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為了記住---寫給天上的富勝(三)
樺樹
看見李富勝和黃向東都這麼出色,我就很替謝德剛惋惜,很希望他也能儘快來到國家隊踢球。
81年底,我大學畢業了,工作立刻繁忙起來,又開始了每天四處奔波的生活。不過如果大家都在北京,就會時不時地聚一聚,甚至我們經常會在外地的某個城市碰到。82年3月13號,李富勝,黃向東和我到北京火車站去接昆明部隊足球隊。我們在站台上等,全部隊員都下了車,卻不見謝德剛的影子。傻東上車去找,才知道因為小剛是隊長,所以還一個人在車上仔細檢查隊員是否拉了東西。當小剛下車時,我覺得他的變化巨大,又黑又瘦,態度沉默,笑容靦腆。
第二天是周末,我早起出外辦事,午飯後匆匆趕回宿舍。當我騎車拐進院門口時,看見馬路牙子上坐着一個男孩,我都沒有意識到那是謝德剛在等我,他看我不知道就跟在我後面上樓,到房間門口時嚇了我一跳。小剛告訴我,今年如果有機會,昆部可能會放他到國家隊,因為他又努力為昆部踢進了甲級隊,領導為了獎勵他,給他立了二等功,發了一等獎,還獎給他一支派克金筆。他非要把金筆送給我,說知道我愛寫字也惜筆,而他留着沒用。我又把金筆送給了辛苦義務輔導我論文的社科院陳鐵健老師,因為他的字寫得比我還好。
當年的軍隊足球隊,很依賴重要的隊員,因為他們的存在關繫到球隊成績的好壞,如果成績不佳,嚴重者會導致球隊被取消編制,教練球員都回家。除八一體工大隊以外,這種專業的運動隊似乎並沒有在部隊存在的必要,還不像文工團,可以下部隊給戰士們演出。只有當比賽成績很好時,才能另說,至少可以掙面子。好的運動員就像是種馬,賽馬能不能贏就要看你的馬有多好,所以領隊教練把很多心思都放在這些頂尖的隊員身上,對他們格外地照顧偏愛,很多時候聽取他們的意見。作為昆部足球隊的隊長,小剛當然知道自己在隊裡的價值,所以不可避免地有他的驕傲。我想當時他看着朋友一個個在國家隊的成績,而自己有能力卻不能為,心裡一定不好受。
比較黃向東和謝德剛,他們有十足相像的地方:他們同齡,各有一個弟弟,兩家都住在大連體育場旁邊,幼年時一起踢球,同時被選到昆明部隊足球隊,又都踢前衛,就連兩人往那兒一站都是一樣的羅圈腿(踢足球的都是羅圈腿)。比賽場上他倆兒之間的默契是別人所替代不了的,一般都是小剛製造機會給傻東,然後傻東進球,小剛說眼色都不用給,傻東就知道他的意圖。有一次他們在國外和意大利隊踢球,看見人家罰球,開始佯裝發力,實則輕輕一挑,另一人起腳將球踢越過人牆進門。他們覺得帥呆了,回國後說咱倆兒也試試,於是就在一次比賽中照葫蘆畫瓢地做了同樣的表演,登時讓教練隊員們大呼驚艷,狠狠地出了一次風頭。不過黃向東和謝德剛的性格卻是南轅北轍: 傻東內向,自己份內的事情做得很好,別看細細的胳膊,可是腿部很有力量。他不管閒事不出頭,遵守紀律,在國家隊時,什麼都聽富勝的,典型的那種不用父母操心的乖孩子。傻東父親是上海人,一個謹慎老實的報社編輯,我總說傻東多少繼承了上海人的某些特點。小剛則是灑脫外向,為人講究義氣,有領袖慾,在場上踢球時是控制場面的主心骨,但是他個性不羈,心高氣傲,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也可以為知遇之恩賣命,但覺不會臣服於什麼人。
李富勝則比他們成熟太多了,他更通達世理,並落實在行為上。他相當冷靜,時刻知道自己的斤兩,每天都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一點兒也不任性。我從來沒覺得他是個名人,朋友們和他在一起,總是他在照顧別人。有次回國,我們幾個朋友還有他太太女兒一起去吃韓國燒烤,我對那煙熏火燎的烤肉沒多大興趣,就隨便夾一點小菜吃吃,主要是大家好久不見面說說話。只見富勝忙來忙去,把最貴的什麼海鮮之類的,仔仔細細地烤好,然後放到我的盤子裡,他自己不吃。他做得那麼自然,我感動得很,可別人卻都好像司空見慣,覺得就該他做似的。朋友們找他幫忙,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有一點可能,他都去努力幫。90年我回國為PBS拍片,結束時我對攝製組的美國人說,你們每人可以挑一件想要的中國東西,想好告訴我。第二天,大家一起來了,說只想要一件東西,就是解放軍穿的那種軍用膠鞋。