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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绣
送交者: 南京客 2004年09月20日17:20:14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刺绣
- 陈然

很多年来,我一直坐在窗边刺绣。我初学刺绣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现在抬头往镜子里望去,已经是个老女人了。皱纹像层云堆积在我的脸上,枯瘦的发丝像秋天的枝杈横扫大地,发出金属般的颤音。我的眉毛已经很淡了,仿佛要隐藏到我的面容中去,就像青春隐藏到我的身体里去了一样。而原先,它们是多么的俏黑苗条。我现在看东西,要伸直手臂,让它离眼睛很远,或者挺直腰,把我的头微微扬起。当我抬头向窗外望去,我望见了很远的地方,那是我年轻时望不到的。我喜欢我年老的样子。我年老的面容。年老的手。甚至年老的迟缓的步子。

我感到,有一种沉静的光泽从我的面容和体内散发出来。就像一件木器在手里用久了的样子。这也是我年轻时所没有的。

年轻的时候,我并不漂亮。平实的五官,就像我的为人。一个女人,她的外貌和神情应该像一朵火苗,突突的,忽左忽右,让人着迷而又不易把握。与之相比,我不过是一块被扔在湿地里的木柴,又滞又重。我的额角过于笨重,脸部平坦,嘴唇偏厚。它像一辆手扶拖拉机从我的脸上轰隆隆驶过。据说那本应鲜活灵动得可以说话的眼睛,也结结巴巴的,只执拗地朝着一个什么地方看,好像里面有两头牛。有一段时间,我为此深深苦恼。我,是多么的平庸啊。但是现在,我瘦削、精神矍烁。我几乎觉得我是一个年老的美人了。我的手,我的皮肤。我惊讶于它的愈来愈透明和细腻。就像我每天与之打交道的丝绸。难道一个人和丝绸打交道久了,她自己也会变成丝绸吗?我打量着这一切,温柔地想。

老年人的温柔有淡蓝色的的光辉。

在我埋头做事的时候,四季探头探脑、面露好奇地从我的窗前跑过了。他们像是我的四个孩子。他们在窗外你追我赶,后来都离我远去。我,还是一个人在窗前坐着。

我不知道,我喜欢上刺绣,是不是命中注定。但我喜欢它,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几乎是看了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在这方面,我要感谢我的姑妈。是她,用绸布和花针轻轻席卷了我的童年。我从来没看过绸子那么好的东西。好得像梦一样。我注视着她的手。那是一双多么神奇的手啊。它们使得我平易和蔼的姑妈一下子神秘起来。在姑妈的手下,花草、山水还有动物在画布上一一呈现。姑妈,你真聪明!这是我当时能拿得出的最好的赞美。但现在想来,姑妈是不聪明的。聪明人不会选择刺绣。或者说,刺绣不适合聪明的人。姑妈和我,有的只是一颗善良、敏感、爱美的心。姑妈微笑着。她并不想将她的活汁教我。就好像一个寂寞的人,她不想别人也染上她的寂寞。后来就是我缠着她要她教我时,她也是采取一种敷衍的态度。她以为我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顽皮任性,学着好玩的。谁知我竟坐在那里,静静地绣了一辈子呢。

很多年前,有一个男人,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他说他对我寤寐求之。这时,我的刺绣卖来的钱,已差不多能维持我和母亲的生活。我的父亲很早就离开了我们。当我那有限的几个女友谈起她们的父亲,我总是一片茫然。就像一个在娘肚子就失明了的人,无论别人怎样向她(他)描述天空或大地,她(他)还是找不到感觉。第一次把我绣的一块手帕(我整整绣了二十天)卖了五块钱时,我高兴得拿着钱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在集市上给母亲称了一斤蜜饯。这是母亲最喜欢的吃食。穷人家喜欢蜜饯正如富人家喜欢野菜。从此我更加专心致志地刺绣,一俟完成马上脱手,去给母亲买蜜饯。我有一个巨大的野心,那就是希望母亲有一天忽然会说,女儿啊我不要吃蜜饯了,我吃腻了想吃野菜了。母亲吃蜜饯的样子简直称得上贪婪。我看着她吞咽的样子既满足又难受。我已记不清我卖了多少幅手帕了。那个男人(当时是青年)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他说他是逆着我的手帕流动传播的方向找来的,他打了个不恰当的比方说叫做顺藤摸瓜。我又羞又恼。他从怀里摸出一方据他说花了十块钱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我绣的手帕,他说他从没见过有人把手帕绣得这么好。他直截了当地要我嫁给他。我不听他胡扯。他用手指着他的心,说他是真的喜欢我。他说他有能力,有计谋,凭此,他完全可以让我们住上宽敞的房子,还在院子里种上花。

