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之四:酒鬼高马
首页 > 文化沙龙 > 文化万象 > 正文 2001-08-08 10:33:53
老威/文
采访缘起 高马属狗,生于1958年,在北京一家著名报纸当了多年编辑。他嗜酒如命, 曾喝遍天下无敌手,真不晓得他的编辑是怎么当的。 更令人想不通的是,高马还是诗人,出色的翻译家,虽然满脸浮肿,烂得象 一堆酒糟,左看右看都不象有文化的人。 他已离过三次婚了,第四位夫人在我采访他时,就坐在旁边,她一再开玩笑 说要对我的采访记进行审查,象我和高马的领导同志。 高马早不耐烦了,他一再伸懒腰,舒展着一身肥肉,为中午的酒宴做准备。 时为1994年10月3日,在和平里附近的一个公园。 老威:你已经毁了三次约了,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你。你到底愿不愿意接受我 的采访? 高马: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你采访我什么 呢?我已经好些年不写字了。 老威:你撒谎,前几天我还在一本杂志里见过你翻译的希腊诗歌,赛菲里斯 的《桑托林》:“假如可以/你就回到幽暗的大海吧/忘记笛声,忘记赤裸的双脚/ 在你和他人的睡梦中踩踏/沉沦的,生命的声音;//假如可以/你就在你最后的贝壳 上写下/日期、姓名和地点吧/然后再抛回大海之中……” 高马: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很危险,老兄,很危险。这是个不需要记忆 的时代,一个人出车祸死了,脑浆涂满的轮胎依旧要在道路上滚动。文化大革 命,红色大海洋,集体的狂欢突然之间沦为集体的痛苦。痛苦吗?痛苦是为欢乐 所付的门票,记忆是为遗忘所付的门票。列宁同志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 叛。”我背叛了,又????怎样?当然不能怎样,谁能把醉鬼怎样?我说到哪儿去 了?你看我这脑子,注意力无法集中。我上午不喝酒,脑筋就不转,或者转也白 转,你看见我皱着眉头,以为我在挺深沉地思考问题,其实我在睁着眼睛睡觉。 老威:你刚才还在编发新闻呢。 高马:工作是一种本能,闭眼也能干,我编了十八年,报纸已化作身体的一 部分。这边领导视察、讲话,那边特大车祸,家属要讨个公道,其实这种公道死 者不需要,左边鲜花和儿童,过节呢,下边,脱毛霜广告。11点半下班,中午喝 啤酒,边喝边做私活,效率很高,脑筋象生锈的机器开转了,开始头有点疼,咔 咔响,后来喝通了,第一泡尿出来,整个身心都舒畅了,接着越来越舒畅,半个 钟头一泡尿,肠子好象是直的。有人说,醉鬼没心没肺,对,我越喝越没心没 肺,腰以上全没有。一张漏斗嘴巴直通尿道。你说我译过诗?现在我想起我译过 诗,好象和排泻有关。我忍着一泡尿,偏不拉,这时就会本能地亲近大海,向大 海撒尿太舒畅……我接着喝,直到受不了直冲厕所,这下诗的感觉没有了。我一 下午要喝十几瓶,你算算一个月酒钱多少? 老威:相当于你的工资吧。 高马:你太小看我了。晚饭我还接着喝呢。白的,二锅头,一瓶半到两瓶, 有一口没一口,直到半夜。有朋友陪着喝当然好。80年代,家里有许多过路客, 吹拉弹唱挺高兴,开会的时候,大伙一块醉,摔跤一般抱在一块,躺在街心说悄 悄话,什么永不分开。谁拉我回家我就同他急,一个狗钻裆,撞到树上,又弹回 来。星星长毛了,这是诗人马松的句子,“我的毛醉了!"腋毛还是阴毛?还是月亮 抖下来的寒毛?他妈为什么不在80年代被汽车碾死?我在80年代醉的最后一场酒是 在和平里,与一个当兵的,大冷天,喝着喝着就开始扒衣服。你知道醉鬼与醉鬼 之间就这样。我埋怨他坐得太远,其实他就在我的旁边;后来我又问他的鼻子在 哪儿?