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老”是夏宜心中的硬伤，摸不得碰不得，尤其是梁浩然摸不得碰不得，那么“幼稚”，“中国”是梁浩然心中的硬伤，夏宜也不能摸不能碰，一碰他就跳。

 

他的移民已经办下来，拿到枫叶卡，就是永久居留卡，本地人说的“PR卡”。他跟夏宜在税务，福利等方面享受的权利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夏宜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而梁浩然没有。

 

但是梁浩然从来没见夏宜使用过她的权利，偶尔接到从外面打进来的拉票电话，她还用流利的英语回绝人家：“对不起，我不懂英语。”

 

对方显然听出她带着中国口音，仍旧用英语问她：“你说粤语还是国语？”意思是他们的团队里有人会说这两种语言，可以找来跟她聊聊。

 

夏宜头大：“都不会说。”果断地挂掉。

 

梁浩然在旁边捧腹。

 

他拿到枫叶卡的那天，曾经对夏宜说：“七七同学，你记住，你现在不是中国人，不可以干涉中国内政。我的国家我可以批评，你不可以，知道吗？！”

 

三年以后他也不打算换国籍，他觉得一家两制蛮好。拿到枫叶卡，他签了去美国的十年多次往返的签证，以防万一有什么事不得不去那边，会抓瞎。过关麻烦点就麻烦点吧，反正他不打算经常去。

 

当然去欧洲的签证他也搞好。他对夏宜说：“你那护照说起来方便，不管去哪里，不用签证，拎着行李就可以走，可我也没见你去哪里啊。”但是她回中国要签证。

 

夏宜看他一眼，一句“幼稚”几乎要脱口而出，最后到底咽下去。

 

不能说，一说他会围着她唠叨半天，力图向她证明他很成熟，一直证明到上床还不肯罢休。

 

现在他们家是2：2，梁浩然和彦成奶奶持中国护照，夏宜和彦成是加拿大公民。夏宜没怀孕的时候，梁浩然要做爱，就会对她说：“过来，老婆，让我们搞好双边关系。”

 

那时候夏宜比较讲道理，梁浩然喜欢无理取闹。他不过分，夏宜笑笑就算了，有时候他太过分，夏宜一个转身不理他，让他对着空气去自说自话。有一次梁浩然被怄得实在受不了，打了一份文件递到夏宜眼皮底下。

 

夏宜接过来细看，只见白纸黑字写着：

中加双边协议

 

1．中方总是对的。

2．万一中方错了，请参照第一条执行。

3．加方对于中方的不理睬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八小时，每天上床前必须由加方主动讲和。

4．鉴于第一、第二、第三条款，每次争执过后，加方应该深刻检讨，严肃反省自己的错误，以避免再犯。

5．以上条款，如有违反，即为践约，践约方必须赔偿对方一切精神及物理损失，赔偿方式由被践约方提出，践约方必须满足。

 

落款是中方梁浩然，加方夏宜，名字下面各划一条线留给双方签名。

 

夏宜又好气又好笑，团成一团扔进纸篓。

 

梁浩然又从身后拿出一张，一模一样，再次被夏宜扯过扔掉，如此四五次，夏宜彻底投降，抓起笔来签上自己的大名。

 

这份文件被梁浩然套进保护膜夹进文件夹放在抽屉里，一吵架就拿出来给老婆看。

 

这大约是中国自有外交历史以来第一次令别的国家签的丧权辱国的条约。

 

夏宜怀孕后，两个人的位置就换了一换，无理取闹的变成夏宜，那份协议无法执行，自动作废。

 

他再怎么也不能跟孕妇较劲啊！

 

老天似乎专门跟夏宜做对，她怀孕本来是好事，却给她来个乐极生悲，先来个西藏问题让她操心一番，再让她出现先兆流产症状，需要卧床。现在又嫌她卧床卧得不够闷，再来一次汶川大地震。

 

