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往后退一大步,挣开二世祖的手,一双妙目变得如万丈寒潭。叶君临见惯各色女人,却不曾领教过这般清澈凛冽的目光。青玉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去收拾东西。
她是女孩中少见的干净利落的人,桌子上的东西就一只白瓷茶杯,上面用墨笔细细勾了一幅江村晚景,近处是木板桥,远处是村舍袅起炊烟。 青玉拿起来想放到包里去,手一松滑了下去,哐当一声摔得粉碎。青玉叹了口气,也好,一了百了。
清理好碎片就坐下来打辞职信。叶君临跟过来,道:“青玉...” 青玉打断他说:”对不起,除了家人,没有人不是连名带姓地叫我的。” 同事纷纷看过来。青玉提着包站起来就要离开。董事秘书赶来说:“沈小姐,董事长请你去见他。" 青玉笑道:“我从今不食君禄,自不再替君消灾了。” 秘书正尴尬间,只听见一把浑厚的男声道:“沈小姐请你赏脸跟老朽说两句如何。”
叶中肯坐在一张黑得发亮的桌子后面,桌上摆着一盏中式的台灯,纱做的罩子,夹层里画着藤黄的枇杷,猩红的茶花,全都配着鲜绿的叶子。青玉只呆呆地看着这几幅小小的中国画。叶中肯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丝质短袖衫,粉色白点宽百褶的纱裙。白到透明的脸,黑瀑似的长直发,清亮的眼珠子。这种女孩,应当生在深墙大院里,做宰相的女儿。下雨的时候坐在回廊里看芭蕉叶子梢上滴下来的水;天热的时候躲在碧纱窗里看池子里的粉的白的荷花;等着嫁给新科状元郎。他突然笑了起来。青玉这才把眼光从纱罩子上挪到他身上来。
叶中肯说:“沈小姐,如果小儿冒犯了你,请你一定要原谅他。是我鼓励他接近你的。" 对面那女孩脸上波澜不惊,只是直视他静待下文。饶是叶中肯般曾经沧海,也有点尴尬。他硬着头皮接着道:“君临不是花花公子,他从未有女朋友呢。” 青玉截断他道:“请允许我辞职。” 叶中肯叹了口气道:“也许你不属于这个时代。你属于古代中国,鼎盛时期的那个中国。” 青玉不出声。不,她不属于旧中国,她属于乌托邦,那没有虚荣矫情的时空,人人都勤奋聪明,自由自在。
出了公司的门,天已经暗了。青玉走过复兴路,穿过汾阳路,一直走到淮海路上来的时候,店里的灯火已通明了。几家快餐店里挤得密不透风,青玉快步走过去。头一偏又看见一个大广告牌,哈根达斯,五十块一根雪糕,上百块一杯冰激淋,这座城市是越来越无聊了。青玉在一家熟识的食品店里买了一块清蛋糕,拎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国泰门口。国泰正放一部恶俗的片子,但加映一部纪录片《桂林的雨》。青玉顶喜欢看中国的纪录片:生动活泼,言简意明。每个礼拜天她守在电视机前看,什么《棉花病虫害的防治》,《果树栽培》,《蓝色的血液》之类。不约会女朋友的时候李佳文会来陪她一起看,往往带着他姆妈做的菜。李家姆妈和外婆就喜欢青玉,做了好吃的就差李佳文拿去给青玉。李佳文笑说她们把青玉当猪猡养着。李家姆妈外婆齐齐啐道:“侬格女朋友这不吃那不吃,也好看不过阿拉青玉。” 李佳文赶紧端了碗夺门而逃。
青玉买了张票进去了。她喜欢国泰的暖色调的地毯,椅套和帷幕。淡黄的墙壁凸凸凹凹着西洋风的雕花饰品。尖尖的天顶,象欧洲的歌剧院。《桂林的雨》出奇地好看,全剧没有音乐解说,就只有桂林风景和雨声。当之无愧的美仑美奂。后一部主片则相当无趣,哭了又笑了,爱了又恨。一定要娶,一定要嫁。青玉实在忍不住走了。
夜象浸了水一样的清冷。青玉的影子给拉得很长地投在地上,象一只在夜风中徜徉的鹤。刚刚霓虹灯下的繁华已经过去了,如同隔世一般。一对对情侣在黑暗中放肆亲昵着。青玉静悄悄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不敢惊动他们。这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沈青玉,沈青玉!” 青玉认出是商略。
商略背着很大的一个旅行包,头发剪得短短的, 象日本的中学生,显得很疲惫。青玉叫道:“怎么是你!” 商略蹒跚地走过来,一边说:“没想到吧!” 她是青玉大学时的好友,住上下铺的。两人互相羡慕。商略羡慕青玉白皙秀丽,清冷出尘;青玉羡慕商略浓眉大眼,婉妙温存。青玉曾邪笑着说自己若是男子定要了商略。商略痴笑着答道妾身不知几世修得如此福分。笑翻一寝室的人。那时总在一起逛街,看电影。累了就去吃冷饮。双球份量太足,单球又不够吃,她们总是买一样一份再分过。用一只长柄的塑料勺子一点一点地挑到嘴里去,象鸟一样秀气,也象鸟一样多嘴多舌,坐在高凳子上四只脚悬空荡来荡去说闲话。如果抢到了面对大街的台子那就更不得了,两人将路过的行人一个个评头论足。特别看见成双成对的,就猜人家是婚内还是婚外,感情处于哪一阶段。其实两人皆是不谙人事的少女,纯属胡闹。后来毕业了,商略要回汉口去。分手的那天很热,有七八个同学一起去送。船开了,同学雁行一字排开,一起高喊:商略,商略。船员都快哭了,同驾驶室说学生送别呢,拉几声吧。就听见数声悠长的汽笛响起,凡是当时在场的乘客眼睛都湿了。
两人倒是经常写信,厚厚的一摞,琐碎得要命,就象人还在身边一样。青玉常常拿出张爱玲的小说翻着,看那里面铅印的“汉口”两个字。“妈,过去上海和汉口联系倒是很紧密呢。” 她说。她母亲徐子书浅笑道:“怎么会想起这个?” 青玉道:“张爱玲最喜欢写这四个地方:上海,汉口,香港,重庆。” 徐子书道:“是啊,很紧密呢。外婆家在汉口洞庭街,最繁华的地段。” 过一会又轻叹道:“汉口是没落了。”
“你怎么会来?”青玉帮商略分担一半行李。“别提了,我嘲笑总编小器,赶走了划版的师兄,弄得报纸格调大降,贴电线杆上合适。不巧被他听到,支我出来催帐。” “什么,让你催帐?”青玉看着布娃娃样的商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商略嘿嘿笑道:“老头喜欢出奇兵。” 青玉说:“去我家住吧?” “住得下吗?” “没问题,青姿不在。” 商略点点头。
两人上了公车。夜里车子开得很快,从车窗看出去夜上海格外美丽,白日里少有的安宁弥漫了这座城市。风从外面扑进来,吹散了青玉的长发,商略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