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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過年的記憶,就是外婆家的年夜飯。
從我記事開始,年三十就是在外婆家過的。母親兄弟姊妹很多。每到過年,在本省工作的舅舅、姨媽一定會趕回家。加上外公外婆的侄兒侄女有時也來湊興,外婆家的團年飯,就成了全家歡聚的時光。
外婆出身於大家族,早年北平女子大學的學生。大革命時,北伐的槍炮聲,打斷了她的求學夢。她和一幫同學回到當時的革命中心武漢,想趕上時代的浪潮。寧漢分裂後,按老人家自己的說法,又被革命的洪流淘汰,隨外公回到湖南,成了家庭主婦。
外公是農家子弟,當年全家勞作,供他一人進城讀書,受的是西式教育。學成後和很多湖南鄉紳們一樣,終生興學辦教育。外公為人耿直,治學治家都很嚴謹。可惜在我剛剛記事時,他就走了。
記得小時候,外婆家的規矩挺多。長幼有序,連吃飯時該怎麼坐,怎麼舀湯、夾菜都有講究,錯了是要挨外公罵的。唯有年夜飯那天,我們可以百無禁忌。只要不講不吉利的話,怎麼鬧都成。
每到快過年,母親總是趕着我們在年三十前洗完過年澡。年三十那天,她早早地就帶我們去外婆家。幫忙準備年夜飯。大人們總是一邊準備吃的,一邊聊天,說些我們並不感興趣的東西。而我們表兄弟碰到一起,自然是打打鬧鬧,玩得不亦樂乎。
年夜飯的準備,常常是好幾天前就開始了。該泡的泡上,該燉的燉上。一隻上好的雞,也早早被選定,到年三十那天問斬。操刀的,我們年幼時是舅舅們,到我們讀中學了,就是我們的事了。動刀以前,一定要念叨幾句,“雞呀雞呀你莫怪,本是人間一碗菜,早死早超生,莫在人間作畜牲”,以求心安。
到了下午,回來的人越來越多,外婆家的小院子,就熱鬧了起來。每個人一進門,總是伴隨着一陣寒暄。也有外省工作的,利用節日前後出差順便回家。他們的到來,當然是帶來一陣驚喜。在鄰城工廠工作的小舅,則常常是最後一個到家的。
到了快開飯時,大人們總是會發現家中少了這少了那的。我們這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就被使喚得象陀螺似的,跑進跑出的去買蔥打醬油。這個過程一定得持續到飯菜上桌。當然也有鬧笑話的時候。表弟有次去買蔥,提了一捆藠子回來。我們那個笑啊,屋頂都差點掀翻了。
過年了,身上總少不了大人給的壓歲錢。鞭炮花炮,那是一定要買上一些。三百響的瀏陽加花快引,我們買得最多。那鞭炮的聲音很脆,很少啞炮。是我們的最愛。當然,也少不了衝天炮,花炮什麼的。那年頭最貴的好像是降落傘,常常是大人們買了回來給我們玩。後來我們工作了,就成了買花炮的金主。只要小表弟表妹們高興,我們這幾個總是捨得掏錢的。
四五點鐘,還沒開飯,我們就開始在院子裡小試身手。一般是放點鞭炮,衝天炮什麼的。花炮那是要等到天黑後全家一起看的。如果玩電光炮或是雷鳴炮,我們往往會在上面蓋一片瓦,或是用一個舊搪瓷缸罩上,看看那大炮的威力。有時舅舅姨夫們也會帶我們一起玩。我最佩服二姨夫,他老是將鞭炮捏在手上炸。衝天炮也是那麼放,好像他的手不怕炸似的。後來才知道,他是爆破試驗室的工程師,我們玩的那些,對他來說太小兒科了。
