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指着酒吧深处的一个女子对小棠说,就是她了,淼淼。
小棠晃了一下仲秋的手,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她?
直觉。仲秋拉着小棠走过去,很响地叫了一声“淼淼”。
那个穿了翠绿衫裙的女子飞快回过头来。看着走到身边的仲秋和小棠,停顿了几秒钟,慢慢笑起来,粲然的笑容没有丝毫风尘女子的妩媚和风情,相反,这个女孩子的脸漂亮得有些天真和无知,轻盈的眼波,看过来,有种让男人心疼的那种空洞,仲秋恍惚了一下。淼淼会是这个让人出其不意的样子,一双眼睛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是仲夏让你们来的,你是仲秋,你们很象。她是,淼淼指着小棠,美女小棠。
小棠宛而。每个人都知道美女小棠,小棠的美丽小家碧玉,带着过多的灵性和秘密,没有淼淼漂亮的坦白。而且,小棠有优秀的社会环境,和淼淼,永远不可能一样的。仲秋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都是女孩子,淼淼不会比小棠大,不会超过24岁,青春的不同背景在女人身上究竟到底缘于什么?
小棠说淼淼你的衣服很好看,淼淼低了一下头,温柔地抬起,说是仲夏送我的,他喜欢这个颜色,喜欢我穿长裙。
仲秋又叹了口气,他忽然想淼淼应该是不在乎的,哪怕逢场作戏也好,对那个已经飞远的仲夏,但显然,不是。面前的女孩有着爱情中的羞涩。惟有爱情才能够让不同的女人有同样的羞涩。
仲秋拍了一下小棠的肩,说淼淼我们走吧。
(二)
去了最大的市立医院,小棠在外面怯怯地不肯进去,仲秋跟着淼淼一直走进那扇白色的门。
面无表情的大夫在检查过淼淼的身体后说可以立刻做手术,普通的费用240元,无痛的680,好象出售一种商品。
无痛的,仲秋说。然后拿了单据去交钱。在门边听到淼淼自言自语地说我会不会死?死就死吧,只要不痛。仲秋的心一下堵住了,他走过充满来苏水味道的白色的通道交过钱回来对淼淼说没有事的,你会好好的。淼淼就笑了。仲秋看着淼淼涟漪一样的笑容说我不让会你死。
淼淼没有听见,她已走进了手术室。
在那个白色通道仲秋和小棠面对面站着,小棠不断看着仲秋,仲秋看着白色的墙壁,一次次压抑着想抽烟的冲动。好象不是真的,刚刚,一个叫淼淼的女孩子走进里面去了,她和自己是无关的,空间里却有着千丝万缕地纠缠。
无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一点也不会痛。好半天在寂静中小棠说,那么小孩子痛不痛?
没有小孩子,仲秋说她只是生病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长的通道,一直走到外面,点了一支烟。阳光很好,真实地照在所有的地方。医院里到处长满了绿色的冬青,虚假地昭示着生命的欣欣向荣。
好象过了很久,当小棠和淼淼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仲秋迎过去才发现其实手中的烟还没有燃到尽头。
淼淼的脸变得很白,那种凄惨的白。仲秋一刹那就感觉出了她是痛的,但她在忍,用裹在衫裙下的单薄瘦削的身体努力地支撑着那种疼痛。她看到仲秋,目光迟疑着,迟疑着一点点盈满了疼和委屈。
仲秋的心飞快地收缩了一下,委屈并不是给他的,他却不想躲开。扶过淼淼上车,仲秋发觉她的身体很轻很轻的没有什么分量。
仲夏给淼淼租的房子在城郊,两层的褐色小楼,有篱笆的院子,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开满了那种小小的金线菊,看过去象一副画,在仲秋的眼睛里都是不真实的。
它们很好种植,也很容易成活,开花。淼淼说,春天的时候撒下种子就可以了。
所有的植物,撒下了种子,每个人都期待着生长和开花结果,感情呢?生命呢?这个在虚幻的爱情中不肯抱怨的女孩子怎么生存的?
打开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仲夏的痕迹,门边的拖鞋,墙上的西装和风衣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望的水”淡淡的气息。而仲夏,也许已经穿越太平洋了,那个在加拿大的女人才是他生命的真相。仲秋忽然想淼淼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呢?