我说,我不会答应他,因为,我一点也不动人,所以,我对他求婚的动机表示怀疑。他急了。他说你这个人,也真是,很多姑娘追我我都没答应,你虽然容貌平常,但心灵手巧。为了表示他的虔诚,他几乎像外国人那样单腿跪了下来。我感到好笑。他大概是看中了我的手艺,想以婚姻的形式把他的用心隐藏起来,让我成为他赚钱的工具和奴隶。我姑妈的全部不幸正在于此。我姑爹像蜜蜂一样把她骗到手后,便天天用姑妈赚来的钱去赌博喝酒。姑妈不从,他便拳脚相加。姑妈的眼睛和手也一日不如一日了。见了我,拉着我就哭。难道我还要成为第二个姑妈么?在这方面,我也要感谢姑妈。我姑妈不但教给了我所喜欢的事情还教给了我教训,所以这感谢总有些令人鼻子发酸。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个男人赶了出去。虽然他身材颀长,长相清秀。

他把手帕往地上一扔,恨恨地踩上几脚,扬长而去了。

我的婚姻一点也不浪漫。两年后,在媒人的撮合下,我嫁给了那个后来我称作丈夫的男人。他在一家工厂做工,憨头憨脑,方脸,厚嘴,大手。他有的是力气。他的力气像地头的韭菜,割了又会马上长出来。他用他的力气,把屋里屋外弄得生机勃勃,平平整整。别看他五大三粗,可他是个细心、爱整洁的人。一有空,他就打来清水抹桌子,擦地板。水洗过后,满室明亮,陈旧的家具和地面像刚刚上了漆,能照出人影。这使得我们有了一种富贵人家的意味。当我把刺绣用的东西摆到窗前,他露出了欢喜的神情。他喜欢看我坐在窗前刺绣的样子。他喜欢看我的微微上翘的指尖,凝神屏气的睫毛。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从不打扰我。他的手放在膝上,像听话的孩子。一只蚊子在我们中间唱着歌,飞来飞去。当我绣完一幅画,他就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盯着我的手看,仿佛那里有什么魔法。他不赞成我卖。他把我绣的手帕、头巾,还有更大幅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一想到他珍藏着那么多好东西,他就露出很满足的样子。有一次,他仿佛是思虑了好久,才忽然鼓起勇气,跟我说,让我试试,行么?我欣然同意。他洗了手,规规矩矩坐下来。我把针交给了他,教他怎样挑、刺、牵、收。他的手,笨拙地在绣布上移动。好像一只老鹰在犹犹豫豫地跟踪一只蝴蝶。结果他把那只蝴蝶弄得像蜗牛了。我们都笑了起来。至今,那只蜗牛还保存在我的箱子里。日子慢慢地爬过来了,蜗牛还没有从箱子里爬出来。我永远不会让它爬出来了。婚后的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平静又有些俏皮地度过。只有当我离开窗前时,他才表现出一个新婚男人的粗野、放肆和贪得无厌。

后来当我问他为什么娶我时,他红着脸,吭哧了半天,说,结婚,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嘛。

