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舅的故事
娘舅是我媽的弟弟,“娘舅”是我老家的叫法。
60年代末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我第一次見到了娘舅。 我當時太小了,只模糊地記得半夜被吵醒, 家裡來了人。我媽里外地張羅,沒人管我們。 第二天,我看見了娘舅帶回來的大量行李,大部分是書,居然還有一些家具,全被淋濕了。我和姐姐吃上了娘舅從省城帶回來的花生糖,真香啊。
我們兩個小的,只知道找好吃的,哪裡會想到,娘舅的人生已經跌到了谷底。
娘舅不是回老家來探親的,30多歲的他是個“老右派”,這回被開除公職,發配回農村老家監督勞動。人倒霉時,連老天都不幫忙。他帶着行李先到了縣城,雇了一條小船開往家裡。一路上風雨大作,小船再也走不動了,他和船夫一起拉縴,
冒着滂沱大雨,到深夜才把船拉回了家。
娘舅從小天資聰穎。成績優異的他,從縣城的高中畢業後,竟選擇了當兵,參加抗美援朝。結果到部隊後,他沒被送往戰場,卻進了部隊高校,畢業後成了一名軍事工程師。娘舅是家裡的獨子,我外婆在他參軍以後,擔心過度,得了憂鬱症,自殺離世。
娘舅回來的時候,外公也早就沒了。老家只有我媽,帶着我們姐妹倆。單身的娘舅從此和我們一起過。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啊。娘舅從頭學起,下地干起了農活。白天幹活,晚上
寫“思想匯報”。運動的時候,公社、生產隊開大會,娘舅掛着牌子挨斗。這樣的重壓下,他的脾氣越來越壞。和我媽從小吵到大吵,又到動手,把我們姐妹倆嚇倒發抖,還不敢哭。一天又一天,家裡的人臉色陰沉,看不到一點笑容。一吵架,娘舅就威脅我們,讓我們滾出去, 因為這是他的家,我媽是嫁出去的女兒,不該住娘家。可我父母長期兩地分居,我們實在無處可去。年幼的我,一直擔心哪天真的無家可歸了。童年,就在這樣的恐懼中,一天天地度過。
有時,他心情好的時候,會請我們吃一些稀罕的好東西,也給我們講故事。
他閱歷豐富,書讀的多,故事都很好聽。
30多歲的娘舅一直單身,這是我媽的一大心病,雖然他們還時時吵架。當年娘舅
在省城的時候,女朋友一個接一個。最後一個女朋友是個漂亮的大學生,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娘舅還帶她回老家見過我媽。這個女孩子最終還是選擇了分手。
說實在也不能怪人家。我後來在娘舅的舊影集裡,見到她的照片。那是他不幸的一生中,短暫的溫馨時光的見證。
我媽費盡心思,到處托人給娘舅介紹對象。 娘舅的標準很明確:年輕漂亮有文化。我的天,這不明擺着痴人說夢麼?一年又一年,這年輕漂亮的舅媽始終沒有出現。多年以後,我們多少理解了他,曾經滄海,娘舅心裡的理想伴侶,在我們那個農村角落,哪有啊。
娘舅在我們鄉下小有名氣,不光因為他的右派身份。他有一手電器修理技術。一個當年出色的軍工工程師,居然在這落後的鄉下,找到了一點點用武之地。
凡是和電有關的,沒有他不能修的。70年代的農村,最常見的要數收音機,廣播什麼的。公社的廣播站常找他去救急。後來又有了黑白電視。家裡門庭若市。可笑的是,公社或大隊的要人們也經常來登門求助,他們居然暫時地忘記了右派兩字。
娘舅修電器時,總要請我當下手。一般是摁住某個零件,手不能抖。其實他自己總是抖個不停。幫忙完了,請我吃點好吃的,或者給我一毛錢。他和我媽吵架的時候,大家不說話,連我也嚇得不敢作聲。一般娘舅總是以要我幫忙為由,先開口。或者我媽做了點什麼好吃的,要我送到他房裡。
有一年冬天,生產隊派男勞力去很遠的地方修水利,我們那兒叫“挑塘”,就是用
人力,肩扛手挑河泥。江南的冬天,寒風刺骨,冰封大地。那是真正玩命的苦活!
娘舅也去了。去之前不知為何還和我媽大吵了一架。不久,隊上有人回來,問要不要帶東西。我媽連夜織了長統棉襪(家裡有織襪機),做了葷菜,請人帶去。不知娘舅收到後,是怎樣的心情?他的姐姐,永遠是他唯一的親人。
農閒的時候,娘舅總是在房間裡讀書。但他從不看報紙。他能看俄文,英文書。當年他帶回家的書,他慢慢的來回讀。他沒有朋友,有時拿我當聽眾。有一陣子,他給我講二進制,說有一種機器,只認0和1,但是能做高難度運算。我一個小學生,一直認為他吹牛,不信。他為此很失望。
誰能想到,苦難的生活,竟然有了轉機。
77年末,我的姐姐考上了大學。這在當地引起了小小震動。我家成分不好,爺爺是地主加歷史反革命,還有一個人人皆知的右派娘舅,上大學對我們兩姐妹來說,
簡直就是白日做夢。可是,這一天居然被我們等到了!我記得姐姐拿到通知書的那天,娘舅在家跳上跳下,手舞足蹈,高興得什麼似的--他看到了一線希望。
果然,沒過多久,有人開始過問娘舅的政治問題了。他先被調到了縣中教物理。
79年,他得到徹底平反。回到了原單位,繼續當工程師。我媽特意上了趟省城,
請他們單位領導幫忙解決他的婚姻問題。
娘舅已經40多了,依然孑然一身。這分明是受四人幫迫害的典型啊。說媒的蜂擁而來,可娘舅的標準依然不變:年輕漂亮有文化。介紹人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越來越少了。相親的次數從多的來不及,到最終一個都沒有了。我和姐姐先後大學畢業,都有男朋友了,娘舅還是一個人。最後連我媽都放棄了,聽天由命,隨他吧。
我時不常被我媽派去娘舅家裡,送點吃的,縫縫被子。 有時還替他織毛衣。
冬去春來,娘舅老了,退休了,他幾乎完全與世隔絕了。他依然住在當年平反後單位分給他的一間小屋裡,沒有一個朋友,每日買菜做飯,鍛煉身體。
幾年前,他以前的高中同學聚會,有人通知他去。他一再要求我媽和他一起去。我媽快80歲的一老太太了,咬牙和他出了一趟遠門。介紹時,他對他的故友們說,這是我姐,我唯一的親人。
娘舅如今70好幾了,身體尚好。他孤獨的一生,將會有一個怎樣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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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家領導寫的,為借光的六姨和老南的大舅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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