淼淼坐下后说你们回去吧,我没有事了。小棠扯扯仲秋的衣袖,仲秋说好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是……仲秋写在了一张空白的纸上。那张纸,仲秋忽然希望淼淼可以把它贴在墙上,虽然墙上已经挂满了仲夏的零零乱乱。
离开的时候,再一次穿过开满金线菊的篱笆小院时,小棠说仲秋你记得那首歌吗?那首“一千零一夜”,淼淼,象不象那个女子?她一定很爱仲夏。
仲秋回头,看到楼上的窗帘正慢慢落下。而窗帘的背后,仲秋知道淼淼哭了。
(三)
一整天,仲秋有些无所适从,午后小棠打了电话说晚上有音乐会,去不去听?去不去。仲秋说不,想都没有想,飞快说出的理由是一个没有预谋的谎言。好象是有事要做的,属于他一个人的事。一直到了黄昏,才知道是要去看淼淼。
一路上仲秋不让自己想明白缘由,把车子开得飞快。
淼淼竟然不在家,响了很久的门铃没有应答。她会去哪?这么短短的时间,身体的痛也许还来不及隐退。
仲秋想了一秒钟,恨恨地踢了一脚淼淼的门,掉了方向开去酒吧。
淼淼果然在,在大厅中央的台子上旁若无人地唱歌。仲夏曾经说其实淼淼是不会唱歌的,她没有乐感也不懂旋律,可是她的声音好极了,其实又有谁是为了听她唱歌呢?那么年轻美丽而没有危险的一个女人。
仲夏是半年前认识淼淼的,见到她的第一个晚上就带她出台了,仲夏是个习惯猎艳的男人。
淼淼的种种符合了仲夏对女人的欲望。但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淼淼没有接受仲夏手中数目可观的纸币,只是在穿好了衣衫后回过头问仲夏,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仲夏就带淼淼离开了杂乱肮脏的宿舍,那以后淼淼偶尔去酒吧唱唱歌,但行为已经完全归属于仲夏了,在那种关系里,仲夏说淼淼是一只寄居蟹。
一个烟花女子的爱是不同的,一个能够爱的烟花女子更加地不同。而且,仲夏说在爱情中淼淼绝对是个坚贞的小女子,甚至愿意委曲求全,易地而处,我会爱上她。
那时侯仲秋没想过有一天会见到淼淼,世界虽然不大,却有着无形而清晰的界限,也以为永远不会有任何关联的,仲夏却在去加拿大前把怀孕的淼淼托付给了仲秋。
仲夏说陪她去医院就可以了,不会有什么意外,淼淼很听话。
仲秋看到淼淼的时候就把那句话忘记了,却记起了仲夏对淼淼透彻入骨的描述,原来是真的。
然后就记起了她的痛,她委屈的唇和眼睛。
淼淼说仲秋,怎么是你?小棠呢?
淼淼化了浓妆的脸有些失真,好象只是为了掩盖那种苍白。仲秋没有说话握了她的手臂径直地把她拖了出去。
已经是深秋了,外面的风凉凉的,淼淼仍然穿了那种丝质的长裙,仲秋看到寒冷在她的身体之间蔓延,脱了外套裹住她,说你不能够这样不爱惜自己。
我没有,我只是很寂寞,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而我,又一直害怕寂寞。淼淼盯着仲秋,你知道仲夏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吗?
你能够等多久?仲秋说你连他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
一辈子,只要仲夏让我等。淼淼把仲秋的衣服递给他,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问,他说不说都没有什么关系。仲夏让你做的事你也已经做完了,不要来找我了。
淼淼转身走了回去。
(四)
仲夏回来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了,秋天最后的那段日子似乎无比地漫长,城市里到处开着那种小小的金线菊。那晚以后仲秋没有见过淼淼,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往被她拒绝的方向。有一次小棠忽然说去找淼淼吧,去看她院子里的花。
仲秋说那样的花到处都是,为什么一直记得她,那样一个女子?
然后整个城市的菊花就都枯萎了,但是仲秋知道淼淼的手心里没有握着发黄的回忆,即使雨后,她所有的花也都已经凋零。因为她以等回了仲夏,没用一辈子那么长久。现在他们就在一起,夜夜良宵。
也可以是爱情?淼淼,那个女孩子,怎么落了风尘,又怎么会,爱上了仲夏?简直是猪。仲秋很多次突然地心里恨恨的骂淼淼,骂的时候眼睛里却一遍遍重复她风中飘荷的样子。淼淼就是荷,飘零在尘世,心却根植在某一个人的心底,那个人,仲秋知道一定不是仲夏。
然后年就快到了,言爱,仲夏的妻子忽然在春节前飞了回来过年,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仲夏去机场接回言爱后,就再也不离她的左右。小棠每天过去,受到准儿媳妇的标准待遇,热热闹闹,一副皆大欢喜的场面。
淼淼是个不存在的人,现实的生活里没有人提起她是谁,好象也没有人记得。
除夕夜,一家人欢乐开怀,电话响来响去,都是拜年的声音,一直到了午夜。
仲夏的手机响的时候他正和言爱玩扑克,那么幼稚的游戏,但可以让演绎爱情的人乐此不疲。
仲秋清楚地看到了仲夏拿过电话时慌乱的一瞬即逝的眼神。然后他在言爱的目光里按下了接听键,说你好,说找谁,说对不起你打错了。冲言爱温和地笑着顺手关机。
桌上的电话响在仲夏关机的同时。仲夏的脸再次飞快的失了颜色。仲秋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拿起了话机。
电话里仲秋听到淼淼说你说过要陪我过年的,你说过和我一起在立交桥上看烟花,你说过……
淼淼错听了仲秋的声音。
仲秋说你等着,我现在就过去。然后问仲夏,可以看烟花的立交桥是那一个?
