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清楚地記得去年聖誕節前兩個星期的情形。

肯尼的部隊要去伊拉克，隨着派遣日一天一天接近，肯尼也越來越緊張，每晚
都打電話回來，也不說多少話，只是鬱悶着。

出發的那天，人到了緬因，匆匆一個電話過來，說：“媽，我愛你！”
阿娥說：“不要擔心，你父親和外公都是軍人，他們的在天之靈會看顧你
的！”
肯尼嘟噥着說：“我想也是。”便掛了電話。

之後好幾天沒有他的消息，阿娥一直失眠。

後來終於有電郵來，說在科威特培訓。再後來，過了一個月，他們開拔去了伊
拉克。

從此，大兵肯尼便開始在巴格達北部守兵營，而阿娥也開始為美軍傷亡的新聞
每天提心弔膽。

(2)
肯尼去當兵，最早源於阿娥的主意。

窮人的孩子當兵，是改善前途命運的一個最容易的辦法，在中國在美國都是如
此。一個普通列兵，入伍便有每月一兩千的稅前收入，每年有固定幅度的加
薪，續簽合同有 sign-on bonus，有機會免費學到一些技術，退伍後可以拿補
助上大學，找工作也具有優勢。對於不喜歡學校和書本的年輕人來說，這條路
極具吸引力。

後來小布什上台，發生了911，有阿富汗戰爭，阿娥便打消了讓肯尼去當兵的計
劃，幫他在當地的社區大學裡選了 radiology 這個專業，就是在醫院裡開 X
光機的 technician。

(3)
肯尼上了一個多學期的課，實在不喜歡，跟媽說想去當兵。

阿娥不同意，肯尼說：“以前不是你叫我去當兵的嗎？”

“現在不一樣了，正在打仗，你有可能有生命危險。”

肯尼很 cocky 地說：“死就死，有什麼了不起的？至少我是為我的國家而
死！”

阿娥和阿麗齊聲說：“那哪是為國家而死，那是為布什而死！”

... ...

肯尼終究還是去了徵兵處。徵兵官很熱情，向他介紹軍隊的種種福利，並鼓勵
他試穿一下軍裝找找感覺。穿了軍裝的肯尼看見鏡中的自己英氣逼人，非常高
興，下決心參軍。

參軍前要通過考試，肯尼領了複習題回家，沒看幾眼便去考，結果沒過。徵兵
官說沒有關係，考多少次都行，直到考過為止。如此再兩次，便考過了。

依阿娥的意思，即使當兵，也要當個海軍空軍什麼的，危險性小。最好能在空
軍里作機場空中交通調度員，這個工作民間學校里是學不到的，退伍後應徵民
用機場的相關工作會很搶手。

可是考海軍，分數要求要比陸軍高些，空軍則更高，只好作罷。據說當年小布
什考德州國民衛隊的空軍，分數剛夠及格線。我有些恨肯尼不成鋼：怎麼連小
布什都不如？後來轉念一想，小布什好歹也是哈佛的MBA，就算了。

(4)
2004　年底，肯尼結束在新兵訓練營的培訓，駐紮德州。當時軍營里傳言滿天
飛，說所有的新兵都要被派往伊拉克，可是上頭從來不證實，有什麼事情，包
括休假，都是臨時確定的。肯尼甫入伍，雖然每天四、五點鐘就要起床，訓練
強度體力消耗大，可是一切都透着新鮮。軍隊給付搬家費，他運去了自己的游
戲機、電視和車，過得有滋有味。

後來便是幻滅。肯尼雖然不愛學習，到底還是新英格蘭出生長大、思想開放、
沒有什麼惡習的好孩子。軍隊是一個極端保守、宗教色彩濃厚、machoism 盛行
的地方，有很多布什的忠實擁護者。當年阿娥和我去參觀西點軍校，導遊介紹
的第一站便是天主教堂。新兵訓練營里，周日其他人都要打掃衛生，上教堂的
話便不用，於是不管信不信教，大家紛紛上教堂。肯尼跟身邊的人思想觀念相
差太大，根本合不來。當初徵兵官所描繪的各種福利，有很多 catch，根本不
是那麼一回事。

肯尼　21　歲生日是在軍營里度過的。在這之前就被戰友拉去喝酒了，之後更是
經常喝得醉醺醺地給弟弟阿爾和 cousin 們打電話。

(5)
去年九月，當肯尼他們被派到死谷莫哈維沙漠集訓的時候，傳言終於被證實是
真的。集訓期間有一天可以自由活動，我們三個人便開過去看他。

從15號下去往死谷里走一個小時，便到了他們集訓的軍營。肯尼一早就在門口
等着了。時間所限，我們只在附近的巴斯圖吃飯逛 outlet。

肯尼迫不及待地去買了一套衣服，脫下軍裝。他仍然十分 grumpy，從前說話，
三句不離一個 f word，可是現在，則是一句三個 f words。

阿娥皺眉：“你髒話說得太多了。”
“軍隊裡大家都這樣，要不然顯得不夠 tough。”

時間不早了，我們送他回去。肯尼越來越不開心。

下了車，他揮揮手：“我愛你們。”
“我們送你回營房。”
“不用不用。”

於是我們坐在車裡，看着他的背影在黃昏中朝營地深處走去。

(6)
阿娥有同事的兒子也在伊拉克服役，大家聊天，那位同事說軍隊裡盡給當兵的
垃圾食品，為了讓兒子有充足的體力和保持水分，她經常寄牛肉乾去。在伊拉
克，美軍最好不要一個人亂出去買東西，太危險，儘量少出兵營。

阿娥便去郵局問了問，回來說郵局有優惠價，他們給一個盒子，只要這個盒子
里能裝得下，不管多重一律只要　7　塊錢。“我看了看，盒子還挺大的。”於
是寄了些牛肉乾去。

我們聯繫不到肯尼，只有他不定時地打電話回來。電話的聲音有些 lag，但是
還好能聽清。每次有報道說美軍傷亡，阿娥便特別緊張，等到他打電話回來，
懸着的心才能放下。一次兩名士兵外出巡邏的時候遇到路邊炸彈身亡，肯尼打
電話回來，情緒低落　-　那兩人是離他很近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