是啊,不生孩子,结个啥婚呢。

但是,我和他却没有生孩子。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本来,他雄心勃勃,是打算生很多孩子的。他说,我们至少应该生四个孩子,一个季节生一个。他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取好了,只等孩子出生,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呼唤他们。他说,春天生的,叫惊蛰。蛰大概是一种虫子,看,我们把虫子都惊醒了。夏天生的,叫小满。别看有个小字,可他大模大样的,其实大气得很。秋天生的,叫白露。他说,这一定是一个女孩子。白露,听上去多么美啊。冬天生的叫大寒。他喜欢这个节气。一到冬天,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了结实而坚硬的事物。就像鼹鼠在田野上横行霸道,人就活得特别有劲。有一次,我的那个东西没有如期到来。我保留着自己的兴奋,准备等消息凿实后再告诉他。我小心地等待着,就像小时候在墙眼里掏蜜蜂。我拿根小火柴棍捅了一捅,然后等着蜜蜂往外爬,再把它捉住,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瓶子里去。可是这一次,出来的不是蜜蜂,而是我说不出名字来的一种甲虫,它狠狠咬了我一口,顺着墙壁慌忙逃走了。我的那个东西,在迟到了整整二十天后,又厚着脸皮跑出来了。

我生不出孩子,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以为是我身体不好,便想办法给我加强营养。其实我的身体很结实。因为饿,我小时候什么都敢吃。有一种蝉,用泥包住,烧熟了很好吃。我最喜欢吃的是油炸蚕蛹。那时,母亲养了很多蚕。母亲看到我饥肠辘辘两眼放光的馋样,不忍心不牺牲她的蚕蛹。那时,母亲每天纺丝至深夜。黄的白的蚕茧像灯笼一样闪闪发亮,而洁白的蚕丝像银河一样连到了天上。面对丈夫的殷勤,我感到了深深的羞愧。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要一个孩子呢?后来,我把我的梦想绣进了画里。我已试着绣境界大一些的东西了。为此我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当我的指尖最活跃的时候,也是我身体的其他部位最麻木的时候。于是画面上经常会奇怪地出现一些东西,比如一只系着红樱的短笛,几只散落的樱桃,一只漂亮的蝴蝶发夹,它们仿佛被某个孩子遗忘在这里或正等着他(她)来拿。丈夫懂得我的心思。每逢这时,他便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伏在他肩上轻轻啜泣起来。

大概是在结婚后的第五个年头,丈夫离开了我。他去世了。正如两年前母亲离开了我、三年前姑妈离开了我一样。从此,我将彻底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丈夫死得很突然,无论他还是我,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死亡这个话题,还远远没有来到我们面前。在那些相互依存的晚上,我们什么都谈到了,就是没谈到死。因为它根本不成为问题。仿佛生命是一件崭新的器具,我们把它拿在手里,似乎不好好用它几十年便说不过去。有实物为证:我母亲的一把木梳子,她整整用了五十年。我姑妈的一枚银簪,还是她十岁时我奶奶送她的,现在,她在地之下,还戴着它。它永远可以像姑妈的牙齿一样闪闪发亮了。就说我自己身上的那块兜肚吧,是我出生不久,母亲亲手用红布为我缝制的,它体贴着我,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它的颜色还是那么鲜艳。我们有什么理由想到死亡呢,难道人的生命还不如一把木梳、一只银簪、一块红布么?现在想来,也许是我们的冷漠态度激怒了死亡,它是存心要我们尝尝它的厉害了。那天,我男人从单位上回来。他满头大汗,白府绸褂贴在背脊上,好像没穿衣服一样。看到桌上的凉开水,他端起来就往喉咙里灌去,一边灌,一边快活地呻吟。我看到,他那巨大的喉结在矫健地一上一下,像个跳高运动员,他的胸脯起伏着,像鼓风机。两排刚劲有力的肋骨则像排箫一样。这是我当年最爱看的一幅图景。看到这些,我心中便充满柔情。我就想把指尖温柔地贴到那脊背或胸膛上去。男人放下茶罐,想在凉椅上坐下来。突然,他眼睛发直,背也佝偻起来,嘴巴越张越大。我吓慌了,一把搂住他,问,我的人,你这是怎么了?他也不回答我。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用力摇晃着他,可我根本摇晃不动。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像屋内的空气不够用。我真以为如此,便手忙脚乱地把大门和所有的窗户打得更开。我回转身说,我的人,现在总可以了吧!他低着头,也不看我,手在胸前乱挠。我又抱住了他。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我是否喊叫出来了。因为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就像一块瓷瓦,任你怎么划也留不下痕迹。但是,他越来越重。我的力气用完了。他的重量完全沉了下去。他的脸向着我,他的眼睛也向着我。就像一片光耀眼地照在我脸上,我看不见他。我哭着说,我的人,我怎么看不见你!突然,他垂下了头。我终于看见他了,可是,他垂下了头。他的胸脯已没有了那急促的、令人紧张的起伏。他的手任我摆布。他的背,直直的,我一放手,他就猝不及防地栽倒下去。

