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成人不宜：婚誓

那年秋天，強被父母送進一所寄宿學校。強是不想去寄宿學校的，因為這將是強第一次離家，強怕離開家，尤其是在夜裡，他
會想媽媽。那天，媽媽讓強做在小板凳上，她坐在對面，和強談話。媽媽面容很慈祥。她說，你已經是一個大小伙子了，你看看
你長得多壯實？應該出去過過集體生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鍛煉鍛煉，在媽媽懷裡，你總是長不大。強不想去，強心裡有
些害怕，但他不好意思說，他是男人，他怕媽媽瞧不起，所以他乖巧的點點頭說：媽媽，我去，我聽話，我會學的很好。媽媽親
切的笑了，那一刻，強發現媽媽很美，他撲到媽媽懷裡說：媽媽，我會想你。

這是市里一所非常有名的寄宿學校。一個年級只有兩個班，每個班大約20幾個學生，卻有三個專職老師，一個語文專職老師，
一個算術專職老師，一個生活專職老師。生活專職老師管大家吃喝，還管給大家洗澡。她是一個40多歲的女人，弄得班裡的大
男人們都挺不好意思，可是沒辦法，還得讓她洗。進入這個學校的學生家裡，要麼是達官貴人，要麼是大買賣人，要麼是社會
名流。每星期六中午學生離校，總能看見校門口停着一排小汽車，什麼吉姆，梅塞迪斯。。。。。。，差一些的，也有人力車來接。
強家裡是徹頭徹尾的平頭百姓，可是媽媽是市裡的模範青年教師，市文教局得到兩個入學名額，分給媽媽一個。 強家裡沒有
車來接。每星期六由在省立醫專念書的堂姐來接他。同學們知道強有個識文斷字的大姐姐，強很自豪這一點。

一開始在新的環境，強非常想家，想媽媽，從星期一開始，天天默默的計算離星期六回家還有幾天。晚上躺在床上，偷偷的抹
過眼淚。可是這些，強不敢讓室友看見。強是個大小伙子，被人看見想家想媽媽多沒面子？所以強在人前還要儘量裝出興高
采烈，躊躇滿志，瀟灑陽光的樣子。一段時間以後，強和三個人，一個小伙兒，兩個姑娘，成了好朋友。那時一天有七節課，下
午下了第7節課，在吃晚飯前，有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在這段時間，他們四個人幾乎天天在一起。他們一起談理想，談
抱負，談家庭，談友誼，談一切那時候的年輕人感興趣的話題。當然，他們也一起盡情的玩耍，比如拍球，跳繩，滾鐵環，騎馬
打仗。。。 。。。

這幾個朋友中，有一個女青年叫惠萍，她長的白白的，秀秀氣氣的，一雙小手軟軟的，和強關係最好。當時，學校固定飯桌吃
飯，六個人一桌，強和萍天天挨着坐。那時有一條非常不人道的規定，分給你的飯菜必須吃完，不許剩，這可整苦了可憐的萍
姑娘。她嘴小喉嚨細，飯量也小，吃飯很慢很慢，幾乎每頓飯都很艱難。這時，她就會看着強，明亮的眸子裡忽閃出祈求的目
光。強有時正好很餓，有時已經吃飽，但無論如何，強都會盡力幫她把剩飯吃光。而強也能時常感到萍的關心，強經常玩的一
身土一身泥，她看見，會上來幫強仔仔細細的把身上的土拍乾淨。他們兩個人的友情是深厚的，是純潔的，兩人是非常非常親
近的好朋友。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使他們兩人的關係產生了一個飛躍。

記得是早春，很冷，大家還穿着棉衣。那段時間萍好像總是不太開心，話不多。這一天陰沉沉的，早上上課之前，老師宣布：我
班的張惠萍同學從今天起改名為徐立志，請同學們記住。那時候年輕人不懂事，業餘生活貧乏，話題不多，一點小事就喜歡起
哄，萍隨之成了大家議論取笑和調侃的焦點人物。下午上課前，一大群人圍着趴在自己課桌上哭成淚人的萍品頭論足，夾雜着
一大堆惡意的玩笑。他們有鼻子有眼的說：萍她媽被她爸蹬了，離了婚，所以萍就跟着她媽改姓了，還取名立志，表示跟她爸
徹底決裂。。。。。。

當時的社會很傳統，很保守，父母離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事。萍為此頻頻遭同學白眼，一時間恨不得全班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樣
避着她，並且看不起她，就連本來最要好的那兩個朋友也疏遠了她。可強心裡放不下萍，為保護萍，強幾次和別人打架，還曾
經被打得鼻子出了血。於是強和萍幾乎就成了這個班裡的一對孤男寡女。