一开始夏宜不知道。梁浩然又托美美给她从国内买了很多电视剧和相声的光盘寄过来，把彦成的小DVD播放机拿给她用，夏宜已经基本上不看电视，不上网，更不看报纸。那天她看看天气变了，感觉有点冷，就顺手拿起遥控打开新闻频道看天气预报，听播音员在说中国发生地震。

 

她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仔细听一遍，再仔细看画面，发现她的眼睛和耳朵都没出问题。

 

李奶奶上来给她送水果，她问：“中国是不是地震了？”

 

李奶奶看她一眼，说：“你知道了？小梁不让我们在你面前说，怕影响你的情绪——你怎么知道的？”

 

夏宜倒吸一口气，拿起电话拨张韵的手机，接通后说：“张韵，我才知道四川地震，你家里人没事吧？”

 

张韵的声音嘶哑：“谢谢你。我也是昨天才跟家里人联络上，还好，我爸妈哥哥姐姐都没事，我的一个表哥在那边出差，现在联络不上，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我舅舅舅妈表嫂都快急疯了——”张韵的声音哽住。

 

夏宜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你别上火啊，你表哥会没事的。”

 

张韵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去一趟。我爸妈都说我回去也帮不上忙，我们家人正在发动关系到处找人。我们公司正在搞捐款，我只能先捐一点再说。”

 

夏宜说：“我也是刚才看新闻才看到的。他们怕影响我的心情，把我瞒得像白痴一样。”

 

张韵连忙安慰她：“你们梁浩然是对的。你现在怀着孩子，这种新闻还是不要看的好，尤其是那些图片，太惨了。我看一次哭一次，现在已经不敢再点有图片的新闻看了——”

 

夏宜收线后把李奶奶叫上来，让她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取过来，指导她把网线拉到床头。李奶奶犹犹豫豫地说：“这样不好吧，小梁要怪我的。”

 

夏宜生气地说：“要么我自己起来搞。”

 

李奶奶没办法，只好按照她的指示做。夏宜打开电脑，先上海外的华人网站，只见各个论坛都在说地震，救灾，捐款。她想着张韵的话，凡是有图片贴子都不敢打开来看。接着她上中国的大型网站，发现到处也是关于地震的新闻和报道。

 

李奶奶下楼，越想越感觉责任重大，连忙给梁浩然打个电话通气，免得他回来责怪自己。

 

梁浩然放下话筒就飞车回家，上楼到卧室，果然看见老婆抱着电脑，鼠标一点一点在翻页。

 

他冲过去问她：“跟你说不要上网不要上网，你怎么不听呢！”

 

夏宜回击他：“你这是愚民政策，拿我当白痴啊！是不是这又是贵国内政，我不得干涉？！”

 

梁浩然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是因为这个不让你上网吗？电脑有辐射，会影响孩子！”

 

夏宜反问：“那地震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梁浩然忍着气解释：“这不怕你情绪激动影响身体嘛。那些图片我看了都控制不住情绪，要是让你看到，万一你情绪波动，产生严重的后果怎么办？”

 

夏宜赌气点开一条注明有图的新闻，说：“我倒要看看会产生怎样严重的后果！”

 

不点不要紧，一点开她看到一系列的图片，其中一张是黑洞洞的残垣断壁里伸出一只儿童的手，另一张是趴在废墟里残缺带血的尸体。

 

夏宜觉得胃里有东西往外涌动。她推开电脑，一个侧身想下床跑卫生间，哪里来得及，早上吃下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东西统统冒出来，都吐在床单上。

 

同时往外奔涌的还有泪水。

 

梁浩然心里的怒火一团一团，却不敢发作。他把她的电脑夺过去，拔下网线，连同网线带电脑一起拿下楼放在餐桌上，打算带到公司去。他取了清洁工具上楼，先扶夏宜从另一边到卫生间漱口，再把床单被单都换掉，把她安顿躺下，开始数落她：“你以为你心理承受能力很强是不是？现在如何？”

 

夏宜眼泪簌簌流下来，不知道是悲痛的，还是羞愧的。

 