他摸着我的鼻子说在这儿,我说不是,这个鼻子不是那个鼻子。他火了, 扇了我一耳光,我倒在地上,看见那玻璃窗一晃一晃地扇耳光,就撑起来要去打 它。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衣裳练,我就脱衣裳,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裤子练,我 就脱裤子,后来我们都哭了。再后来,我的酒友纷纷戒酒,成家立业,变体面人 啦。一晃八年过去,我还在喝,常常一个人喝,鬼都不上门。 老威:你也结过婚。 高马:结过三次。第一次醉了,抱错了人,恰好被我原配夫人撞见,完蛋 了。第二次又抱错了人,我的次配夫人说,你哪是酒鬼,纯粹是个花鬼,你连亲 了谁的嘴也不明白?我说那是酒杯呢,她说去和酒杯睡觉吧,又完蛋了。第三 次,是我老婆抱错了人,她以为我醉了不知道,就跟一个男的出去了,我趴在窗 台上,看见他们手挽手在雪中散步,真够浪漫。我追出去,头碰了电线杆。我不 省人事,差点没冻死。我醒过来,却躺在床上。我冲守在一边的老婆咆哮:“肯 定是你的野男人把我弄进屋的!"我老婆答:“哪有男人?是我把你拖进来的。”我 气疯了:“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我老婆答:“什么明明看见?你一个酒鬼能看见 啥?" 我挥起拳头:“看见风流鬼!你骨瘦如材,岂能弄得动我这大块头?"我老婆 答:“早知如此,我就不管你。”我的拳头挥到她身上:“这是我的遗产,分给 你这骚婆娘!"这么一来,祸闯大了。 老威:你这种东西,结什么婚。 高马:我早有这种自知之明就好了。年轻时真好色,醉了也能干,后来就淘 空了,瞪着眼看,干不了,酒令人阳萎,现在想起来,老婆即使有外遇,也没 错。醉鬼有什么自尊?她偏偏同我这种人计较,转身进书房了。我继续狂喝,他 妈的,但越喝越感到冷,酒里有股血腥味!酒变红了,整个屋子酒杯一般晃着响。 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听见鸡叫又走了两步。我感到奇怪,五年没听见鸡叫啦,饲 养场的肉鸡,三个月就肥了,不会叫。会叫的鸡让时光倒流。我推开了书房门, 嗅到一股比酒更浓烈的酒精味,我恍惚记起我老婆是外科大夫。又灌了一大口, 我明白,就几步之遥,但我永远走不到我老婆那儿去,钢丝床太远了,我进一 步,床退一步。我老婆在床头,不,在船头,穿着白大褂,要离去了,她将融入 白色,融入一座大医院。我感觉到,血在白床单下面无声地淌。 老威:我听说过,你老婆在大腿上划了一刀,血嘀嗒嘀嗒流了两小时。 高马:嘀嗒嘀嗒,象钟表一样。我醉得太厉害,居然救不了她。结啥婚,作 孽呀。她的葬礼弄了三天,人潮水般涌来,亲属、朋友,还有她治好的病人。她 是个好医生,以前我一点不知道,这么多人需要她。我没喝酒时,少不了挨骂。 但是我病了心慌、肚子疼得要命。不行,我这辈子交给酒呢。 老威:老婆都死了还喝? 高马:老婆不是我喝死的,是自杀的。当然,你说我借酒杀人也可以。唉, 这现实太丑恶了。幸好时间不会停滞在某一悲惨时期。我再也不结婚了,孤独 吧,麻痹吧,如此而已。 老威:什么“如此而已”?凭《国际歌》,无产者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你凭 酒味还不能找到自己的酒友? 高马:还没喝你就说酒话了,我的酒同志都是阶级性或季节性的,哪能天天 陪着喝?现在快12点了吧?我们边喝边聊,你看我这肚子,象一口缸,你相不相 信,你这种不好这壶的人,我一个屁就把你醉倒了。开个酒厂吧,老威,我给你 看大门,做广告,将来呜呼了,请你把我的遗体剁了装缸,埋地窖发酵十年,自 然是天下最美的酒。 老威:转眼之间,你三瓶就下肚了? 