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節那天，我們又去一家好朋友的莊園做客。這好像已經是傳統了，年年感恩節都在那裡度過。不但可以划船、釣魚、打鹿，還能品嘗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柿子，更吸引人的是可以領略男女主人高超的廚藝，尤其是久違的東南亞風味菜，比如蘿蔔羔、糯米雞、沙爹、咖喱牛肉等等讓人垂涎欲滴。通常來參加聚會的人來自不同國家：中國、美國、荷蘭、新加坡、印尼、越南、印度…… 有時還有收養的中國小孩。每年都可以見到一些舊相識，結交一些新朋友 在眾多的來客當中，我一眼就認出了Juliet，一位越南華僑，容貌清秀，舉止優雅，打扮得體，而且氣質不俗。她有一個讀大學的兒子和兩個十六、七歲、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的漂亮女兒，但卻有一個跟她極不般配的老公。92年時他們移民來美國，已經十幾年了，自己經營一家指甲店，生意不錯。去年時她曾給我們講到她以前的一些經歷，讓我印象深刻。她出生在越南南部一個比較有地位的家庭，但是北越在內戰後接管了政權，他們淪為下等公民，雖然她沒有成為數百萬投奔怒海的難民之一，卻也被發配到了極其邊遠和艱苦的窮鄉僻壤當了小學教師，這是他們當時這種身份的人唯一能從事的職業，受盡了磨難。後來不得已嫁給了一個根正苗紅的土著，才得以回到城市。由於老公的姐姐在美國，幫助他們移民，來到我們這個小鎮，經過一番艱苦打拼，終於建立了自己的生意，孩子們也逐漸長大，日子還過得不錯。 今天我們又同坐在一桌，吃飯當中我發現她老公沒來，便隨意問了一句，沒想到她輕聲說道：“我們離婚了。” 我呆了一下，趕緊說聲“對不起”。後來聽主人講起，他們是幾個月前離的婚，房產和店鋪各分一半，她的律師建議她把房子轉讓給老公，而買下整個店鋪，好好經營，所以她現在自己另外租房子住，幾個孩子兩邊輪流各住一個月。我對這事既感到驚訝，但也好像是在意料之中，因為以前就覺得她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還曾經對他老公開過玩笑：如果以後我要來你們店裡做指甲，我肯定是要找Juliet而不是你。因為他看起來實在是個地道的粗人，聽說脾氣也很不好，常跟顧客有衝突，得靠妻子去化解。她姐姐自從丈夫去世後，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整天挑Juliet的刺，極力鼓動弟弟離婚，還讓小孩子去她家住，不要跟媽媽在一起。本來內部就不吻合，再加上外部的推動，離婚便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了。 吃完飯後，Juliet請我教她如何使用算盤，因為她想擺一個算盤在店裡。我花了半個小時，教她學會了認珠和基本的進位和退位加減法。她說她一直努力在店裡營造一種異國情調，希望除了能跟顧客有生意上的往來以外，還能有文化、藝術、興趣愛好等其它方面的交流，這樣顧客才會感到更有吸引力，也更利於建立一種和諧並長久的關係。 其間我跟着她去了一趟她的指甲店，因為她收集了許多中國的工藝品，上面有些中文字不認識，她的顧客常常問起，所以想讓我為她解釋一下。剛推開大門，一股濃烈的化學有機溶劑的氣味便撲面而來，我立刻意識到了這個職業的特殊性，長期在這種環境中工作，對身體健康的影響可想而知。不過，當我環顧四周，卻仿佛進入了一個藝術長廊。牆上、桌上，甚至天花板上都擺着、掛着來自亞洲各國的工藝品，讓人眼睛一亮。那些裝着各色指甲油的小瓶子也擺放得錯落有致，讓人賞心悅目。我尤其喜歡天花板上倒掛着的幾把油紙傘，記得我曾經在都江堰買過幾把非常漂亮的，特意帶到新加坡，後來又搬到美國，但卻一直不知道怎麼樣放置才能很好地裝飾房間，這倒給了我一點啟示。她想知道的那些中國文字不外乎就是“福祿壽喜”之類的吉利話，但另外有幾樣東西給人印象深刻：一個是大大的屏風，估計是四大美女，貝雕做成的，看起來精細卻又頗顯氣勢；另一樣是兩幅刺繡，她妹妹繡的，那細膩精緻的竹葉、栩栩如生的人物、精巧的色彩搭配、還有光與影的效果…… 雖然比不上中國的幾大名繡，但也足以讓人讚不絕口了。再有一個是一份獎狀，被評為我們這裡2007年最佳指甲店。我相信這個指甲店一定是別具一格的， 於是忍不住對她刮目相看了。 回來的路上，我特別留意地多瞅了她幾眼，雖然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還是那麼優雅從容，但看起來感覺明顯比去年清瘦多了，臉上也不再是笑意漣漣，話也少了許多，眼睛裡更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回想到她這一輩子的坎坷經歷，我好像能深切地感觸到她內心深處的無限寂寞與悲哀，於是忍不住在心裡悄悄地問自己：她這輩子到底有沒有遇到過自己心儀的男人，或是對她傾心的男人呢？或許有過吧，也許還是淒婉動人，盪氣迴腸的故事。但命運多舛，將自己的一生跟一個從來不曾愛過的人緊密鏈接在一起，僅僅是為了生存，這已是人生莫大的悲哀。在那淡雅的面容後面，掩藏着多少的眼淚和辛酸？今生今世，她還會不會再有機會遇到一個能欣賞自己、關愛自己的人呢？ 可是，世上一切皆是緣，相逢是緣，相知是緣，相守更是緣。春去秋來，落花流水，一切似乎都早已命中注定，再無力回天。她眼前必須面對的是經濟上的負擔，撫養三個孩子的重任，一天工作12個小時的艱辛…… 更加無奈的是，沒有心靈上的依託和歸宿，除了孩子外舉目無親，今後孤獨而漫長的路，她應該如何鼓起勇氣走下去呢？ 記得剛才我教完珠算後，順便告訴她在中國、香港和東南亞好些地方，人們還把算盤所為風水物件，擺放在店裡，藉以帶來財富和運氣。她請求我幫她買一個，不料我還沒開口，一貫篤信風水的主人卻馬上站起來，異常嚴肅地對她說道：“千萬不要去迷信風水，要堅信自己，只有靠一點一滴的努力才能改變你的現狀，創造你的將來。” 我深明此話的寓意，也讚賞主人的苦心，此時此刻，唯有堅毅和奮發才能和命運抗爭。不過我還是決定要為她買一個算盤，因為我希望籍此給她帶來一點樂趣，帶來一絲希望。當她在為好奇的顧客講解和演示算盤的時候，也許會感受到絲絲的慰籍，因為畢竟還有萍水相逢、僅有數面之交的的朋友在悄悄地為她祈禱，深深地為她祝福。 希望明年此時的感恩節，能夠看到一個容光煥發，笑語盈盈，而依舊優雅從容的Juli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