门。我不能进那边的屋。我不能这么下
作。我不能对不住天美姨。我不能比三霸还要坏。我不能让爹妈替我急。我不能犯
罪。我不能坐牢。我不能成了一个流氓。
水下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从床上坐起,突然看到天美就站在他的门口。水下
呆住了。天美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隔着薄纱能看到里面的乳罩。天美笑吟吟着。
水下有些难为情。不知道天美看到了自己的什么。天美说,水下,昨晚上跑哪儿去
了?水下说,没去哪儿。天美说,你为什么那么慌张?怕我吃了你?水下说,哪里。
天美说,那为什么?水下说,我不敢说。天美说,有什么不敢的?你说吧。水下说,
我不敢。天美笑道,一个大男人,有话都不敢说?你说吧。你说什么姨都会听。水
下说,我还是不敢。天美说,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呀?说呀。我今
天非让你说出来不可。我就是想听听你当时想些什么。你说了,我能帮您的就帮你。
水下窘在那里。天美走了进来。她坐在了水下的床边。水下突然又闻到了她身
上的香味。那是他在十年前闻到过的味道。那味道深深地刺激着水下。水下记起了
他曾经对天美的亲吻。突然间,他又想要好好地亲吻天美。
天美说,水下,你怎么经常突然就呆掉了?把你的话说出来嘛。我想听哩。水
下心里突突着。他想说我就只想抱着你,还想说我想要亲你。最想说我想晚上跟你
睡在一起。可是话到了嘴边,水下醒了醒,他知道这些都不能说。水下说,我想跟
姨说,水文站要招我去他们那里做事。我怕姨会不高兴。
天美脸上掠过几丝失望。但她一下子恢复了满脸的笑意。天美说,怎么会?那
边当然好。吃国家的粮。比我这里有前程。我还会替你高兴哩。水下说,姨你同意?
天美说,当然同意。你不如今天就走吧。早些去,免得被别人抢了名额。天美说完,
嫣然一笑,身体一扭就出了门。
出了门的天美大声地唱了一句歌。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就只唱了一句,
然后便没出声了。水下从窗子朝院里望去。天美也正朝着他的小杂屋望着。脸上和
眼睛里都满是忧郁。这忧郁让水下有点心疼。但水下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能这么着在
这里呆下去了。
第八章
水文站招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水下。水文站的朱站长当年刚去水文站上班时,
单身汉一个,常去水下家。水下的妈帮他洗一下衣被炒几个小菜。水下的爸则陪着
他喝两口小酒。这样,朱站长心里对水下家总有一份感激存着。这回招人,想去的
人很多,朱站长没有半点犹豫,在几十个人中挑了水下。
水下从第一天上班起就心神不宁。水下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并且永远也不会
在这里。水下的心就放在那个小小镇上的小小收购站。在这里晃来晃去的只是他空
空的一个躯壳。朱站长带着水下沿江而行,教水下怎么样看水位,怎么样做记录。
事情很简单,只是水下没心思。一没心思,脑子就显得笨。朱站长提示几次后便不
解了。朱站长说,水下,你怎么成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水下想,哪里丢了?是根本
没带上身哩。
不管怎么样,水下还是在水文站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有如百年。水下觉得自
己好闷。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便到江边去。坐在江滩上,看水闷声闷气地流下去。
四下里黑灯瞎火的,对岸也看不到一点灯光。偶尔有船过,叫一两声,听上去也是
闷闷的声音。黑暗中,水下的眼边晃来晃去的还是天美的影子。水下觉得自己再不
去看一眼天美说不定会死掉。可是水下找不到去看天美的理由。水下知道自己脑子
里成天只想这一件事很是羞耻。他好想抛开来不去想它,就像自己从来没有去过收
购站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天美一样。可是他却无论如何排遣不开。就仿佛他在收购站
的每一天日子都如丝一样,全部绞在了一起,然后又紧紧地扎在他的心上,成了一
个大结。除非一把火,烧掉那结,才能解开。可是那结若被火烧掉,他的心岂不是
也会一起烧焦掉么。水下好想找个地方倾诉自己,他想如果他说出来了,心里可能
会松快许多。可是这样的事又怎么能跟人说呢?这只能是水下自己的隐秘。水下自
己在心里千转百绕着,绞尽脑汁着,可水下还是没办法把自己从自己的隐秘中拯救
出来。
发工资了。这是水下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工资。工资装在一个小红包里。朱站长