高马:我一般要喝五瓶,才会撒第一泡尿,你摸我这肚子,很实在,里面象 绷着弹簧,现在我有点醉意,等出了尿,我反而不醉,越喝越不醉。 老威:我可是越喝越难受,幸好不是白酒,要不早吐了。 高马:喝酒有两关,第一是肠胃,第二是心理,这是相互作用的。本身酒量 好,就占了先天优势,如果人逢喜事,哈哈笑几回,酒量还会上涨许多。你喝了 两瓶半就想吐?这可太不够意思了。一定是见了我心情压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 了? 老威:我几乎不喝酒,我们好几年不见面,所以“舍命陪君子”嘛。 高马:我不是君子,我是高阳酒徒。 老威:怎么又扯上西汉的郦食其了?我又没让你做刘邦的食客。 高马:跟你这种现实主义者,耍不出理想主义的酒疯,饮酒要互相凑趣才够劲, 你一杯,我一杯,猜拳行令说醒酒笑话。汉高祖刘邦是个酒徒,所以才会让郦食 其在门外走来走去地骂街,没砍他的脑袋,反而奉为上宾,这种事在历史上太多 了。老威你呀,这几年尽学些没用的东西,“人文精神”啦,“反殖民化”啦, “本土”啦,“中年”啦。跟酒没多大关系,中国历史是被酒泡出来的,因此也 跟历史没多大关系,既然跟历史没关系,跟现实就更没关系啦,因为从我们身边 淌走的每一秒钟,都是历史,远一点,近一点,不是我们说了算,是天上的大醉 鬼说了算。我们是他老人家的亡国奴。 老威:那什么跟现实有关系呢? 高马:酒。 老威:不行,那是你的生存方式,放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实话说,89年我在 海南岛,醉了一次,人事不醒地横在大街,连大货车在我面前急刹也不知道。差 点就血溅海口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行人见着这堆死肉,纷纷掩鼻饶行。从这 以后,我发誓再不沾酒了。 高马:你当时灌了多少? 老威:就七、八两白酒吧。 高马:这么点就成死肉了?一定有事,你这人不会凭白无故灌这么多。 老威:我姐姐刚遭车祸去世不久,我就下海南,岛上人很多很乱,找不到工 作,我反而惹了一大堆麻烦。那时,岛上挤满外乡人,都莫名地兴奋、狂躁。 高马:我猜中了吧?一般中国人都这样,遇高兴的事喝,遇不高兴的事更要 喝。好象酒不是致幻饮料;而是一种发泄对象,象男人对女人,需要时就想起 来,射了就完事。自己把自己当畜牲。你别打插,我胡乱说呢。女人与酒谁更可 爱?我说,都可爱。你要懂得爱,爱酒或女人更胜于自己。当然,女人不这么 看,她们恨酒,与酒较劲,争夺男人,她们认为男人呕吐、胡闹,死猪一样睡在 垃圾里不好看,女人重视外表,酒鬼很丢面子。丢了面子可以再捡回来嘛,她们 不这样看,因此她们看不透酒鬼温柔的内心,一团烂泥,还要让他说“我爱你” 么? 你们四川的老杨,评论家,知道吧,他也贪杯。并且越喝话越多,他想离 婚,想了20多年,女儿都20多岁了,但就是离不了。离不了贪杯也是一种活法, 精神就升华了嘛。升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就成柏拉图。柏拉图是我知道的 世界上最早的阳萎者。刀不磨要生锈,老杨肯定出问题啦,他的日常生活是,一 苦闷就喝酒,喝了酒就骂人,骂累了就睡觉,其它时间才是读《圣经》和写充满 尊严的道德文章。他的酒龄与我差不多,区别只是酒使他发泄,发泄了灵魂上的 有毒物质,身体才会健康、有活力。自杀丧命的女诗人普拉斯说:“我吞吃男人 像吞吃空气。”那对于老杨,吞吃酒精象吞吃女人,每一口都咬牙切齿。我没有 这么多不平衡,至始至终,喝酒就是喝酒,这样,人也纯粹得同高梁酒一样透 明。这么透明的柔情的液体竟会放翻一个个彪形大汉,使之露出爬虫本色,这不 是老子《道德经》的含意么? 老威:《道德经》里赞美婴儿,将其同水的特性相提并论,这只是一种自然 属性而已,婴儿没有母亲不行,母亲就代表一种社会属性。 