六點一到,如果沒有該歸而沒歸的,外婆家的年夜飯就開始了。一張大圓桌,大人們擠着坐下。人太多的話,桌上再搭上門板,一家人濟濟一堂,熱熱鬧鬧的年夜飯,就這麼開始了。記憶中,除了雞和魚,有幾道菜是必定有的:火鍋,冰糖肘子,八寶飯,臘魚臘肉蒸喇叭豆。
火鍋是桌上的主菜,湖南的那種,粉絲,冬筍,香菇,肉丸,蛋餃,啥都燴在鍋里。外面再準備一些蔬菜,生魚片什麼的,等火鍋里吃空了一點再涮着吃。火鍋講究的是一滾到底,端上桌後,最好不用加炭,這對升火的人,有較高的技術要求。我最喜歡木炭時不時爆裂一下聲音,據大人說,那是新年吉祥的兆頭。
冰糖肘子,是外婆的拿手。一個大肘子,清洗後煮過,抹上醬油冰糖再走油,然後蒸3小時以上。端上桌來,海碗裡一半是油,揭一塊肘子皮吃一口,卻一點都不油膩,有入口即化的感覺。很多吃過的親朋戚友,都說在哪都沒吃過這麼好的肘子,每次來了都鬧着要外婆做給他們吃。哪怕在肉食供應緊張的年代,外婆也總是想辦法滿足大家的要求。曾經滄海,離開家鄉後,我還真的不大吃肘子了。
八寶飯,圖的是喜慶,八寶大約代表財運。記得外婆家的八寶飯,紅豆沙居中,糯米飯上嵌着蓮子,紅棗,金橘,果仁,冬瓜糖等等,再澆上一層橘絡做的澆頭,很有看相。母親喜歡甜食,她總是開玩笑,說以前有個故事,財主家請客,先上八寶飯,客人都不吃,怕敗了胃口,吃不了別的。這樣的客人太傻了。
腊味雙蒸,多是鄉下親戚送來的臘魚臘肉,加上外婆自己做的臘八豆墊底,正宗的湘味,總是很受歡迎。臘魚臘肉,能品到一股柴火薰過的香味,讓人想到豐收後的場景。臘八豆又香又糯,遠不是街上買的可比,一直是大家的最愛。外婆每年都要做上30來斤臘八豆,分給子女們帶回家。
開飯後,大人們總是談得很高興,圍着外婆,敬酒的,說笑話的,要吃很長時間。而我們這一輩另有一桌,菜試基本相同。幾個大的帶着弟弟妹妹們,熱熱鬧鬧吵吵嚷嚷你爭我奪,很快就吃完了 – 等着放花炮呢,誰有心思吃啊。那年頭沒有春晚,年夜飯後的節目,首先就是放花炮。先是我們幾個,把響鞭炸得乒乒乓乓的,好不容易等着長輩們也吃完了,二三十口人就擠到房子前面的涼台上,看着我們在院子裡放炮。滿天星,大地開花,降落傘,彩珠筒,似乎是玩得最多的。五顏十色的火花下,我們又過了一個痛快年,長輩們的心中,更多的可能是祈禱着我們和全家的平安,畢竟那不是一個國泰民安的年代啊。
就這麼一年又一年,我們長大了,長輩們則漸漸老去。等我們這輩人走入社會,外婆已經很難獨立支撐那個小院,改為和子女同住。後來的年夜飯,大家還是能回的儘量回,但經濟發達後,下餐館慢慢替代了在家做飯,那種二三十口人齊聚小院的情景,越來越少。外婆在世最後一次見到這麼多人聚在她身旁,是老人家96歲生日,那已經是4世同堂了。
出國後,自己開始操辦一桌年夜飯,才知道外婆當年有多麼的不容易。在那個物資不豐富,人心也不安寧的時代,外婆一人經營的那個小院落,和小院裡充滿親情的年夜飯,給我們留下了對過年的美好回憶。看看如今過年的氣氛,我常常暗自感激外婆和長輩們給了我們如此美好的時光。
又到年關了,天上的外婆,在忙什麼呢?我知道,老人家的笑容,一定還是那麼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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