梁浩然一看她哭，心立刻就软了，连忙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有的话我们赶紧看医生。”

 

夏宜眼泪汪汪地说：“我没事。阿浩，我们捐些钱吧，简直太惨了。”

 

“捐过了。这边在加拿大捐，民间捐一块钱，加国政府就给添一块钱，这样捐很合算。中国那边我让胖子去定做很多帐篷，捐帐篷。”梁浩然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不要上网，不要东想西想，要好好养胎。”

 

下午梁浩然一脸怒气地带着网线电脑回到办公室，把ANDY吓一跳。梁浩然这次真的被夏宜气疯，发狠地说：“女人要是讲道理，那真是猪也上树了。”

 

ANDY不明所以，劝慰他说：“波兰有句谚语，说女人总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梁浩然一下午悬着心，隔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回家问情况，听李奶奶说夏宜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连电视都没打开来看，就是胃口不开，吃不进东西。他快速把手头的工作都清理完，跟ANDY打个招呼，提早下班，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酸菜鱼，多加辣酱多加酸菜，做得满碗红彤彤一片，用床上吃饭的小几端上去给夏宜吃。

 

他开口讽刺她：“你看看你多幸福，只要不听老公话，老公就要亲自下厨给你做饭。”

 

夏宜自知理亏，好声好气地哄他：“好了，好了，是我错还不行吗？！给你道歉啦，我再也不犯这种错误啦。”

 

梁浩然接着声讨：“就这么不信任你老公？你想想，国内出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捐款吗？！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吗？！”

 

夏宜柔声说：“老公，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是自结婚以来夏宜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心甘情愿地叫“老公”，梁浩然心里一热，所有的气都烟消云散，口气立刻就软下来：“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就把这鱼和米饭全吃掉！”

 

那天晚上，夏宜一个劲地往梁浩然怀里钻，低声说：“老公，抱抱我，使劲点。”

 

梁浩然小心翼翼地，又要让她感受到力量，又不能挤坏她。夏宜诚心诚意地检讨：“那年我不该自说自话地扔下你一个人跑开。你看，万一我们中间的一个人遇到这种事，那不是千古遗恨嘛。”

 

梁浩然哼了一声：“明白就好。某人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不相信老公，只相信自己的那点变态的自尊心。”

 

夏宜接着说：“那年唐山大地震，好像是半夜三更的事，人们在睡梦中遭灭城之灾。这次还好是白天，很多人在外面，否则死的人更多。”

 

梁浩然说：“即使这样，很多人也是没有任何征兆地面临灭顶。几秒钟前还有说有笑，有喜有悲，几秒钟后风吹云散，人世无常，大约就是如此吧。”

 

夏宜说：“我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个小店在山坡下，山体滑坡，商店被压在下面，店主母女被压在下面。等到被挖出来的时候，做母亲的紧紧护着孩子，分都分不开。”

 

梁浩然说：“母爱是一切动物的本能，很伟大。”

 

夏宜转身向他，问：“如果我们在一起，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梁浩然回答：“笨死了你！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保护妇女儿童。你知道不知道，法律规定，到海里钓螃蟹，逮着公螃蟹可以煮来吃掉，逮着母螃蟹要放生，因为母蟹们肩负着螃蟹繁殖，物种不灭绝的重任！”

 

夏宜被他逗笑：“原来我是母螃蟹。”

 

梁浩然也乐了：“你以为呢？等到你五、六个月肚子显形的时候，大约走路的姿势就像母螃蟹了。”

 

夏宜笑出声，接着腻在他身上，紧紧拥抱他，低声说：“老公，我们以后同生共死好不好？”

 

梁浩然板着脸回答：“不好。不是跟你说嘛，公螃蟹可以煮来吃，母螃蟹要放生，要抚养小螃蟹。好了，好了，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看着彦成和他的弟弟妹妹平平安安长大，结婚，再生孩子。”

 

夏宜又说：“老公，我爱你，爱死你了。”

 

梁浩然笑着哼哼：“这话我爱听，你多说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