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翅膀的绵羊（七）


　　七 远离父母的农历新年

　　情人节的旋风一眨眼就过去了，艺术系在今年筹到了历年以来最多的展览经费，而“艺术家”们在学校的知名度也在一夜之间上升到了最高点。热闹之后冷却下来的校园，在寒冬中显得分外的冷清，让人有种难以逃脱的寂寞。

　　我们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在远离家乡的异国度新年。离新年的日子愈近，我们想家的情绪也就愈浓。平日嘻嘻哈哈的我们，在最开心的吃饭时间竟也挤不出几句玩笑话。

　　这两天，我们似乎都刻意逃避着家、父母和新年的话题，装作若无其事地上课、吃饭、睡觉。那天吃晚餐的时候，不知是谁突然冒了句：“我好想吃年糕。”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击中了大家的要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啊!我也是，还有炸油角。”

　　“我只想吃顿热乎乎的梅菜扣肉。”胖胖说。真是不愧为胖胖，三句不离其“肉”。

　　“我想……回家。”我低着头喃喃地说。

　　纷纷的议论声霎时间停了下来，大家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是啊，这个时候谁不想回家?

　　两分钟的沉默后，篮球明星首先打破了僵局：“好啦好啦，别都一副苦瓜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年三十晚上我们去伦敦唐人街好好地吃上一顿吧。”说到吃他总是最起劲。

　　“头脑有毛病啊，那是个礼拜天，晚上还要去教堂，连男女生互访都不可以。还想去伦敦，门儿都没有。”漫画迷无奈地回答他。

　　“那我们就自己做一顿中国菜吧。”一直沉默的903DJ说了句让人眼前一亮、为之振奋的话。

　　“真是太棒了!”

　　我们兴奋地叫着，只见903DJ在一旁微微地笑，一副“我真是个天才”的表情。当时，我们的脑袋里并没有过滤更多的细节，只是一味地向往大家围在一桌吃热乎乎的年饭的情景。

　　兴奋之余冷静下来，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的问题：去哪里买米买菜呢?哪来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饭要去哪里煮呢?煮好了，我们这一群十几个人，又在哪里吃团年饭呢?

　　突然，胖胖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你们记不记得设计课室旁边有一个家政课室，里面的煮食设备十分齐全，煮完还可以在那里吃。我去找家政老师辛普森太太商量一下，看可不可以礼拜天晚上借用一晚。”

　　“好是好，可是你确定借得到吗?听说家政课那个老女人很不好惹的，要求严格不说，骂起人来可凶了。而且，她好像还是学校的校董之一呢。”漫画迷的小道消息一向很准。

　　“放心吧，我就不相信会煮东西的女人会凶到哪儿去?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利用美男计，唉，为了要让大家能吃上一顿团圆年饭，我就牺牲一下吧。”胖胖圆嘟嘟的脸上露出英勇就义的壮烈，表情十分令人爆笑。

　　我们都疯狂地大笑，胖胖不服气地说：“像甜甜圈怎么了?那也是另一种英俊潇洒，你们懂什么呀?”

　　煮饭的地点开始有了头绪，接下来就分工合作。胖胖自然是负责说服家政老师辛普森太太；903DJ负责说服学校的神父，准许我们这群中国学生礼拜天晚上不用去教堂；漫画迷和篮球明星负责从餐厅借一些餐具和器皿；音乐人和我负责在礼拜六去伦敦办货，购买所有的食物原材料。

　　不知是胖胖的英俊潇洒，还是他那像甜甜圈的亲切感，辛普森太太竟然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给了我们四个小时使用家政课室的时间。有一个条件是，她必须是邀请嘉宾，来尝尝我们做的中国菜。这点我们可是始料未及。辛普森太太对食物的挑剔是全校闻名的，看来，我们真的得好好露一手，总不能丢中国人的脸吧?

　　根据903DJ列出来的清单，我和音乐人逛遍了整个唐人街，买了如下材料：青红椒、洋葱、牛肉片、免治牛肉、西红柿、鸡蛋、西生菜、葱、盐、花生油和一小瓶酱油。牛肉是最便宜的肉，为了我们穷学生的荷包着想，903DJ说要做一个“牛肉全席”。

　　最让我们头痛的就是饭的问题，说出来也丢人，除了903DJ和音乐人，我们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会煮饭。但他们两个也不是真功夫，只会用电饭煲，可学校的家政课室哪来的电饭煲啊?为此，我想了个绝世妙计：蛋炒饭，既好吃，又容易做。倒不是我真的动手做过，不过嘛，以我的天分，相信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为了露一手，为了我们女生在厨艺界的地位，也为了不会被分配到更难的任务，我立刻宣布当晚我负责炒饭。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一群中国学生，怀着兴奋无比的心情，聚在家政课室。大家卷起袖子，一副准备大显身手的模样，尽管我们多数人从来没进过厨房。在一片超乎常人想象的手忙脚乱中，篮球明星成功地把洋葱切成一小片一小片，虽然弄了个泪流满面；漫画迷也把西红柿和青椒切成很好看的形状，却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头；胖胖呢，一口气打了十二个蛋，尽管里面藏着不少蛋壳。我们念在他手臂酸痛的份上，还是对他大大地鼓励了一番。洗、切、打等准备功夫后，903DJ和音乐人决定包揽所有和牛肉有关的菜式，漫画迷做西红柿炒蛋；篮球明星做洋葱炒蛋；胖胖做酱油生菜(没有蚝油，只能用酱油代替)，我当然是负责做蛋炒饭。

