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素若华 -- 怀念外婆(四) |
送交者: goodkitten 2004年05月13日12:14:56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我和弟弟们是外婆亲手代大的。在我最初的记忆里面,就有外婆的样子。那时的外婆的头发还没有全白,人很瘦,总是穿着自己手工缝制的系扣瓣的黑色褂子,行动间干净利落。 小时候,外婆在我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她缝的小花裙最漂亮,她作的饭菜最好吃,她讲的故事最动听。 外婆一针一线缝的衣服,现在再也找不到了。我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宁可买又贵又破旧的牛仔衣裤也不肯穿外婆作的漂亮衣服。我觉得穿着自家作的衣服多么没面子,这不是明摆着自己自足的小农经济吗?我这么思想先进的新时代少年,当然要赶领世界的文化潮流。记得有年冬天奇寒,冰雪三月未化。外婆张罗着给我赶制新棉袄,每天戴着花镜,低着头干上八九个小时,累得头晕眼花。几天后棉袄作好了,又精致又暖和,外婆催着我试试。可是我怕穿了显胖,只是敷衍着让棉袄上了两天身,就自作主张的买了薄薄的羽绒服。外婆无可奈何的看我冻得缩手缩脚,鼻子通红,宽容的笑着摇头。后来我跑到北京上大学,又只身一人来到美国,再也没有穿过外婆作的任何衣服。但我的影集里有一张黑白照片,我和弟弟们都穿着小花衣服,咧着嘴一模一样的傻笑。 那时候爸爸妈妈两个人不多的工资要养一个六口之家,还要寄一小半给乡下的爷爷奶奶,生活颇为捉襟见肘,吃上一点肉和鸡蛋简直就象过年。肉没有办法,总不能在小院子里养猪吧。可是鸡蛋就简单多了。外婆在家里养了两只鸡,我们叫它们小白和小花。小白和小花成了我和弟弟们的好朋友。外婆说,你们听着它们各各叫的时候,那就是生蛋了,外婆做给你们吃。於是我和弟弟们天天锲而不舍的追着小白和小花跑,蹲在地上苦等它们生蛋和生了蛋之后快乐的歌唱。我们很爱小白和小花,帮它们梳理羽毛,捉小鱼和蚱蜢喂它们吃,在它们生气打架的时候予以仲裁。不过大多数的时间,小白和小花还是问外婆要吃的。外婆把白菜,豆饼还有偶尔的小鱼小虾放在一起,剁的碎碎的,和上玉米面,盛在小盆里。小白和小花真聪明,一见外婆拿着它们心爱的小盆走出来,就迫不及待的飞上飞下的,脚搭着盆沿,不等外婆放下就开始埋头苦吃。这两个家伙生了不少蛋,不过也真能吃。记忆中外婆总是持着沉重的大菜刀,叮咚叮咚的不停剁菜,右手累了换左手。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鱼吃。我家住在东北一个依山傍海的小城,那里出产一种青皮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鱼。多年以后我和同事坐在圣地亚哥临海的窗前,雪白的海鸥在落日染红的海面上自在的飞翔欢叫,衣着笔挺的侍者微笑着奉上香味诱人的红鳟鱼。那时候同事问我最爱吃什么鱼。我说我的家乡有一种最美味的鱼,可是只有我的外婆可以做的地道。外婆说我该是属猫的,因为我从小喜欢海味,还把饭菜汤水统统和在一起吃。外婆说我乖的话就做鱼给我吃。於是我就拼命忍住不去玩土玩泥,衣服一整天都不弄脏。外婆高兴了拍拍我的小脑袋,领我到厨房。她洗了鱼,斩掉鱼头,在锅里烹了热热的油。外婆在鱼身上洒些面粉,哗啦一下鱼入锅中,迅速香气四溢。外婆的青皮鱼是不刮鳞的,这样鱼皮一点不破,吃起来把鳞一剥,香的让我忘记吹吹凉,一次次不长记性的烫了舌头。鱼是用来下饭的,可是我总是猴急猴急的一口气吃了两三条鱼,不吃一口饭。吃完了自己的鱼,我还老是眼巴巴的盯着别人的盘子,外婆不得不把自己的鱼分我一条,还得操心叮嘱我别吃咸了咳嗽。 