看着水下笑,问水下高兴不。水下说,高兴。朱站长便说,头一回拿钱,去给爹妈
买点东西孝敬,要是有自己喜欢的人,也可以去买份礼物。水下把后面一句话听进
去了。心里振了振。
水下有理由了。他要买点什么送给天美。他是一个赚公家钱的人了。他应该回
报天美曾经对他有过的关照。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理由。这理由好得任何人都无
话可说。
星期天的时候,水下揣着钱,骑着那辆破得叮当响的自行车又一次沿堤飞奔。
阳光没那么强了,可是水下的脸上依然被照得通红。汗水依然从他的额头一直流到
脖子,流进他的胸脯。
水下在县里最大的商场里徘徊了两三个小时。水下为天美挑了一个蓝色的发圈。
水下一直觉得天美把头发扎成发髻显老。如果天美散披着头发就不像一个满了三十
岁的人。水下还为天美买了一条珍珠项链。项链当然不是真珍珠做的。但很漂亮。
水下觉得漂亮就好。卖项链的小姐打量着水下说,给谁买?水下大声说,给我的女
人买。水下心里充满着自信,因此他的话也说得十分自豪。
下午三点多,水下到了镇上天美的收购站。这时间前去送废品的人已经很少了,
天美会闲一些。水下看到收购站的门框就开始激动。没有进门,水下就叫了起来,
姨!姨!水下的声音有些失态。
院子里的废品堆放得乱七八糟。天美穿了件打着补丁的衬衣,脖子上搭着毛巾。
因为揩汗多的缘故,毛巾已经都黑掉了。天美嘴上正在骂着,没见过你这么懒的人,
真是懒得抽筋剥皮。就你这样的五个加起来,也顶不了人家水下一下。水下是人,
你怎么就不是?我有你搭帮比没你还累。你懒了去死呀!你最好明天就给我滚你妈
的蛋!
水下站在了院子门口。天美黑了也瘦了。满脸憔悴。衣服脏兮兮的,一看就晓
得她这一天都没歇在屋里。秋天的太阳还很毒,天美这一个月就一直在这毒毒的太
阳下干活么。水下听天美不停嘴地骂着,心里一阵阵难过。不是他抛下天美去到水
文站,天美怎么会这样呢?
小杂屋里出来个男人。腿有些瘸。脸上有股巫气。男人高声道,走就走。天天
听你骂人,一点好处也没给沾着,爷早就不耐烦了。男人说着朝外走。走到门口看
到了水下。男人说,两口子吵架也看?男人说时便已走到了水下的身边。水下看也
没看他,扬手就挥了过去。水下说,你跟你妈是两口子。男人没提防,身体一歪,
没了平衡,就摔了下去。天美这时看到了水下。天美在看到水下的同时也看到男人
摔倒在地。天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格格的。水下本来正一肚子火,这笑如一股
清泉从天美那边一直流进了水下的心里。火在瞬间就被浇灭了。男人不明白自己怎
么得罪了水下,正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水下说,你再想占我姨的便宜,我就割了你
的头。男人忙不迭地哈着腰,小爷,我哪敢呀。你姨她是我祖宗哩。我供她都来不
及,还敢占便宜?水下说,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从此不准你进这院里半步。男
人赶紧往外走,且走且说,莫说半步,离半里路,我都会绕。说话间,男人出了门。
人影都看不见了,天美却还在笑。水下被天美笑得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水下再一次进了天美的屋里。只一个月没进来,水下竟有点儿百感交集。一切
都那么熟悉和亲切。天美给水下倒了一杯冰水。天美说,今天怎么来这儿了?来看
姨?水下说,站上发钱了,给姨买了点礼物。水下说着,心有些慌,两只手也有些
忙忙乱乱。水下好容易把礼物拿出来,递在天美的手上。天美的脸上显示出惊讶,
她望着水下。水下被她望得有些怕,忙说,是谢姨前些日子的关照哩。
天美拿过礼物细细地看着,然后竟是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水下更慌了。水下说,
姨,你要是嫌不好,你就扔了它。我不会买东西。我是第一回买这些。天美抹着眼
泪说,我怎么会嫌不好呢?今天刚好是我的生日哩。我中午还想着恐怕没人会记得
我这一天。这些我要当生日礼物来收哩。天美说着,又有些感伤,眼泪就又哗哗地
流在脸上,呜咽声也起来了。
水下怔着。他望着天美。天美说出的话令他意外。水下在天美的呜咽声中也伤
感了起来。水下想老天对天美姨如此不公。过生日没人理,还要顶着太阳穿着破衣
干重体力活儿。想着,水下便隐忍不住心里的愤怒。这愤怒还是对三霸的。水下不
忍看天美落泪。水下说,姨,我来做菜。我来替你庆生。说罢,水下便踅身进到厨
房。
水下麻利地淘米点火。看看地上还有些菜,便蹲下身来理菜。只一会儿,天美
就进来了。天美说,水下你走了一个月,我一顿上口的菜都没吃着哩。吃惯了你做
的,吃别人的怎么都不好吃。水下低头理着菜,说,我还回来做就是了。天美说,
那怎么行?不能误了你的前程哩。水下本来只是顺口一说的。说完想想,他若在此,
天美姨还会辛苦么?天美姨还会受半点的罪么?天美姨还会没人保护没人疼爱么?
