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巴黎一個月了，過得很快，也很快樂。這種快樂並不主要來自巴黎的美麗景色和厚重歷史，而在於遇見了讓人愉快的人。中國和日本是什麼關係自是不必多言，可恰恰是一個日本學者，讓我感觸良多。

青木教授是日本京都大學工學部力學工程系的教授，學物理出身，但是很數學，是該領域的世界著名學者（而我的領域是數學中比較物理的部分，所以和青木教授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地方）。以前我還沒感受到他到底多有名，這次到了巴黎，親眼見到各大著名大學的力學系、數學系、物理系聽說他來了，都爭相邀請他，才切身體會到他的大牌。相比起來，我就得自己報上名來，有人知道我來了，做的工作和他很相近，才會邀請我，和青木教授相比那是天壤之別的學術影響力。

但是在巴黎高工相處的日子，青木教授在我面前（實際上是在任何人面前）卻表現得非常謙虛。他有兩次到我的辦公室，很客氣地說請教我關於我的研究成果上的問題，而我聽完他的問題後，都覺得是他在指導我。他是在問一些和我已取得的成果相關的問題，實際上起到的作用是引導和挑戰我往更深更廣的方向去走。而這兩次所謂的他“請教”我，最終都演變成我們倆去把主人G教授叫來三個人一起討論，探討合作的可能性，目前我們三個人合作的問題正是這樣產生的。

在討論的過程中，青木教授表現出一個學者高度的嚴謹。他說知道的，一定是真正的懂，可以說得清清楚楚。他不太清楚的，一定會誠實地說不清楚，這種風範在國內學術界老一輩老先生身上是常見到的，但是與現在浮躁的社會很多人滿嘴跑火車大話連篇的“豪氣”截然不同。當然了，不經意間有時也會流露出他的“底氣”來，譬如他說1989年他連寫了4篇文章發在同一個雜誌上。G教授後來告訴我正是那4篇文章奠定了青木教授在這個領域的地位。

我們三個人的合作討論是隨意的，誰想討論了，就會拉上另外兩個人找一個教室或辦公室開始。上周末我突然收到青木教授的email，說他星期一要去哪裡，可能來不了學校，所以可能討論不了，很抱歉，等等。

這件貌似很小的事卻讓我感慨了一陣。我們並沒有約好第二天什麼時間要討論，但是青木認為我可能會有期待，而第二天他有可能來不了，所以專門發一封郵件預先表示一下抱歉。我為什麼會感慨呢？不是因為大人物給我發封郵件我就大驚小怪，而是我在國內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卻沒有他的這種禮貌和客氣。

我教課時，會常常收到學生的郵件。說出來很多人都不相信，現在的學生似乎沒有被教過該怎樣正確地寫一封郵件，10個寫信的學生中至少有6、7個沒有正確的格式。首先，很多學生寫信沒有稱呼，直接就說事情。還有一大撥人，稱呼了一聲“小扎老師”，然後說事情，而最後呢，沒有落款，讓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寫來的。而從郵件的地址是看不出來的。很多學生使用QQ郵箱，顯示出來的是QQ的暱稱，五花八門，什麼“齊天大聖”、“莞爾聽幽”、“烈火之殤”、“心痛的感覺”，等等。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收到一封來自齊天大聖的信的感受。。。還有相當多的學生，直接在信里說，“小扎老師，我是你班上的一個學生。。。” 死活就是不讓你知道他是誰，表達出來的意思仿佛是“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請回答我的問題。。。”

再聯想到我在業餘從事招生工作時，常常會收到這樣的電話：“扎教，我是一個學生的家長，我有個問題。。。”一樣的，沒有自我介紹，也無意讓我知道她是誰，但是要求你回答她的問題。這樣的情況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以至於我都很納悶，是不是我在國外呆久了不適應國情，難道問人問題第一個程序不應該是自我介紹嗎？

遇到這種情況，我一律會回信或者在電話中問“請問你是誰”，或者禮貌地調侃學生一句“你問我問題得讓我知道你是誰吧？不然怎麼稱呼你？”。至於在郵件中不使用尊稱的學生那就更多了，都是清華的學生哦。。。我還遇到不下一次地這樣的來信：“老師，我覺得你今天講的方法太複雜，沒有體現出本質，我有一個很簡潔的方法。。。” 然後多半是他沒有搞懂（話說學生要真的找了一個簡單的方法我會很高興，並且在課堂公開表揚的）。有一次，一個學生關於線性代數的一個簡單問題，一上來就直指“老師你的方法不好，我的。。。”我回信客氣地指出他的基本概念搞錯了，然後他不服。來回了四封信，最後終於他意識到自己錯了，來了一句網絡用語“好吧，我跪了”。

然後，就沒然後了。沒有對我的歉意，感謝那就更別指望了。

這樣的事見多了，所以，青木教授一封短短的郵件竟然讓我有一絲感動。我把這件事跟老婆分享了，她也很感慨，因為我給她展示過很多次那些完全沒有禮貌的郵件。

我常常會和學術界的同行討論請教，有一批人，會很牛逼地說“這個問題在我的文章里解釋得很清楚，你可以去看。” 而青木教授是完全不一樣的風度，我和他討論問題，如果涉及到了他的文章，他會在討論結束回到辦公室後從他的電腦里找出來儘快地發給我，而且儘可能指出是在文章的哪個部分。

還有一件事，今天才發生的。

巴黎高工建在山上，每次我上班，都是坐火車到Lozare站，然後爬20幾分鐘的山才到學校。說實話，那個山還是有點陡的，爬起來有點累的，當然，鍛煉身體那是另外的好處。我和青木教授偶爾聊天，才知道他上班坐火車不需要坐到Lozare站，而是只需要坐到Massay Palaiseau，然後有一趟專門的從那裡直達高工的公交，是專門為高工修的高速路，其他車都不讓走。全程下來比我的路線快半小時。我聽了大吃一驚，隨口說哪天我跟你走一趟，認認路。

今天中午，青木來找我，又是先抱歉，說他周六就要回日本了，這幾天有可能要去買點東西啥的，不一定上下班準時，可能陪不了我。他打印出了兩張Google的實景地圖，在上面用手標記得非常詳細，傻瓜都知道該怎麼去找那個公交站，在哪裡下車。

我只能說，我沒什麼好說的。

自古以來，中國人都自稱禮儀之邦。但是，我想，我們這一代，以及下一代，離應該有的最基本的禮儀，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