起来,你起来!我哭着扳他的肩膀,拉他的手。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和我死去的母亲和姑妈很相似。天啊,难道他死了吗?不可能啊,他还那么强壮。我用拳头捶打着他。我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件事。小时候,我不小心踩死了家里的小鸡,母亲便用一只木脸盆把鸡罩住,左右摇撼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挪开脸盆,小鸡已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到哪里找那么大的脸盆呢?他的身子越来越冷。我跪在地上,把我的呼吸给他。但是,他的呼吸沿着他的身体越跑越远,我赶不上他。于是我就拼命地往他的嘴巴里吹气。我用力地逐赶着自己的呼吸。我相信,只要它赶上他,他就会活过来的。后来,我吹出的气都从他的嘴巴里反弹回来,越来越冰凉。他不要我的气了。于是我知道,他是彻底地……死了。他把门关上,一个人走掉了。

我号啕大哭了。我的男人,就这样狠心地抛下了我。我再也不能和他生孩子了。我扳过他的脸。他的眼睛和嘴巴狰狞可怖。我知道,他已经不是我的男人了,他吃掉了我的男人,他是死亡。我一头向他撞了过去。我要和他拼了。

丈夫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失去了味觉和其他的触觉。我麻木了。当我要和死亡拼了的时候,我被反弹了回来。他对我不屑一顾。仿佛我还不值得他的重视似的。那好吧,我就活下来。我不相信,你会永远对我不屑一顾。

丈夫在世的时候,我没怎样感觉到我们的特殊感情。我对他,就好像对日常生活。谁会时时感觉到对日常生活特别的感情呢。谁会把桌子、窗帘、厨房里的锅碗老惦记在心上,念念不忘呢。可是现在,我却时常想到他。想到他的骨骼、肌肉和笑。就像一张桌子,它完整无缺的时候,谁也不会注意,而当它缺了一只大角、甚至去掉了半边的时候,每个人都忍不住多看它几眼。

很多人说我大病了一场。是吗?我疑惑地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过,只是觉着虚弱,头昏眼花,有时心跳得厉害,要站在那里喘好大一会儿气。能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窗前。还是那天绣的,没有绣完。一看到它,那天的情景便历历在目,我再次流下泪来。那些泪,滴在绸布上。我无力把它绣完了。它是我的冤家。我把它折叠起来,放进箱子。若干年后我再打开的时候,发现我绣的那棵腊梅树干似铁,已经开出了淡黄色的花。

后来,我又重新坐到窗前了。我怎么能不坐到窗前来呢。这一天,我刚坐下来,便看到了我们的孩子,那个叫惊蛰的孩子。昨晚有一阵雷声,好像要把屋瓦震破,雨一会儿暗一会儿白亮地下了一夜。现在,有一条虫子,从新鲜的地土里拱出来,迷蒙地惊慌地睁开了眼。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忽然产生了冲动。我要把我的孩子留下来。我从未这样大胆。我把临摹的画册丢到了一边。我要直接在布上画下来。可是,我画得是多么幼稚啊。我画了一片土地,一只虫子,一棵树,有一片叶子,好像是从树上掉下来,又好像要从地下飞上去。我很高兴。我很久没这么高兴了。然后我等它晾干,等墨和丝抱在一起。作为一个贫寒人,却拥有了丝绸,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当初,我正是在姑妈手上发现了这一点。丝绸,它精致地从我的指尖划过,令我惊慌失措,意乱神迷,我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魅力。它就像一道光,静静地停泊在那里。我一走近,浑身便被映得发亮。

