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正獨自一人捧着本書,靠在後院的椅子上,無所期待地向四面看着。那種心情下,書不是書,更像是一件首飾,用來掩飾自己的無聊、落漠,或許還有淺薄。曾經,我也和小說中的情節一樣被自己捧讀,被別人界定,而大家都感覺良好。但是,無論封面裝幀得多麼現代、多麼高雅,生活卻總是在越讀越舊的書中越來越枝枝葉葉,錯錯落落,甚至讀到頭才明白與書名根本就毫無聯繫。有人說,玫瑰色的太陽,正在沿着某一種程序走向沉落、沉落。。。
電話響了,是一位開餐館的朋友打來的,“要過節了,忙,缺人,你來給搭把手吧”。
哦,搭把手,餐館。。。時光仿佛一下倒流到十多年前,那段在餐館跑堂的日子。那是我來美國的第一份工作,收入不多也不固定,卻是家裡的主要經濟來源,論地位和份量都比現在的高得多。
朋友開的是一家很地道的川菜館,在當地獨一無二,開業剛半年,生意已經紅紅火火。本市一位美食家在雜誌上寫道:“I’ve traveled far and wide in search of excellent Asia food. I ‘ve stumbled through ordering Chinese in Paris, and scrounged spring rolls from market stalls in small Norman villages. On my latest trip to New York, I walked three miles to Chinatown everyday for dim sum….”,終於,在自己家門口也有了夢寐以求的地道中餐。他的感嘆也是我的感嘆,有一年,我們下了決心要犒勞一下自己,一家人開車300多里去芝加哥吃年夜飯,那份辛苦哪裡是芝加哥人、紐約人能體會的啊!
去地下室翻出我作為留念保存下來的工作服,一條小黑圍裙,那是當年花巨資置辦的。那天,LG帶我去Downtown一家專賣店(這種東西Walmart好像還真沒見過),圍裙$10,可是初次進城不懂規矩,買了東西出來,車前窗多了一紙條:車沒停對地方,罰款$15,心疼哦~~這條圍裙跟了我十多年了,從一臥到二臥,從小房子到大房子,家裡永遠有一塊地方保存它,我能有現在,我們家能有今天,它功不可沒。
話說這一次上崗,朋友說5:00來就可以,我4:40就到了。正值中、晚餐之間青黃不接的時候,大堂里空無一人。我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理理糖包盒,挪挪醬油瓶,沉靜的外表難掩內心的激動,過去和現在剎那間的交叉仿佛一座時光隧道,隧道那頭的我腰間繫着圍裙,左口袋是小費,右口袋是筆和點菜本,風風火火地奔忙在桌椅之中,穿梭在黑白胖瘦之間,何等一個幹練利落的阿慶姐哦~~而如今,腰身漸寬、衣帶漸緊的我,竟然還有機會重操舊業、重溫舊夢,還能入廳堂、下廚房,枯木再。。。。容不得我多想,要投入工作了,客人們陸續來了。
一對客人舉手提問:“I have some questions. Does this ……? this …? this …?…Sorry I ask so many, this is my first time here.”
等他們問完了,輪我回答了:“對不起啊,你們是第一次來我也是第一次,你不知道的我也不。。。呃,那個啥。不過,按我的想法,這道菜里用的是白肉,那個是黑的。。。一般來說,樟茶鴨是用茶葉熏的,香酥鴨是油炸的。。。姓鐘的人做的水餃叫鍾水餃,姓龍的人做的抄手就叫。。。(虛哦~,幸好沒有四川人在,否則豈有我瞎擺的份兒)。。。大致就這樣了,如果你還要知道個仔細,我去大廚那裡詳細打聽一下。”
又一桌問:“What is crispy eggplant?”