強是個重感情的小伙兒，強像以前一樣是萍最好的朋友，而且成了萍唯一的朋友。強仍然經常幫萍吃飯，萍仍然經常幫強拍干
淨身上的土。下了課，他們兩人總在一起，不理會別人的白眼。兩人一塊追啄玩耍，一塊嬉戲打鬧；他們並排坐在校園院子的一
角談天說地，他們一起偷偷溜出校門，手拉着手去街邊的小店買一分錢五塊的水果糖分着吃，一人兩塊，第五塊萍先吃，放在
嘴裡含着含小了，再吐給強。。。晚上八點半下了晚自習，同學們排隊去洗臉房洗漱完畢，強和萍總要互相等一下，互道晚安。
強會說：你先走，我看着你走。萍會答：你先走。當然還是強目送萍離去的時候多。最後倆個好夥伴總要互相抱抱，然後分手。
漸漸的，人們就忘了萍家裡出的那些"醜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恢復和她講話。但是，強和萍兩人之間的友誼，已經變得牢不
可破，他們兩人已經不怎麼習慣和其他人一起玩了。

一天，強和萍又在沙坑裡玩土，兩人歡笑着滾在一起。玩到興處，爬起來，他們忽然說到，結婚吧！對，就是說的結婚！是誰先
說的已經記不清，也不重要了。那時候的年輕人是單純的，純的像水，沒有現在談婚嫁那麼複雜，先戀愛，確定關係，然後再考
慮終身大事，磨磨嘰嘰，拖泥帶水，還總搞不成。他們甚至從沒有談到過愛這個字，他們一步到位，直接考慮的就是結婚，全然
沒有現在年輕人那種長相金錢至上，門當戶對，房子彩禮等等世俗的陳腐觀念。他們的關係是純潔美好的，他們最多也就是相
互抱抱，表示親昵，他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加親昵的動作可以做，但他們是認真的，因為他們都感覺自己已經不是3，4歲的
小孩子了。他們沒有山盟海誓，但他們願意手拉着手，互相陪伴攙扶着走完前面人生的旅途。

該放暑假了，兩個人在學校操場上話別，互道珍重。強說：不喜歡暑假，我會想你。
萍說：我也會想你，想跟你去大明湖。
強說：我也想，可是不行，恐怕媽媽不會讓我出去，現在時局很亂。反正兩個月後一開學，就又能在一起了，我們倆好，誰也離
不開誰，分不開的。
萍說：對，我們誰也離不開誰。那我給你寫信吧，然後你回。
臨分手，兩人還是像往常一樣抱抱，這次抱的時間稍微長一點，臉貼着臉。

8月，熱烘烘，亂糟糟的8月，躁動的8月，謠言四起的8月，人心惶惶的8月，兵荒馬亂的8月。強想萍，特別特別想。他不知道自
己想玩什麼，該幹什麼，連媽媽要求練習的大字也沒寫，他有時煩躁了就在院子裡轉圈，心裡老對萍說：萍，我的好夥伴，你好
嗎？你在幹嘛？他從來沒有這樣急切的盼着開學。他等着萍的信，一直在等，但最終也沒有收到。萍也想強，她老在默默的問：
強，你今天高興嗎？你過得怎麼樣？萍給強寫信，寫了一封，沒回音，又寫了一封，還沒回音。。。。。。

媽媽終於給強帶來壞消息：現在時局已經非常嚴重了。市政廳發出通知，全市大中小學無限期停課，公共交通，郵電等公共服
務暫時終止。綏靖區司令長官部命令：晚上6點鐘以後實行宵禁，市民呆在家中，青壯年幫助修整街壘，工事。嚴禁哄抬物價，
擾亂市場，嚴禁擠提哄搶，嚴禁散布小道消息謠言，嚴禁集會，遊行，示威，煽動叛亂，否則格殺勿論。毫無疑問，山雨欲來，
黑雲壓城。這座城市，已經是一座死城，人們都知道，惡戰將至。強與萍被生生隔斷，互相惦記的對方的安危。他們還沒到自己
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年紀，他們都有些絕望了。強面對蒼天，悲憤的問：為什麼呢？這都是為什麼呢？！

9月，血與火的9月，炮火硝煙的9月，生離死別的9月。9月24日，這座城市解放。大戰後的城市，硝煙散盡，留下的是斷壁殘牆。
那所著名的寄宿學校，已經被炮火炸成了一片廢墟，隨着一個時代的消亡，灰飛煙滅。

10月，已是深秋，天涼了，寒風卷着院子裡的塵土和落葉飛揚。強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雙手托着下巴，目不轉睛的看着遠處，望
着天際。強想着萍，他嚴肅的思考着社會，人生，愛情，命運，和男人的責任和抱負，強陷入無限的沉思和對往事的回憶，在這
種回憶中強漸漸長大了，成熟了。恍惚中，強看見萍微笑着向他走來，白白的，秀秀氣氣的，她沖他張開雙臂，柔美的揮舞着那
雙他熟悉的，曾經被他握過無數遍的軟軟的小白手。。。強那裡知道，就在8月底，萍不得不跟隨她媽媽逃離這座即將陷入戰火
的城市。多少年後，當兩鬢霜白的萍在子女的陪伴下，得以重溫故土的芬芳時，故人已不在，故土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那是1948年秋天的濟南，那時強和萍都剛滿8歲。這兩個好夥伴從此天各一方，心中只留下美好的回憶陪伴永遠。人海茫茫，
他們再也沒有機會相會。一場轟轟烈烈的初戀就這樣，被一場更加轟轟烈烈的內戰殘酷的扼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