(五)
仲秋在南京路立交桥的栏杆处最高的地方看到了淼淼。她喝了很多酒,满脸的凌乱,冷冻的空气在她的凌乱里变得模糊不清。
仲秋在淼淼的身后抱住了她,他说淼淼是我,我来了。
淼淼的身体落了下来,落在了仲秋怀中,那么瘦而柔软的身体,可以寄居在任何一个坚硬的壳里,任何一个男人的身体中。
仲秋用最快的速度带着淼淼回到了城郊的房子。仲秋抱着淼淼在黑暗中摸索,一次次阻挡着她开灯的手,在卧室门内,两个人一起跌在了地毯上。
淼淼的手在黑暗中蛇一样缠绕过来,仲夏,她说要我,我要你要我。她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如果你不来,今天晚上我会死的。
我不要你死,我不会让你死。仲秋说我会用一切留住你。身体覆下来,慢慢慢慢沉陷进淼淼的散发着酒精味道的气息里,那么迷乱,那么沉醉。仲秋知道从此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谁的身体可以沦陷自己了,再也不会了。
仲秋离开的时候淼淼已经在放纵的疲惫后睡过去,手臂还攀在仲秋的颈间。仲秋小心地移开淼淼的手,身体在空洞中摇晃了片刻。
我是仲秋,他小声地说,但是我爱你,从现在起,我要爱你。
城市已经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黎明前睡去。仲秋走进家门打开客厅的灯,一眼看到仲夏。
他坐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的样子。
你去了哪里?仲夏说谁打来的,那个电话?是不是淼淼?
是。她说她要死了,她说如果等不到你她会死的。但现在她已经没有事了,仲秋说我安慰过他了,我用自己的身体以你的名义安慰了她。
你疯了,仲夏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你脑子有没有问题?她是我的女人。
小声一点,言爱会听到的,仲秋看了一眼卧室的门,你不用愤怒,我会对淼淼负责的。
负责,仲夏冷笑一声,她是谁?你是谁?轮一百个也不会轮到你。
没有关系,就算我是第一百零一个,我不介意。仲秋穿过客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虚脱般倒在了床上。淼淼,那个女孩子出现的时候,世界上就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存在了。
小棠拍醒仲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仲秋看着面前小棠清晰美丽的脸,慢慢闭上了眼睛。小棠,仲秋说我爱上淼淼了,昨天夜里我和她在一起,我要娶她为妻。
小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半天,仲秋听到的,是手掌落到脸上的声音。仲秋想小棠的手一定会疼,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
仲秋慢慢坐起来,对站在门边的仲夏说,现在,我可以完完整整地去爱淼淼了,然后,仲秋又一次听到了手掌落在脸上清脆的声音。
(六)
言爱在年过后又飞走了,在机场仲秋看着飞机消失的影子说言爱真可怜,比淼淼还可怜,但淼淼不会再可怜了,只要我找到她。
但是整整三天,仲秋没有找到淼淼,她好象忽然消失了一样。精疲力尽的仲秋忽然想起四个很笨的字叫“守株待兔”,很笨,但很有效,第四天的黄昏,淼淼出现在家的门前。
她瘦掉了一圈,下颌有了那种单薄的浅浅的轮廓。
仲秋说淼淼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我也一直在找你。淼淼的眼光似乎永远不会起波澜。她说我想找到你让你告诉仲夏,过年的那天晚上,来找我的人,不是你。仲夏骂我,他说我背叛他,他说我人尽可夫,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和你一起的人真的是我,我抱你回家,然后我们做爱。仲秋说淼淼我爱你。
那么仲夏没有冤枉我。淼淼阖上刚刚瞪大的眼睛,忽然笑了,怎么会有我这种女人,和谁上过床都不清楚,还拼命地给自己讨一个清白,仲秋,你当我什么?
仲夏当你什么?这样的爱情,你自己相信吗?
我信。淼淼裹了裹松松的外套,对我来说,生命或许可以是游戏,但爱情不可以,我碰到仲夏,一定是一辈子的事,无论这一辈子是长是短。然后淼淼穿越过仲秋的身影,转身进去。背影,是一种纤细的疼痛。
你是猪,仲秋指着淼淼大声喊,你笨死了。然后转身上车离开,车子疯狂地转弯时,仲秋看到路的对面,仲夏的车子正滑出淼淼的视线。
(七)
淼淼自杀了,用了很绝的手段。仲夏送淼淼去到医院只是一个形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仲秋站在白色通道中间,想起第一次淼淼走进一扇门时候的样子,她说死就死吧,只要不痛。
她绝望到没有余地了,才会用了很痛的让血一滴滴流光的方式去死。
夏天和秋天是连在一起的,但淼淼,却一直盼望着活在热烈的夏日里,仲秋终于是留不住她。
然后仲秋看到仲夏哭了,在淼淼的脸被白色的布遮住后,他的眼泪前前后后地落了下来。他抱起淼淼,他说我不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