高马:你说错了,母爱也是一种自然属性,婴儿哇哇大哭,母亲把乳房塞给 他。婴儿能够吸引所有人去爱,因为任何监护他的人,都有权为他的将来设计蓝 图。我一旦醉了,也同婴儿一样,任何比我清醒人,都有权把我抬走,以免阻塞 交通。不过,我比婴儿气力大,我心里完全明白,但我管不住自己的行为。有一 回在酒吧,喝到半夜,我付给三陪小姐五百元,准备回家,可那小姐看我摇摇晃 晃两眼发直,硬说我只付了三百元,气得我劈头就是一巴掌,她才不吭声了。骗 得了谁。还有一回,我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遇上一个小馆子,就坐进去,嚷着要 继续喝,把所有的女顾客全吓逃了。服务员也躲着不敢出来上菜。老板只好亲自 出马,劝我穿裤子,我摸了摸身上,真光着。就叫他爸爸。老板说:“疯子,我 一不报警,二不打人,因为我是你的街坊王老三。我下岗快两年了,好不容易攒 钱开了个饭馆,今天才开张。 既然你这么照顾我,我也不做生意了,就陪你一醉方休好不好?"我回答好, 我付酒钱。谁知没喝到两盅,我爸拎着裤子撵进来,老人家70多岁,气得浑身哆 嗦,我只好乖乖地穿上裤子,我爸还揪我的耳朵,嘿,40多岁了,还被揪耳朵, 太过瘾了。 老威:你没觉得丢人? 高马:你太看重社会形象了,又不是政治家。“醉了一次就不再喝了”--这 语气挺象个大人物。时代不同了,风气变了,每个人都在强调独立性,连幼儿园 小朋友都以我为中心,所谓多元化社会也不是独生子女的社会。按照现在流行的 行话,每个人都应该寻求适合自己的定位,即社会角色。我的定位是酒鬼。 老威:你是报纸编辑。还是翻译家。 高马:这些都是一个酒鬼的保障。自由的保障,随便脱裤子,回到童年的保 障。我的先天酒量是爸爸培养的,一岁的时候,他就喜欢把我放在膝盖上,自己 喝一口,再用筷子头蘸一点让我沾,这样,我逐渐成为与众不同的孩子。 老威:你这样“与众不同”,还能在报社呆下去吗? 高马:现在又不是毛泽东时代,一看家庭出身,二看政治表现。我的业务能 力过得去,没有因醉误事。另外,我从不在金钱上与人计较,什么工资、奖金、 提成、稿费,任何人都可以比我拿得多,我这个优点比所有优点都强。还有,单 位领导请客,有我护驾,免受多少罪。实话告诉你,我人缘好着呢,光屁股在街 上跑也成了善意的玩笑。我唯一碰不得的伤疤就是婚姻--酒与女人真的势同水 火。我夹在中间,充当调解人。现在,我偶尔也打打野食,但家伙不行了,酒一 过量,就有点挺而不坚。 老威:你号称喝遍天下无敌手,你最喜欢的酒是什么牌子? 高马:对于酒鬼,什么酒都能喝,一般过得去就行了,很少在意牌子。家里 有常年泡的老酒,好几坛,活蛇、猪板油、拐枣都能泡酒。名酒如五粮液、茅 台、竹叶青、汾酒、泸州老窖当然滋润,但价钱昂贵,一年品不了几次。其实这 些酒,包括一些几百元一瓶的洋酒,适合酒仙、酒圣一类的人物在场面上喝,我 是酒鬼,有喝的就满意。如果你一定要我选酒牌子,就好比让嫖客选妓女,让家 庭妇女逛超市,琳琅满目。不过,自然发酵的酒感觉总要醇些,而勾兑的酒要来 得猛些。当然,并不是每个人的感觉都这样。几年前,四川一帮下海经商的诗人 闹着要造一条载满酒的轮船,从重庆沿江直下,直抵出海口。他们取名叫“梦之 船”,并选浪漫老诗人孙静轩做船长。孙静轩同四川各大酒厂关系特别好,据说 他能拉到钱,赞助长达一个月的大吃大喝大吹大擂。当然在酒足饭饱之余,上了 “梦之船”的众酒仙还要重评中国十大名酒,发动新一轮的广告攻势,把老字号 的十大名酒给打下去。 老威:这种文人阴谋永远得不了逞。 高马:“梦之船”就是做梦而已,不过这是最对我胃口的梦。 老威:顺便问一句,你喝酒还吃饭么? 高马:我早忘记米的形状了
(摘自诗生活。 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