這可把我難住了,他們的腳又都那麼大。我說沒辦法,回去重新想。第二天,他們又來了,說還是只想要解放軍膠鞋。我折騰半天,突然想起了富勝。好不容易找到他,我讓他幫忙而且還要快。他二話不說跑到球員宿舍,讓每個人拿出雙膠鞋來,收羅了一麻袋,給我送到飯店,我打開一看,每雙鞋都和小船一樣大。93年我要到大連辦事,富勝知道我人生地不熟,當晚就陪我坐飛機到大連,前前後後幫我安排妥善。回想起來,我從來都沒能幫他做過什麼,真的很遺憾。他總對我說:“什麼叫真的朋友,真朋友就是他好你真心地高興,一點妒忌心都沒有,反過來也一樣,比如說我和沈祥福就是這樣。”他說的話那麼簡單正確,我之所以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就是感到誠實舒服,他絕不是那種表面對你假惺惺好話說盡,而實際上隨時會害你的那種人。富勝從一個普通的足球守門員,最後當上了八一體工大隊大隊長,你很難想象,那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1982年6月,國家足球隊重組,在過去的基礎上增添幾個新人,我很希望小剛能夠有機會。一天,體育部李凱來到我的辦公室,告訴我名單出來了,有謝德剛的名字。正說着,黃向東的電話來了,也告訴了我同樣的信息。那天我們真的高興極了!
但是事與願違,謝德剛到國家隊後的日子裡並沒有那麼心情舒暢。國家隊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幾個新人,但開始都是板凳隊員,對小剛這樣的人來說,是很難適應的。有一天,富勝和傻東來看我,我問小剛怎麼沒來?他們說找不到他。臨走,富勝突然說希望我能跟小剛談談,我吃了一驚,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富勝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清楚,大體上我聽明白是小剛曾經有個女朋友,分手了,但這個前女友現在每天來找他,爭吵不休。為避免影響不好,小剛就每天出去跟她理論,經常到半夜才翻牆回來。當時國家隊超強體力集訓,可他每天都是暈乎乎的。傻東跟着說,其實那幾個教練從小就很看重謝德剛,這樣下去不成。我說我可不過問別人的私事,富勝說只有我說話他還聽得進去。
我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拿起電話打給謝德剛,我說:你運氣真不好選擇了一個吃青春飯的職業,人一輩子可能只有一次機會。小剛是何等聰明之人,我只說了一句,他就說明白了。下班後他突然來單位找我,還沒來得及坐下我就聽有人敲門,開門進來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還有小剛的朋友胖子。這個女孩個子足足高我半頭,淡眉細眼,她進來二話不說就上來拽謝德剛的袖子,亂鬨鬨地幾個人就出去了,我和我的室友莎莎驚異地不知發生了何事。差不多半夜三點左右,只聽輕輕地有人敲我們的門,我和莎莎驚醒,問是誰?就聽胖子說,對不起讓我下去幫幫忙。我睡眼惺忪地跟着胖子下樓,走出大門拐到禮仕路,看到小剛坐在人行路旁圍草地的欄杆上,雙手抱頭低得很深,那個女孩手叉腰站在一邊。我揉揉眼睛,問你們幹什麼呢?女孩說你為什麼不讓他晚上出來找我?我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說就為這事?她不說話。我又說,你們不睡覺,明早謝德剛訓練就不怕被踢斷腿?她還不說話。半天,她才說你回去吧,我就走了。第二天,胖子又來了,他指着路口的那棵碗口粗的小楊樹說,昨晚我走後,小剛氣得把他女朋友綁到了那棵小樹上。
不過我萬萬沒想到一語成畿,小剛的腿又被踢斷了。聽到消息後我心裡咯噔一下。一顆星還沒閃就滅了。我除了難過,沒有別的。
上個月奧運會我回國去我姐姐家,出大門拐到禮仕路上,又看到了那棵小樹,二十多年過去了,它已經長成比電線杆子還要粗的參天大樹。
2008/9/20 (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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