我小时候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五六岁时,有一次,爸爸对我和弟弟们凶要打我们,我挺身而出,拿起我的小铲就要拼命。我爷爷来到我家里大发脾气,一家人静悄悄不敢出声,只有我敢顶嘴。可是我恩怨分明,好人坏人分得倍儿清楚。我爸爸抱我去看电影,我才两三岁,已经大致明白故事情节,见到好人要被坏人害死就嚎啕大哭,爸爸怎么哄我说那是假的假的人其实没死都不顶用。爸爸不得不抱我离开,从来看不成一个完整的电影。可我还是着了迷似的要爸爸妈妈带我去看电影,缠着外婆讲故事。那时看的电影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可是外婆的故事我还记得很多。外婆给我讲十三孝,呢吒闹海,孙悟空大闹天宫,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武松打虎,岳飞被害风波亭,孟姜女哭倒长城,还有各种各样的鬼怪灵异... 外婆不会读书,她的故事多半是从外公和别人那听来的,可是讲起来有声有色。我一时手舞足蹈,一时泪流满面,一时又吓得灵魂出壳。可是我明白了什么是忠奸善恶,什么是道义良心。就连外婆的鬼故事,那些鬼怪也从不无故伤人,而是有恩的报恩,有怨的还怨。外婆说做人要问心无愧,神明在上,远远的都看在眼里呢。 我的外婆一生都是问心无愧的人。她从来没亏欠过任何一个人,别人欠下她的,她总是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小时候,总有关内的穷人千里迢迢讨饭到关外,希望不至活活饿死。他们衣裳褴褛,包着头巾,拄着拐杖,满是泥垢的手里捧着一个脏兮兮的碗。他们可不象现在有些职业行乞的人,利用社会所剩不多的同情骗取钱财。他们是真的饿呀。曾经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就昏倒在我家门前。有的人家听见了来讨饭的早早大门紧闭,可我们家不。外婆总尽可能的在他们的碗里盛满饭菜,倒些水给他们洗把脸。在外婆的影响下,我和弟弟从小就同情弱者。有一次,我们在街口看到一个母亲领着个又黑有瘦的小男孩讨饭,被人家斥骂吐口水,难过得哭着跑回家,把三个人好不容易攒的点零用钱都拿出来,一路上追着给他们母子送过去。小时候我们把各种瓶子罐子书本都攒着,可以拿去给收废品的换成钱。那钱我和弟弟用来买些文具和小零食。可是有一次我们在瓶子附近发现一只老鼠,那时我已经上了学,知道鼠疫是一种极可怕的病,於是我说什么也不肯把那些瓶子去换废品,因为怕别人喝了瓶子里的水会生鼠疫。 我和弟弟们都没上过托儿所,幼儿园。我们上学之前没学过写字,不会唱儿歌。可是有外婆在,我们那么幸福快乐。当时没有人真正体谅到外婆带三个小孩的辛苦。直到弟弟生了孩子,爸爸妈妈两个人带我小侄女的时候,才知道带孩子是一件多么重的体力活,何况三个大小差不多的小孩。小的时候外婆洗尿片都洗不过来。三个孩子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哭闹无休无止。但外婆让我们永远穿着整洁,不拖鼻涕。我们那里的冬天滴水成冰,开始的时候没有装暖气,家里的水管总是冻破,可是我家的小孩从小到大从未生过手疮脚疮。外婆她就是有办法让我们不受半点委屈。我们闯了祸,天大的事情她也能化险为夷。我高烧不退,打青霉素打得我走路一瘸一拐,外婆她手心蘸了白酒,为我按摩头和四肢退烧。外婆的手又大又宽厚,干了那么多活手心仍然柔软。我依然记得外婆的手在我额头的触感,头疼了依然象当年一样盼望外婆的抚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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