我开始用一种极瘦极瘦的丝线穿过那片土地。一穿过去,它就停留在那里了。好像它能保证那里的水土不会流失。不过一根丝线穿过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假如姑妈在世的话,她也能看到)。为了让它显现我必须付出大量的时间和劳动。慢慢我发现,仅用一种颜色去描绘土地是远远不够的。我用那些细若游丝的颜色一层一层地覆盖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为此,我整整干了三个月。用手摸上去,那绸布果真和雨后的土地一样结实柔软。它散发出清新空旷的香气。在你们眼里,颜色也许只有赤橙黄绿几种,可在我看来,仅绿一种颜色,就有二百多种。我身后的柜子,有一千多个木格,每一个格子,就是一种颜色。我能马上把它们分辨出来。它们像是不同层面的水域,我的眼睛是一条鱼,能马上分辨出不同水域里的温度。是啊,颜色是有温度的。惊蛰后的土地,应该湿润明亮,微微冒着热气。它开始松动。我的小虫子像蚕蛹一样,身子滚圆,它像个婴儿似的首尾抱成一团。它的体外包着一层花生壳一样的东西,有些金黄。本来,他是睡着的。但昨晚的雷声把他惊醒了,他爬出母体,哇哇大哭。他的哭声是那么雄壮,那么响亮,那么肆无忌惮。小东西。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把他抱住。我的孩子。怎么用极瘦的颜色去表现他的哭声,我又花去了一个月。我已经找到了从颜色到声音的秘诀。

后来,我又有了小满、白露、大寒三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我就一直坐在窗前。我渐渐恢复了活力,我的心充盈而踏实。我没有再结婚。我有过男人,还有四个孩子,这就够了。后来,我又像以前那样,拿我的绣物去卖钱。我对纸币的喜欢不亚于我对绸布的喜爱。因为它们可以为我换来工作的原料和必需的生活用品。所幸还有那么多人喜欢我的织物。他们珍藏它,或拿它去展示美感,表达爱情和对生活细腻的感受。女人们则把它围在颈上,贴在胸前。她们是否感觉到了我指尖的轻柔的滑动?是否感觉到一个女人愈来愈年老,而她的眉目愈来愈疏朗、她的指尖愈来愈润滑愈来愈透明?总之,她的身体是愈来愈轻盈,她也愈来愈明亮和美丽了。她预感到,总有一天,她也会像一片绸子轻轻地飘起来。

曾经有几个年轻姑娘,想跟我学刺绣,我也乐于教她们。但我很快发现,她们的眼睛没有对于绸布的偏爱和对于颜色的敏感。她们是一帮浮躁的、有口无心或有心没肺的家伙。其中的一个,还偷了我的一幅刚完成的绣物,拿到外面去卖了钱。我装做不知道的样子,继续教她们。我希望用我的道德感化她们,让她们的心变得柔软。对此我完全充满信心。我始终坚信,一个热爱刺绣的女人,她一定是个细腻而有耐心的女人,不世俗不软弱的女人。你很难想象她一离开窗前就去杀鸡宰鸭,或手叉着腰站在门口骂大街。假如生活逼她那样做,她会去死。

后来,她们终究还是离开了我。她们耐不住寂寞,要去寻找适合她们年轻的生命的事情。对此,我深表理解和同情。

死亡临近的时候,我的一幅刺绣还没有完成。我知道,死亡不可能来得那么恰逢其时,它总要给我们留下这样或那样的遗憾。只要你还在工作着。这是我们的宿命。我很高兴我已经值得死亡光顾了。它终于不能忽略我的存在。它尊敬地垂手拱立一旁。它的彬彬有礼是请我不要让它久等。我微笑起来。我把针小心地别上,看上去马上又会有人把它拿起。我向后拢了拢头发,站了起来,听任它把我变成一块绸布,然后带着我轻盈地、闪闪发亮地向窗外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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