脆皮茄子嘛,這個我知道,我們那兒的土話叫茄盒,“兩片茄子中間夾了肉餡,裹了麵粉油鍋里炸炸,看上去像你們的chicken nuggets, 塊頭大些不過。你們沾蕃茄醬吃雞塊,我們澆黑豆汁或者魚香汁吃茄盒。。。。”
體會:英文的長進對工作幫助很大。十多年前,我只能就事論事,客人稍微多問一句我就卡殼,現在,能東拉西扯了,如果連扯都扯不出來,就只好坦誠相告了:我是臨時工,業務不到家我會盡力,服務不好是我個人問題,與餐館飯菜無關,下次再來沒有我的時候,你一定會得到更好的服務。
菜單上也有讓我為難的菜式,真不知道該如何跟客人解釋。比如:
怪味雞絲 unique chicken smell
口水雞 mouth watered chicken
干扁大腸 Dried Pig’s Intestine
干扁肚絲 Fried Pork Stomach
宮保腰花 Kong Po Kidney
這些菜式,如果只看英文,我自己都吃不下去,什麼叫mouth watered chicken啊?誰的口水?誰的也不行啊。Pig’s Intestine讓我立刻想到泡在福爾馬林里的標本,一團,盤曲着,吖咳。還好,老中來了不用解釋;老外估計也都避而。。。還別說,還真有一對老夫妻點了干扁大腸,不過他們很讓我省心,問都不問就要了。倒是我好奇,一打聽,他們去年在中國度長假,在四川一帶吃了個肚滿腸滿,竟然落下了Intestine情節。
另一桌,兩對夫妻要了五個菜,等我去收拾桌子的時候,能吃的都被吃了個精光,只剩下紅紅的朝天椒在每個盤子的中間整整齊齊碼成一簇,像盛開的花。其中一位打趣道:“我們餓極了”,我也笑笑:“我看出來啦。”他們都哈哈大笑。
吃得這麼精光其實還是浪費,如果是我,就會把那些朝天椒打包帶走,像那次在芝加哥的“老四川”一樣,朝天椒帶回家用咖啡磨磨細,加些炒熟的芝蔴花生核桃碎啥的,不就又可以再過一陣兒四川人的日子了?那個叫TONY的老闆大概看我們實在清苦,最後一天臨走時候送了我們一盒他店裡的辣椒醬,更是給那次“老四川”之行畫上了長長的破折號。
也有遇見特殊的客人,一大小伙子說他吃素,問:“有什麼純蔬菜的嗎?”
“吃素好啊,我們有豆苗,蒜茸豆苗,沒一點點葷腥。”
“我不吃味精。”
“行。”我在點菜單上註明不要MSG。
“我不吃鹽。”
“行”,我再註明不要SALT,你只要不說“不吃豆苗”這菜就一定能做成。
很想看看大廚怎麼炒這盤豆苗,正好不忙,我就守在灶邊學,學藝是我這次重出江湖的目的之一。見大廚先把豆苗扔油鍋里炸熟,DEEP FRY豆苗,頭一次見到哦。炸好的豆苗倒進一漏勺里瀝油的工夫,炒鍋加熱。“記住啊,熱鍋冷油”。加底油,蒜茸在鍋里用炒勺(不是木鏟也不是筷子)推兩圈,香味已經出來了。倒進豆苗,顛幾顛,裝盤。
裝了一大一小兩盤,“小的給你,嘗嘗”。
“哦,好吃!”,我拈起一根菜送嘴裡,脆生生的豆香味。
不是說“好廚師一把鹽”嗎?沒鹽的菜也能這麼好吃?大廚說:“蔬菜吃的就是它的原味,關鍵是看火候。火要大,出了鍋還是脆的,不象你在家裡炒出來的,軟踏踏的,那叫煮”。
“換句話說,如果我有了你這麼一套爐灶”,我又開始做夢了,“也能蒜茸豆苗,也能。。。大。。廚了?”,大廚笑笑,不置可否。
第一餐下來,我腳上的計步器增加了12000步,折合人民幣,哦不,折合成卡路里得是多大一碗擔擔麵啊。消了遣,學了藝,減了肥,四餐一共掙了300多元小費,心裡那個美~~
可是也有損失,還不小。
母親節的那個晚餐來了一對夫妻,白男黃女。女的高挑個,身材不錯,相貌平平。當時門口已經有人在等座,她進來後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不等領位,自顧自走到一個靠牆的桌子坐下,白先生也隨後跟着走過去,坐下。
我經過他們桌,送上微笑。黃女一聲 “上茶”,中文,還很誇張地打着響指。嗨,這動作多少年沒見過了哈。很久以前只有壞小子們這麼做,為了吸引路過的女孩;後來交際場上女人也有這動作了,可是前提得是漂亮、嫵媚、風情萬種的樣子,也能挑逗、誘惑某些男人。眼前這女人的響指嘛,失了對旁邊人的尊重不要緊,要緊的是暴露了自身流里流氣的粗俗,很不體面啊。
茶端上去,“嗵,嗵” 兩聲跺桌上。
再一陣兒,響指又打起來。生意是老闆的,老闆是我朋友,我是來幫朋友忙的,可別幫了倒忙,別幫了倒忙,別幫了倒忙,別幫了倒忙。。。
她的問題是“這個孜然羊和這個孜然羊有什麼區別?”,我順着她的指頭看過去,原來菜單上有兩處孜然羊肉。仔細看看,中文是一樣的,英文也一樣,那就是一樣唄。
“沒啥區別,一樣”,真想說一隻放養的,一隻圈養的。
“那為什麼有兩個?肯定有什麼不同。叫你們老闆來。”
嚇,這譜擺的。“如果真有,怕是你也吃不出來!”我沒忍住回她一句,看來這錢我是掙膩歪了。
我把點菜單塞給老闆娘,“你的上帝找你,這桌我不伺候。打着響指招呼人,正經女人是這樣的嗎?”
