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
送交者: 阿黛 2009年01月16日08:14:01 於 [競技沙龍] 發送悄悄話 |
平時忙忙碌碌,很多事情都抽不出空去想。可是,一年總有這麼一天,我會安安靜靜坐下來,很認真很虔誠地寫幾行字,這一刻屬於我和奶奶,是我和奶奶的交流。
許多人活得輕,死得重。奶奶就是這樣的人。
奶奶的娘家在陝西省鳳翔縣城邊上,出嫁在鳳翔縣陳村鎮,所以,奶奶應該是陳村鎮的人,雖然早年去世的爺爺的墳墓已無影無蹤,奶奶還是應該埋在陳村鎮的土地上。可是,她下葬的地方,最終還是選在了鄰村大表哥家的地里。
奶奶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大表哥是姑姑的長子。姑姑是前兩年患結腸癌去世的,就埋在這塊地里。按道理說,奶奶埋在這裡確實不合適,但是,就像生的地方無法自己選擇一樣,死後的歸宿也有很多時候不由自己。父親十六歲離開故鄉,五十多年過去了,奶奶的戶口早已遷到城裡,陳村鎮上已經沒有一寸土地一份人情可以毫無條件地接納奶奶的歸來。
正是從這方面考慮,姑姑在彌留之際,特意把表哥們叫到炕沿上,交待了兩件事:一是一定要把她預備給奶奶穿的孝衫蓋在她身上,二是將來奶奶去世後要和她埋在一起。搖搖欲墜的奶奶每年冬天都讓大家提心弔膽,所以,在姑姑住的窯洞的頂棚上,永遠放着兩大包當年的麥子。姑姑說,這是留着埋奶奶的。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姑姑卻走到了奶奶前面。
從姑姑查出癌症到去世的半年多時間裡,奶奶一直在炕頭上伺候着姑姑的衣食起坐,一直到她咽氣。聞知姑姑病重,我回去和她告別,發現整日整夜吃睡不定的奶奶異常精神,拄着拐杖,零亂着一頭蕭蕭白髮,進進出出,全然不象一個八十多歲的人。這種情況讓我感覺恐懼,我叫來醫生,給她輸了三天液體。
癌症病人最後的日子,就像凌池處死一樣,不是正常人能夠想象的。奶奶曾用手拍打着姑姑隆起的腹部說:早知道要受這麼大的罪,還不如不生你。說時,頭向後仰着,張着沒牙的空洞的嘴,淚水從深陷的眼眶裡往外涌。
姑姑去世後,奶奶大病一場,但她不僅挺過了那段黑暗的日子,而且帶着老衣再次來到城裡,又堅持着活了兩年。這一切,都像奇蹟一樣。奶奶是那種絕望而又剛強地活了一世的人。再說,我們都離得遠,把奶奶和姑姑埋在一起,祭日、清明和一年中相關的日子,表哥們給姑姑燒紙點燈送寒衣時,奶奶的墳頭不至於空在那裡。由此來看,距離陳村鎮七八里的這塊墓地,只能是惟一的選擇了。
要過年了,妹妹一家也從山東趕來,那是那幾年家裡最大的團圓,四世同堂,笑聲滿屋,一直到很晚。奶奶說,不早了,都睡吧。臨睡前還自己剝了只桔子,吃了幾瓣。睡了,就再沒醒來。
送奶奶的那天,我們是接近中午啟程的。前後兩輛車。前面一輛小卡車遮蓋得嚴嚴實實。當看到他們把身體剛剛冷下去的奶奶抬上那輛車時,我哭喊着,不能相信,她真的已經和我們不一樣了嗎?一路上,我們一直在追趕着前面那輛車,它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讓我在很短的時間裡相信死亡的真實性。
車速很慢。我無意於一切景色,殘酷的死亡壓住了一切,這是比一切蒼白的感受都刺骨的壓迫。前年,草長鶯飛的時候,我從這條路上接走了奶奶;現在,衰草寒陽的季節,我們又從這條路上送奶奶的亡靈回家。這樣的草,這樣的原野,千年萬年不變。但是,一切有血有肉的東西都沒有永恆。奶奶曾經撫摸着爺爺留下的瓦罐說:人不如家具。人不僅不如家具,人連草都不如。所有行走的生命最終都葬在地下,葬在地下的生命又滋養了草,草就一年一年地長。
