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是一個中鋒
作者:趙一刀(天涯論壇)
一:
有人說過,當你回憶起越來越多的人和事,那就證明你老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因為回憶在於我來說,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的名字長得連我自己都記不住。許多人雄心勃勃地要在歷史中寫下名字,我也曾經認為我可以,那還是在我能準確念出我名字的每個音節時,現在我知道啦。歷史不會寫下我的名字,它實在太長了。即使寫下來,大約也只會是一個謙卑的簡寫,和小時候媽媽嘴裡蹦出來的那一大串令人頭昏腦脹的字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這是不是證明我老了?
但誰能不老呢?
飛人嗎?那個曾經被很多人認為是江湖第一高手的漢子?他做過六次武林至尊。三次重出江湖,又三次金盆洗手。江湖換了。許多新入江湖的後生只記得他第三次重出江湖時連刀都拿不動。
胖子嗎?那個一身橫練、硬功無敵的人?我跟他交過手。那年艾化臣還是我的兄弟,他很快。快到在你的手剛摸到刀柄,他就已經切開了你的喉嚨,退到一丈開外微笑着看你。那年我和他橫行天下,在最後一戰,我們碰上了胖子。
可能那年我就老了。
我們被胖子乾脆利索地打敗。直到許多年後,胖子殺進我把守的禁區地盤,轟開我們,屠殺。似乎他眼前一個人也沒有——那種情形依然一再回放在我的惡夢中。但我不怨他,這是規矩。
可是他也老了。就在今年,他被十一郎好像當年他擊敗我一樣輕鬆擊敗。當然,他也不會怨十一郎,這是規矩。許多年之後,十一郎也會老。還會有人擊敗他,這也是規矩。
唯一不同的只是從前某個漢子和胖子動手能撐過幾回合,他就耀武揚威地吹牛,現在則是某個漢子和十一郎動手能撐過幾個回合,他就耀武揚威地吹牛而已。
這些都是規矩。
二:
我也不是沒有討厭過誰。
我曾經討厭過那個叫MJ的傢伙。前年那一場大戰,他在最緊要的時候拿着個戒指給兄弟們看:“你們有嗎?”
那表示他跟過武林至尊。
我當時很想把這傢伙打成一堆肉塊但我沒有。雖然就算我的名字比他長一萬倍,但無疑更有資格寫在歷史之中,但他有那個戒指,我沒有,他在有些時候就比我有資格驕傲,這些也都是規矩。
想打他的不止我一個。去年,他就被掌門攆走了。
三年前我就有退出江湖的打算,我流轉在各門派打短工,到處問人家要不要我。我高,我壯,我很能打的。當年我和胖子動過手——我討厭這麼說,但沒辦法。後來掌門把我拉進火箭派,指着十一郎說:我們要讓那個傢伙做武林至尊。
我看了看他。
他很年輕,臉上帶着微笑,永遠用誠懇尊敬的眼光看着你。我對掌門說他這樣不行,他——他一點都不讓人害怕。
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起了胖子。
掌門不說話,顯然他不同意。我流浪夠了,就算十一郎不讓人害怕,我也在火箭派呆了下來。掌門清洗了許多人,拉進了許多人,他們之中有的很有名,如魔劍麥帝,有的也只是新入江湖的後生。然後我發覺我錯了。
十一郎確實不象胖子,也許只有一點象。
胖子兇狠霸道地看着和他動手的人,好像隨時會生吃了他。
十一郎帶着誠懇尊敬的眼光看着和他動手的人,好像隨時會請他吃飯。
胖子輕蔑地說:“我要把你的屎也打出來。”
十一郎平靜淡定地說:“請賜教。”
然後,他們橫衝陷陣,所向無敵,好像獅子搏兔一般摧枯拉朽地蹂躪了對手。他們就這一點點象。
那時我的心裡燃起過前所未有的希望,十一郎不會是胖子,但他會是下一個接過胖子霸勢的人,不管他們的行事風格有多少不同。我這樣想,整個江湖也這樣想。胖子和十一郎之間的決鬥每年都是江湖中最重大的事件。
我愛上了這個地方和這群人。那年我們在決鬥中勝了五十一場,殺進大比武。
我到現在依然不相信我們是如何敗下來的,我們敗得很奇怪。我的兄弟們也不相信,但他們沒有辦法。
我們只能認了。麥帝咬着牙說:“我們會回來的。”
三:
我在火箭幫的日子很平靜。
練功,吃飯,睡覺,吃飯,練功,睡覺,戰。
十一郎真氣不繼的時候掌門會一推我,大叫:“大叔!上!”