只要他在这里,天美姨这辈子就不会再操劳了。为了这个,他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
这想法只在水下脑子里闪现了一分钟。水下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水下说,姨,我
明天就回这边来。天美说,水下,你疯了。姨可不同意你这样。你得为自己前程想。
水下站了起来。水下就站在了天美的对面。水下满脸都是天美的鼻息。水下激动得
泪水涌入眼眶。水下说,我不管,我要为了姨。我不能让姨吃丁点儿苦。我就要跟
姨在一起。我要照顾姨。水下的话又急促又热烈。天美仿佛听呆了,一动不动,只
是望着水下不转眼珠。
于是厨房里就只剩了沉默。天美蹲下身来理菜。水下也蹲下身来理菜。天美理
好菜猫下腰去洗菜。水下也跟着,猫下腰与她一起洗。菜是水下炒的。天美在屋里
抹桌子。抹完就站在窗口,望着院子。院子里面有铁砣。铁砣在小杂屋的窗下。天
美什么都知道。
这一顿饭也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吃过饭天美去厨房洗碗。水下也去了。水下拉
开天美,自己抢过去把碗洗净。水下洗完碗,上厕所。见厕所的脚盆里放着天美的
脏衣服。水下就没出来,蹲在厕所里又把衣服洗净。水下端着盆去院里晾挂晒衣服。
天已经黑了。星星缀满了天空。明天是晴天。水下做着这些,心里好愉快。情不自
禁就哼了歌子。
天美就站在窗边,看着水下。天美突然就有了饱满的幸福感。这感觉在十年前
与三霸结婚时曾强烈地感受到过。时间一天一天地走过,幸福也跟着时间一天一天
地远去。越来越远后,她就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着守着她丈夫交给她的小小废
品收购站。而现在,少年水下出现了。少年水下竟让她远去的幸福回过头来重新泊
在她的心里。水下的目光,水下的气息,水下的声音,水下的表情,溶在一起,成
了她现在的幸福。天美就像决堤后的溺水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的东西。或许它是船,
或许它只是块木板,更或许它只是一根比她更轻的稻草。但对于几乎快要窒息的天
美来说,它们都能救生。
水下回到天美的房间。水下说,姨,我要回去了。我要去跟朱站长说一声。我
明天早上再来这里。天美说,水下,你要想好,不要这么轻易决定。
水下说,姨,我不是轻易的。我早就想过了。我不要姨过得这么苦。我要姨幸
福。天美轻叹一声。天美说,你晓得幸福是什么吗?水下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
姨不能吃苦。姨的苦得由我来替姨吃。水下说得倔倔的。
天美走近水下。她伸出手来,在水下的脸上抚了一抚。天美说,水下,可惜你
还是个孩子。水下一把抓住了天美的手。水下急切地说,姨,我不是孩子了。我是
大人。姨,我是大人!天美被水下冷不防这一抓,腿便一软。水下感觉到天美的软
倒,便又伸出另一只手,把天美抱住。
三霸已经好久没有来这边住了。天美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碰过男人。水
下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熏着了她。那气息一点也不比一个成熟的男人弱。那是天美
所需要的气息。它一点一点地在勾引天美的渴望。天美便身不由己。天美想,有罪
就有罪吧。就算有罪也心甘呵。天美想着便倒在了水下的怀里。水下有些不知所措。