老闆娘去點菜、上菜,一切都停當了,她把算好價的帳單給我,“過會兒給他們就可以了。”
帳單放到桌上,人家眼沒瞟頭沒抬,抿了一口茶水,說:“讓你們老闆給我10%打折”。
“憑什麼我要去說啊!”,我這裡壓了半天的火終於騰出來了,就憑你沖我打響指?!一盤干扁四豆一盤孜然羊肉一壺茶,“加了稅$22,打個$2。2的折,沒多少錢的事,要說你自己去說,我還有事要忙。”我扭頭走開。
“每次來她都是那樣子,為了。。。”,老闆娘布拉布拉了好一陣兒,抓起打折後的帳單氣沖沖走出廚房,就一道門,門那邊的她已經是笑臉盈盈了,等走到那女人桌邊時儼然一位知根知底、談笑風生的老朋友,那應變能力着實讓我驚嘆,朋友多年,竟然不知道她有這樣的能耐。情願沒看到。
另一桌中國人,老闆娘主動提醒服務生要給他們打10%折扣,“要大聲說啊”,她囑咐道,“要不人家不領情就白給了。”啊?每次我們一家來吃飯,也都能享受到10%折扣的待遇,是不是這待遇後面都有一句“要大聲說啊,要不就白給了”?那我是不是也該大聲說回去“每次來我們都特意準備好現金支付,都把折扣返回到了小費里”?這麼赤裸裸的表白還有意義嗎?還是隔層紗,留點空間用心體會吧。
還遇到一工友,山東人,年紀44、5歲,閒聊中她說他們從外州搬來,老公剛在這裡謀到大學的教職,她負責家務,家裡有一大一下兩個獨生子。周末老公在家,換她出來打些零工補貼家用。很好一人,健談,熱心,可是也粗心,做了幾個月了,忙亂的時候點菜、上菜還會出錯,一出錯老闆娘就沒有好臉色,大廚們也在後面罵,挨了罵的她還得神情自若地迎接客人,還得滿面春風、殷勤周到。
我從她這條路上走出來的,我理解她的不容易。記得當年有一次,我忙中出錯少算了一道菜錢。本來已經很內疚,主動提出來扣工資彌補店裡的損失,可是老闆依然不依不饒,雖然他已經是第二代韓國華僑,可是國罵還是那麼擲地有聲,聲聲砸在我極力維護着的自尊心上。我罵不回去,就怒視着他,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一眨眼淚就會滾出來,那絕對不行!)。終於,怒火傳遞之後,我轉身就往外跑,就在轉身的那一剎那間,眼淚狂泄。跑出門了我才想起來,點菜本還在我的圍裙口袋裡,還有幾桌客人,喝上的,沒喝上的,吃上的,沒吃上的。。。不管了!
當天晚上收工後,老闆的弟弟打電話到家裡,不接!
第二天,我沒去餐館,去買菜。推着小車在商店裡轉,最便宜的還是芹菜、雞肉。我們在來美一年之內就不得已將這輩子的芹菜、雞肉的配額都吃光了,再也不想見到這兩樣東西啦。可是,如果我丟了這份工,是不是又得。。。權衡利弊,不光是雞和芹菜的問題,還有學費。那天老闆的弟弟再來電話替哥哥道歉的時候,我只能順着台階往下走來。因禍得“福”,以後打工的日子好像好過一些了,也或許是因為我自己心態做了調整吧。
那時候年輕,心裡憋着一股勁:一切都是暫時的,我不會永遠這麼忍氣吞聲下去,所以任何眼淚、鼻涕我都能用紙巾抹了擤了,揉成一團扔進馬桶,沖走!暫時的委屈就當是磨練意志了,多年之後再回頭看,更大的意義還在於那一段經歷成了我感情世界裡取之不盡的儲蓄,時至今日,每當有什麼磕碰,我就支出一個片段、一件小事,這些點滴的記憶為我詮釋風雨同舟、曲徑通幽。
只有短短三天,卻像是濃縮了過去歲月的所有酸甜苦辣,再坐回自家椅子上望向四周,風景依舊,心情卻已兩樣。平生所遇,無非先濃烈,後平淡。不論事如春夢,還是風雨故人,聚少離多,愛恨消磨,而我們一步一步,不知不覺中已將人生的重量重重疊疊背於一身。被感動、被牽引,又被遺忘。所謂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一切都難以確定,這就是生命的過程和意義吧。
我將小黑圍裙撫平了又平,摺疊起來收回箱子裡珍藏起來。流水不腐。流走的是歲月,流不走的是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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