夜半十分,我們進了鳳翔境內。過了縣城不遠,從右邊灰白寂靜的路上望過去,隱隱約約有一個村落。這裡是奶奶的娘家。此時,整個村子寧靜遙遠,沒有一點悲痛的聲音。過了娘家門,轉過一個渾沌的山塬,再往前,就到了陳村鎮。
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三。有許多年的臘月二十三,都是我和奶奶一起祭灶,一起做着迎接新年的準備。而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的車悄悄停在老家的院子外面,在大門外燃香燒紙,祭典的不再是神靈。我不知道奶奶尚未走遠的亡靈是否能感覺到她來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是否認得門前的小土坡,門裡那座映着青灰色月光的小土房。從出嫁那天,他就生活在這個院子裡,在這裡,她的悲劇從青絲演到了白髮。錢鍾書說:家就是上演悲劇的地方。這樣刻薄的話,此時放在這裡卻是這麼合適。
車到表哥家時,遠遠地,就看見路邊上的院落里正在搭的靈盆和等候的人。下了車,除了我的大聲嚎啕,沒有一個人哭泣。時間和空間隔開了悲痛,也隔開了親情。而立了一院子的人,曾經都是奶奶最親近的人,也是最親近奶奶的人。
墓是在三天之內箍好的。我們那一帶說的“箍墓”,其實就是在地下蓋一個小房子。打墓時,先挖一個一米多深的墓道,然後在側面開一個窯洞,大約有兩平方米。清寒的人家,就直接將棺木推進去埋了。箍的墓,就是將這兩平方米的窯洞裡上下左右都砌上磚,再用水泥石灰抹了,然後修兩扇門,看上去,和陽世的民房沒有什麼兩樣。奶奶從二十歲出頭開始守寡,這種身世,放在從前是要立牌坊的。現在牌坊是不可能立了,墓是一定要箍的,這是鄉俗鄉規,也是父親的體面和今後面對父老鄉親如何活人的大事。
墓箍好那天,我踏着青青的麥苗去看過,先看了外表,還不放心,就跳下墓坑,彎着腰進到那窄小的房子裡。坐在潮濕的墓地上,眼淚便不由自主地像流水一樣往下淌。在冬天,在曠野里,這種哭聲嘶嘶的,特別是從陰濕昏暗的墓坑裡傳出來,聽者無不動容。
我想起奶奶臨終前的那幾天,外人看不出來,但她心裡一定是明白的。有一天,我聽她一邊低低地啜泣着,一邊念叨:一輩子了,沒有一個自己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沒有一個自己的地方,對一個老人是多麼殘酷。女人沒有家。小時候,在父母家,長大了,在丈夫家。而奶奶,就更是沒有家的那種人。在家從父,夫死從子,惟一的兒子走到哪裡,奶奶就跟到哪裡。在兒子家,奶奶更加不能理直氣壯了,她小心翼翼地和我們一起過着日子,在這種實質上寄人籬下的生活中,她的自尊心不知道應該放在哪個角落裡才合適。而這些,我卻從來沒有想過。坐在墓坑裡時,我只能在心裡一遍遍對奶奶說:這就是你的家了。奶奶,這是屬於你一個人的家了。
當十幾把鐵鍬一起揮動,在一炷香還沒有燃燒完的時候,我跪在墓畔,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就把一個人埋在地下了。一個活了八十四歲的人,最後讓我看到的,只是曠野里那一座新墳,散發着泥土的冰冷和接納。身前身後,冬日正午的陽關冷冷地逼視着綿延無際的黃土塬。在這廣大的土地上,埋伏着自然與人類的契約。
|
|
|
|
|
實用資訊 | |
|
|
一周點擊熱帖 | 更多>> |
|
|
一周回復熱帖 |
|
|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
2008: | 來點馬後炮 | |
2008: | 暫時忘掉火箭。2007年拍的幾張照片 | |
2006: | 只差一步到福特 | |
2006: | NFL狂野周末:黑馬的天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