水下觉得自己发晕了。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天美姨,现在就真真实实地在他的怀里。
天美呻吟一般地叫着,水下。水下。我的好人。水下听到这声音,眼泪水就流了出
来。它滴在天美的脸上。水下腾不出手来揩干滴在天美脸上的泪。水下便低下了头。
水下动用了他薄薄的唇。水下的嘴唇刚刚触着天美的脸,便很快跟天美的嘴唇相遇。
两个人就吸在了一起。
这天夜里,水下没有回水文站。水下也没有进他的小杂屋。水下在天美的床上
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激动最难忘的夜晚。天美手把手地教着他。水下忙乎了一夜。水
下这时候才知道男人原来是这么做的。男人的生活中不光只有干活,不光只有赚钱,
还有这样的快乐可以享用。男人离不开女人原来是为了这个。水下在极度的兴奋中,
搂着天美说,姨,我怎么都不会离开你的,除非去死。天美拍打了他一下说,说这
些蠢话做什么?水下说,姨,我要跟你结婚。天美说,水下,莫说傻话。我有男人
哩。你我两个现在是偷情,千万不要让外人晓得。要是被晓得了,会不得了的。水
下说,我晓得。我都晓得。
天快亮时,水下睡着了。天美搂着水下,用她寂寞得快枯干掉的手,细细地抚
摸着他。水下梦里还在笑着。笑得很是灿烂。天美望着他年轻的面孔,心想,天啦,
我在做什么呢?老天爷呀,万万莫惩罚我。我是荒得太久了。我守不住了呵。
第九章
水下一早去到水文站。他跟朱站长说,他太笨,学不会水文站的活儿。他决定
离开。朱站长气得臭骂了水下一顿。水下默默地听他骂。水下想,朱站长骂得对。
朱站长骂完,便说你走吧,以后后悔也莫再来。水下便走了。走时水下想,我怎么
会后悔呢?我只要守着天美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我后悔个什么?
水下重新住进了小杂屋。当然这是住给别人看的。天一黑下,水下便锁上院子
的大门。大门里,只有他和天美两个人。这是他们的世界。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干
扰。他们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相互逗乐和亲昵。水下背着人时,不再管天
美叫姨。他也不想直呼天美。有一天,他突然叫了一声美美。天美答应了。以后水
下就管天美叫美美。天美很喜欢这声叫。天美说听到这声叫,就觉得自己真的是美
上加美。水下笑着没说什么。心里却道,难道你不是美上加美么?我给你加一百个
美你都值哩。天美就管水下叫小下子。天美笑道,我没天了,你没水了。水下便说,
水随天去了。你剩下美,我只剩了个下。你是我的美人,我是你的下人。天美听水
下说这些,立即笑得仰倒在沙发上。水下便扑过去,搂着天美与她一起笑。水下觉
得今生今世他的笑只能和天美溶在一起。
水下每个星期要拖两三次废品到县里的总站去。多时他见不到三霸。偶尔见了,
水下也懒得跟他搭腔。三霸眼里没有水下。水下不过一个少年郎而已,所以三霸也
从不把眼光落在水下身上。三霸的二奶时常大大方方地从三霸屋里晃进晃出。她已
经出腹了。有阳光的时候,她总站在阳光下抚着自己的肚皮。抚得一脸的快意。水
下看到她时,已无一点厌恶感。私底下水下心里还生出点侥幸。水下想,得亏你把
三霸占住了,空出天美给了我。水下这样想过,心情便很好。倘离那二奶近了,还
会递一个笑脸过去。总站看门的黄驼背告诉水下,二奶入冬就要生了。这些日子天
天跟三霸吵闹,要三霸赶紧离婚。三霸也急,想把糟糠妻甩掉,可是老板娘天美就
是不肯离。
回到镇上,水下也把看到和听来的跟天美说。水下说,美美,你怎么不肯离呢?