於是十一郎休息,我上去張着雙手威脅對手,我老了,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得,但他們休想輕易讓我倒下,讓我倒下是要付出代價的。雖然每個對手都不太把我當回事情。
掌門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江湖嘛,有時候要求一點個性,我不要求他象神算子老帥哥或者君子劍禪師那樣優雅而有風度,至少他也要講究一點,我常常這麼想。
但他從來都象鬼門龍王沙通天,禿着個頭,眼窩深陷顯示出一付縱慾過度的樣子,一看之下就不是什麼大角色。他很努力,很勤勞,並且很偏執。他由衷地相信中鋒流鬥法永遠有市場。
拜託,大哥,現在不是從前了。中鋒流呼風喚雨的時代過去了。連胖子都沒有從前的霸勢了。有時候我看着十一郎孤軍奮戰,在感動中也會生出一些絕望來。
我見過大衛,在我被公推為最強守御者的時候,那是我一生最輝煌的時刻。
大衛在和二十九個幫派的掌門吃飯,現在是三十個了。他很神秘,有些人認為他只是個商人,有些人認為他是全江湖的總掌門。
他們都錯了。他既是商人,也是總掌門。我清晰地聽到他說:“時代變了。”
“最近的人喜歡那些快槍快劍,中鋒流太不好看了。”
然後我知道我們完了。在他眼裡,江湖就是一台大戲。果然,不久之後江湖規矩就改了。我們這一行越來越難混了。花什麼時候開你會知道,時代什麼時候變你卻不知道。那些死貼着十一郎的人和那些往十一郎懷裡沖的人現在大是得意,覺得他們能對付十一郎,卻不知道實際上是江湖規矩和裁判對付了十一郎。放到十年前十一郎只用一隻手就能把他們都砍成肉末餵烏鴉。
這台大戲讓許多人非常認真,雖然他們知道他不過是台戲,我也知道。
四:
又是一年春風,紅顏漸老。
去年整個江湖都認為我們有做武林至尊的實力,我們也這樣認為。
之後十一郎和麥帝都受了重傷,兩個人加起來躺了小半年。
我們垮了。我沒什麼事情,百無聊賴地看着胖子和ZO為中鋒流做最後的拼殺,我支持他們。不僅僅因為ZO是我師弟,也因為他們是在為保護一個湮滅的榮耀而捨生戰鬥。他們贏了,但這種勝利卻有如煙花一般好看而不持久。大家都這麼認為,我也這麼認為。
這是快槍快劍們縱橫天下的時代,是雷霸龍、高比、典韋們的時代。至少馬上就要是了,胖子、ZO和我一樣是老傢伙而已。
不一樣的地方或許在於他們幸運吧,我這樣想着,中鋒流完了。直到十一郎傷愈歸來。他變了。
十一郎已入聖!
他還是那麼平靜淡定,尊敬和誠懇,他不快,也不狠,也不玄妙。
他只是無敵。
艾化臣電一樣的快劍我見過,典韋、雷霸龍流星般兇猛的突破我見過,高比、拿殊風一樣妙至毫顛的身手我也見過,這些東西十一郎都沒有。他不是電,不是流星,也不是風。他只是日月的運行,不快不狠不玄妙,簡單但無可阻擋。
於是又是一年春風。鏖戰再開。我們前所未有的希望也隨之一同而來。
我們很強!
頭一個多月里我們勝利的次數比馬刺門和小牛幫都要多,我們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可我心裡總有那麼一點沒底。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有時候人的憂傷可能只關乎千里之外一隻蝴蝶翅膀的顫動。
之後我的擔憂也變成了現實。
麥帝和十一郎又傷了。我忽然可憐起掌門來。傳說之中有一種酒能讓人忘記所有的事情,他真應該喝。他看起來簡直如喪考妣。
我不怎麼失落,你要是活到我這個歲數,是不會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有什麼情緒波動的。
我習慣了。
直到天鷹教上門,雖然麥帝回來了,但我們都知道,沒有十一郎,我們非常危險。
掌門跟我說:“你上!在十一郎回來之前你要撐住!”
那我就上。他們說我們完了,火箭派完了,中鋒流完了。我老得很了,從前的許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但這幾句話還是記得的。十一郎為中鋒流奮戰過,胖子和ZO也是,現在大概是輪到我了。入了行,便逃不開。這也是規矩。是否我其實一直在等待着這個時刻?也許是,也許不是,無論如何,我老了,江湖變了。但沒別的辦法,我喜歡這個地方也喜歡這群人。十一郎倒下就意味着必須有人站出來。
快劍快槍是現在的江湖潮流,但我這一行有着他們永遠無法想像的尊嚴與驕傲,不可褻瀆。
那我便戰。
那我便戰!
五:
天鷹教年輕的快槍快劍們撞上火箭派,在禁區內被殺了個潰不成軍。幹掉他們的一個是快四十的朱萬火,另一個據說老得已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他們敗得很慘,也很服。
鷹王小JJ望向那人,他很老,他的臉若是願意,可以隨時擺出凶神惡煞的樣子,但他看起來卻一臉安詳。
小JJ很奇怪。這跟江湖流行的東西不一樣,於是他問:“前輩是什麼人?”
那個老得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的人眼睛裡似乎流過一絲蒼涼,剎那而已。然後復歸平靜,好似另一個空間一粒穿越歷史永恆滴落的雨水。接着,他淡定地說:
“很多年以前,我是一個中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