　　面对眼前这个扁扁的平底煎锅，我不知从何下手。

　　“哎，你别光发愣啊，我们今晚吃炒饭还是喝凉水可全靠你了。”903DJ催促着说。

　　“催什么嘛，我在酝酿情绪。有感情的炒饭才是最好吃的。”我找借口搪塞着。

　　“第一步，开电炉；第二步，先往锅里倒油，油要多一点；第三步，待油滚了以后把鸡蛋倒下去。记住，油一定要滚，炒出来的饭才好吃。”我努力回想那天妈妈在电话里教我的步骤。拧开电炉开关，我就毫不吝啬地往锅里倒油。“油一定要滚”，我心里默默重复着妈妈说的要点。水滚的时候会冒气泡，那油滚的时候也会冒气泡吧?我坚信这个推理。于是把电炉强度调到最大，在一旁静静地等待一锅油变滚。我耐心地等啊等，油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上冒烟，等了有十几分钟，烟越蹿越多，眼前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怎么只见烟不见泡?”我心里嘀咕着，隐约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

　　“啊呀!绵羊，小心!”903DJ大喊，一个箭步冲上来，伸手把电炉给关了。

　　“你搞什么鬼啊?差点就着火了，你知不知道?多危险!”我从未见过903DJ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叫喊起来这么的凶巴巴。“我怎么知道会着火?我只是在等油滚。”我理直气壮地反驳。

　　“油早就滚啦，你没感觉到热吗?”903DJ丝毫不掩饰强硬的态度，依然气呼呼的。

　　“我怎么知道?它又没有冒气泡!”一股无名火蹿上我的胸膛。

　　“大小姐，油又不是水，怎么会冒气泡?油开始冒烟就已经滚得可以把你烫熟了。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真是笑死人。”

　　“够了够了，你厉害!你了不起!行了吧?”他嘲笑我的样子让我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拳。不过，为了淑女的形象，我还是忍住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又没有真的着火，903DJ也是因为担心你啊。”音乐人出来打圆场。

　　还是音乐人比较体贴，我心里暗暗地想，也趁机博取大家的同情，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就接着说：“就是啊，我又不是故意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油滚了是怎么样的。我只是知道油滚了，炒饭才会比较好吃啊。难道这也有错吗?”我一脸的委屈。

　　“好好好，没错没错，没关系了。饭，我来炒吧，你去休息会儿。”音乐人说着便接过我手中的铲子。

　　903DJ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但感觉上他的眼神似乎缓和了许多。我坐在旁边，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够笨的，忍不住有点想哭。不过，看看四周，发现笨手笨脚的不止我一个，个个都狼狈不堪，心里不免有些安慰。

　　饭菜都弄得差不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也抱着两大瓶可乐出现在门口。

　　“孩子们，中国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们齐声响应她。

　　“Hmm……好香啊，我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什么时候可以吃啊?我饿极了。”任何时候，食物对辛普森太太都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再有十分钟就好了。”903DJ细心地用布把盘子边缘的酱汁擦干净，陆续把菜端上桌。

　　在经历了差点着火、切破手指、烫伤手臂这一连串的惊险之后，我们终于做出了一整桌的团年饭：青红椒炒牛肉片、洋葱炒牛肉片、西红柿烩牛肉末、西红柿炒蛋、洋葱炒蛋、酱油西生菜和蛋炒饭。

　　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多钟头，大伙儿早就饿昏了，狼吞虎咽起来。我虽然心里对903DJ的气还没消，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做的那几个牛肉的菜，真的是很好吃，连我这个平时不爱吃肉的人也停不了口。

　　辛普森太太还是头一次吃这么正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的中国菜，一向挑剔的她对我们(嘻，其实是他们)的厨艺竟然赞不绝口。不管怎么说，中国菜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染力。“中国人过年是不是特别喜欢吃牛肉?”辛普森太太吃着“牛肉全餐”，忍不住好奇地问。

　　“其实不是。北方人喜欢包饺子，我们南方人要吃一些有象征意义的菜，像鱼啊，发菜啊等等。”903DJ接着开始向辛普森太太长篇大论地解释年饭里菜式的含义。

　　我们谁都没想到，辛普森太太会对中国人过年的传统习俗如此着迷。我们的每一句解释，对于她来说，都仿佛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而对于我们，在享受美食的同时，又可以宣传中国传统的饮食文化，真是一举两得。

　　“对了，”辛普森太太突然想起什么，说：“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年饭都是牛肉啊?”“这个嘛……”903DJ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只会做牛肉。”刚才那副天才小厨师的表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哈哈哈，原来如此啊。什么‘牛肉全席’，说得倒好听。”大家嘘声顿起。

　　我心里暗暗得意：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原来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