天美说,我凭什么要离?我一离就等于把上万的家产送给那个小妖精。她抢了我的
男人,难道我还特意把我的家产也送给他?水下说,可是你这样过,家产也没有享
受到呀。天美说,没享受到没关系,所有权是我的,当是我借给她。水下说,可是
你不幸福呀。天美说,以前我是不幸福,可是现在有了你。我这样也很幸福呀。他
可以有别的女人,我也可以有别的男人。我跟他扯平了。水下说,可是,我们就不
能结婚呀。美美,我要跟你结婚哩。天美说,小下子,你莫说这种蠢话。就算我离
了,你能跟我结婚?我大你十五岁,是你的姨。我们两个要是成一家子,不被人骂
死,也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哩。
水下听天美说过后,便在脑子里把他村里的几十户人家过了一遍,又把天美的
村子由村头到村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水下知道天美说得不错。
可是水下也不甘心就这样。水下只想大摇大摆地做天美的男人。水下一心想向
全世界的男人炫耀,天下最美最好的女人天美被他娶到手了。水下没有这样的机会
总觉得好遗憾。水下说,那……我们私奔?到南方去。我主外,你主内,我们肯定
能过好日子。你生不下孩子,我们就抱养一个。天美说,这里呢?我这里的家产呢?
我这一走,还不是一丁点都没有了?这正遂了三霸和那个妖精的愿。我不甘心。家
产是我跟三霸两个人打拼出来的。它们不攥在我手上我死都不甘心。水下又把天美
的这番话想了又想。水下还是觉得天美说得对。这时的水下便无话可说了。
好长时间里,水下都为一件事困扰。水下想,怎么样既能让家产攥在天美的手
上,又能让他们俩结婚呢?水下想过许多的可能。在心里水下把那些可能都变成一
条一条的路。水下试着在每一条路上走过。走得那些路都纵横交错,成为迷径,可
是没有一条路让他走通。所有的可能都只能是不可能。
有一天,水下被几个中学同学邀了出去喝酒。水下酒量不行,几口入肚,就有
些醉意。同学们就都笑水下没用,毕业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会喝酒。水下光笑不
言。心道有些事毕业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学会。喝了酒的同学一边碰杯一边闲扯。然
后就扯到了当年学校的美人张翠翠。说是张翠翠结婚后,跟她厂里的一个业务员相
好。业务员有钱。可是张的丈夫宁肯戴绿帽也不肯离婚。业务员下了最后通牒,说
是张翠翠再不离婚,两人就拉倒。张翠翠急了,竟在她丈夫碗里下砒霜。她丈夫是
死了,可她自己也完了。张翠翠临死还说她不后悔,因为她离不了婚,过的日子也
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她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赌一把。现在她赌输了。愿赌服输。所
以她不悔。水下歪躺在一边,本来是闲听着。听着听着,他的神经动了一动。仿佛
被根针拨了一下。同学的话题拐了弯,水下还在想着张翠翠这个人。水下慢慢地回
忆她的样子。她的似乎长得俏俏的眼睛很大。话没开口,笑意便浮上了脸。她走过
时,男生们的眼光都会瞟过去。水下想出了她的样子,便觉得张翠翠好了不起。
晚上回去,酒醒了。便搂着天美说起了张翠翠。天美说她知道这个女伢。又说
她跟她丈夫是换亲成婚的。她的哥哥娶了她丈夫的妹子。她丈夫没有半点本事。怕
是睡女人都不会睡。她有外心也是当然的。天美说着叹息道,好可惜。要说这也是
她的命不好。水下说,我好佩服她。我也想把三霸杀了。天美吓了一跳。天美在他
的脸上拍打了几下说,你疯了。我可不想三霸死。水下说,三霸叔死了,财产不就
都是你的了?他要不死,就算有你的份,你又怎么拿得到。你享用不到,就算是你
的又有什么用?水下一番话,说得天美半天做不得声。
夜里,天美突然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她摇醒水下。天美把脸贴在水下的脸
上。天美说,小下子,你说得有道理呵。只有三霸死了,我才能出头。可是我不准
你干蠢事呵。三霸若死了,你也得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呵。天美说话间眼泪就流
了出来。流出来的眼泪沾得水下满脸都是。滑进水下嘴里,咸咸的。水下心里万分
感动。水下晓得天美是舍不得他的。水下伸出手,抚着天美的脸,一点一点地把她
脸上的泪擦干。水下说,我的姨呀,我的小美美,我为你什么事情都是肯做的。我
只要你过得好。天美说,你再不要瞎想了。你就这样守着我就好。水下说,我听你
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三霸是死是活,也都在你一句话哩。天美便伸手
到水下的脖子下,把水下搂得紧紧的。天美说,天底下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我
一辈子都会放你在心上。
这一夜水下觉得他和天美好缠绵。水下想,人活一世,倘没有过这样的缠绵,
就真是白活。那张翠翠一定是明白了这一点。水下突然觉得他的心跟张翠翠的心是
相通的。
第十章
树开始落叶了。因为没有钱,天美的妈始终没去住医院。有一天着了凉,发起
了高烧,送进医院,没几天就过世了。天美因为这个哭得在地上打着滚儿。心里觉
得是自己害得妈早死。嘴里也不停地骂三霸。三霸有万贯家财,却不肯拿出一点来
救她的妈。人死哭不回来。天美只是把自己的心哭得平衡了一些,哭得内疚感少了
一些。丧事办完后,天美人也瘦下许多。瘦得更加年轻和漂亮。
天凉起来了速度很快。厚衣服立马就穿上了身。天美的毛衣袖口已经毛了边。
天美没在意,水下却看到了。水下看到了却并没有作声。这天进县城送完废品后,
水下到商场给天美买了一件。毛衣是大红色的。有高高的领子。水下觉得天美穿红
衣服最漂亮。红色能把天美的脸照得亮亮的。红色能让天美一下子年轻好几岁。
水下回来时,刚停好小拖,人没进院,就听到三霸的声音。三霸在天美的屋里
大声吼着什么。天美正跟他吵。水下听到三霸的呵斥,心里就发疼。水下暗骂着,
你凭什么吼我的女人。水下好想冲进去跟三霸较个真。可是走到门口,水下还是收
住了脚。水下明白,天美是三霸的老婆,不是他水下的。他哪有资格在这个时候冲
进人家的屋子。水下想着心里有些悲哀。他怀着这份悲哀回到他的小杂屋。
水下打开窗子,让那边的声音尽可能地传过来。水下有些躁,坐也不是,站也
不是。他天天伺候天美,取悦天美,为天美做他所有能做的事。他只想看到天美笑。
看到天美快乐。看到天美平静而温和地做他的女人。可是现在,天美却因为三霸在
生气在发怒在孤独而顽强地保护自己。天美尖锐的声音从那边的窗内传进了这边的
窗里。天美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粒钉子。天美的每一粒钉子都扎着水下的心。水下心
里怒吼着,三霸你这个王八蛋!三霸你竟敢让我的女人生气!三霸你害我的女人不
开心!三霸我绝对不会饶你!
水下的声音,除了水下自己的心,没有人听得到。水下知道,这才是他最大的
悲痛。他这一生,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所有的痛苦和哀愁,都只能独属他自己。只
要有一个外人在,他就得神情淡淡的。他就得距天美远远的。他就得管天美叫姨。
或许他为了自己的爱,这些都能不介意。可是,有人欺负了天美呢?有人想要占天
美的便宜呢?有人让天美受了委屈呢?难道他也能不介意?难道他的愤怒也只能沤
在心里让它烂掉?
水下一屁股坐在了墙根下。天已经黑了,水下也没有开灯。在黑地里,能更加
清楚地看到天美屋里的灯光。水下的心里好麻乱好空洞。天美在那边的屋里突然发
出惨烈的叫声。水下再也忍不下去了。水下跳起来,冲出小杂屋。水下在院子里碰
到从天美屋里出来的三霸。水下定住了脚。水下说,我姨怎么了?三霸说,她犯贱。
这些臭婆娘,三天不揍就上房,抛砖揭瓦还扔石头。也不晓得哪来的胆子。水下说,
你打了我姨?三霸斜着眼打量着斗鸡一样的水下。三霸说,她又不是你什么亲姨,
水下你当什么真?老公打老婆,天经地义的事情。你长大就晓得了,老婆不打就不
跟你亲。水下说,你真打了?三霸说,你也晓得,我在那边有女人。我那边的女人
要生了,可是你姨就是不肯离婚。而今新社会了,婚姻自主,哪能一头赖在我身上。
水下说,姨可以离婚,可是家产得归她。三霸说,放????屁!这是她平常跟你说
的?
天美从屋里冲了出来。她披头散发,眼睛红肿着。天美扑到三霸跟前,一把搂
着他的腰,哀求道,三霸,不要丢下我。我跟你做牛做马都行,你在外面有女人也
行,只不要丢下我。三霸说,我不是丢。两人没感情了,何必硬凑在一起。天美说,
怎么会没感情?当初你追求我的时候,我们俩是什么样的感情?分开一分钟都要想
呵。三霸说,那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我也守了你这些年,你生不出伢儿,
我又怎么能要你?我家祖宗几代,讲的就是一个孝。你害我成不了孝儿,我跟你还
有什么感情?跟你说了这些,你怎么也不听呢?天美说,我不听,我就要跟你。你
是我的男人,我不准别人把你抢走。只要你天天歇在我的床上,我们好好做,我保
证跟你生个伢儿。三霸说,你看看你看看,水下在这儿哩。你这样赖着跟我,还讲
这样一些话,你要不要一点脸面?天美说,我不在乎脸面。只要你不丢我就好。
水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心里好难过。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天美难过。
他觉得天美这么美丽这么贤惠这么善良这么温柔可爱的女人,是人人都高不可攀的。
是站在高山的顶上坐在月球上的。是世间人应该仰望的。是被所有男人所疯狂追逐、
所有女人所疯狂嫉妒的。而三霸算什么?三霸是应该呆在阴沟里的。是应该扔在茅
厕里的。是应该让所有的男人都瞧他不起、所有的女人都朝他身上吐唾沫的。三霸
哪有半点的资格让天美来求他?
三霸强行掰开天美紧紧搂着他的手。将天美推得远远的。然后厉声道,天美,
我警告你,我再给你十天的时间,如果你不签字,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不要害我
等儿子生出来后,才和他妈结婚。你不要怪我,要怪怪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三霸说完,也不等天美反应,便扬长而去。天美没有追出门,她蹲下身,嘤嘤
地哭着。
水下却追到门口。水下到了门边就站住了。水下看着三霸开着的卡车突突地往
路上开,一直看到它消失在夜色中。水下转身进门,把院子的大门拴上。这里又只
剩下了他和天美两个人。
天美的哭泣已经止住了。水下说,美美,你怎么会这样呢?天美说,我不这样,
万一他怀疑你和我呢?水下说,是这样呵。水下心里又感动起来。水下想,天美不
惜委屈自己,不惜放下自己的身份,不惜弃自尊不顾,原是为了保护他们两个人的
这个小天地呵。天美是在演戏哩。
水下想着,默默地替天美脱下那袖口已经毛了边的旧衣。又默默地拿出他买回
的红毛衣给天美穿上。穿上新毛衣的天美光彩照人。水下好激动,他紧紧地抱住了
天美。水下说,美美,你好漂亮。天美说,是好漂亮。是你让我漂亮的。水下说,
我不想要你哭。不想要你这样要求三霸。天美说,小下子,我又在你面前丢脸了。
水下说,哪里呀哪里呀。我只担心委屈了我的美美哩。三霸他不配你这样。就算是
演戏,他也不配哩。
水下扳着天美的脸,痴痴地看着她,痴痴地说这番话。天美的泪一下子又流得
满脸。天美呜咽道,要是三霸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呵。
水下这天晚上做了梦。梦见自己一直跟在三霸的身后。梦见自己不停地说,你
怎么配,你怎么配。又梦见天美坐在湖边哭。天美哭道,我死也不离婚。我喂给鱼
吃也不离。
水下醒来时,天美还没醒。天美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胸前。水下抚着这胳膊一
直在想他的梦。想过后,心里有些闷闷的。
下午,水下把废品拉到县里总站后,看到时间还早,便去找了同学聊天。同学
开了家洗脚的店。见水下便拉着他让他洗脚。说是老同学洗一分钱不收。水下便没
客气。店里没什么客人,同学便陪他聊天。水下说生意这样清淡,怎么赚钱。同学
说到了晚间客人就多起来了。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着。同学看出水下情绪不是
太高,便问水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水下就说了天美的故事。水下当然没有把自
己扯进去。只说是自家亲戚遇到的事。同学说,这事呀,有什么难的。那男人犯了
重婚罪,一告就让他坐大牢。二奶没有半点权利,家产全归你亲戚得。简单得很。
水下一听脸色就亮了。水下说,真的?真的可以这样?同学说,是不是真的,
你让你亲戚试试看嘛。水下说,怎么个告法呢?同学说,我也不懂。对了,县里律
师事务所有个律师常来我这里洗脚,我介绍你认识他。人家是专门搞这个的。
水下立即就看到方向了。水下对同学说,要这样,事情办成了,我请你喝酒。
同学笑,就你那酒量还敢陪我?水下也笑了起来。笑过后,心里好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