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因何而起

這天又是周末，回去過年的朋友們陸續地都已經回來了，相約晚上出來一起聚一
聚。江宇藉口有事推掉了，一下班就回到家裡開始擺棋。剛擺了沒一會，就聽見門鈴
聲響。開門一看，卻是文海。文海徑直就往裡走，邊說道："果然在家裡。怎麼搞的，
約也約不出來，都忙些啥呢。"江宇一邊關門，一邊說道："沒有心情出去玩。"

"過年也不回家，這段時間都幹嘛了呢？"

江宇嘿嘿一笑，說道："在這裡研究圍棋。"

文海看了看散落一桌的棋子和丟得到處都是的棋書、棋譜，打趣道："怎麼，難道
你也想當龍非虎啊？"龍非虎最近名揚天下，文海雖然不怎麼下圍棋，卻也知道他的事
情。

江宇心中暗道，其實我就是龍非虎，卻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從年前以來一有
時間就回來擺棋，都沒有怎麼和人聊過天，又一個人守着這個天大的秘密守了這麼
久，也委實有點憋得難受，突然間就起了一個衝動要向他這最好的朋友吐露這個秘
密。想了想，說道："文海，我跟你說件事，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跟任何別的人講。"

文海大大咧咧在沙發上坐下，說道："沒問題，你說吧。"

江宇又猶豫了一下，慢慢說道："其實我就是龍非虎。"

文海瞪大了眼睛，望着江宇，說道："你在跟我開玩笑？"

江宇搖搖頭道："沒有跟你開玩笑。"於是就把那天做的那個夢，以及醒來後就發
現自己棋力猛進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文海一邊拿着幾顆棋子在手中把玩一邊默
默地聽着。江宇說完了，他還是一言不發。

江宇以為他不信，有點着急，說道："你要是不信，我現在就用龍非虎的名字上網
砍幾個9d給你看看。"

文海把手一擺，說道："不用了，我相信你。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情真是有點奇
怪。嘿嘿，是有點讓人難以相信。"

"何止有點奇怪，簡直是太奇怪了。"

文海看了江宇一會，笑了起來，說道："好小子，瞞了我們這麼久。"

江宇也笑道："以後你還得幫我繼續瞞下去喔。"

文海說道："那當然。"又想了一下，問道："你覺得這可能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呢？"

"我也不知道，想不出來。"

文海沉思了半晌，說道："你說那個夢，後面半截記不起來了是嗎？"

"是啊，記不起來了。"

"我覺得後面那半截夢，應該很關鍵，說不定答案就在那後半截夢中。"

江宇一拍腦袋，說道："對呀，有道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其實自從那奇蹟發
生起，他就一直沉浸在長棋的興奮里，後來又一心想着要打敗職業高手，於這奇蹟產
生的原因，倒真沒認真想過。那後面的半截夢，有時也去回憶過，記不起來就沒管
了。文海卻自然不會考慮他繼續提高棋力的事情，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奇蹟發生
的原因上。看問題的視角變了，自然一下就想到了江宇沒有想到的問題。

文海繼續着他的思路，"你後來又做過同樣的夢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

"那你那次睡覺前做了什麼特別的事情嗎？我是指，任何平時睡覺前沒有做過的事
情。"

江宇邊回憶着，邊說道："好象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啊，酒醉了，又醒過來了，寫了
一首詩，啊，對了，我是拿着那兩顆圍棋子睡的，是那個和尚給我的圍棋子。"

有和尚平白無故送給江宇圍棋子的事，文海也知道。只見文海的眼睛馬上亮了起
來，說道："是了，一定跟那兩顆棋子有關。這兩顆棋子的來曆本來就有點古怪，又是
個和尚送給你的。這齣家人裡頭，本來就說不定有些奇人異士。一定是了。"

文海的話如同一道閃電在江宇的心頭掠過。對了，一定跟那兩顆棋子有關，不然
那和尚怎麼會無緣無故把它送了給他，那個和尚，那個和尚……江宇還在回想那天見
到和尚的場景，就聽文海興奮地說道："你再拿着那兩顆棋子睡覺，說不定會重做這個
夢，就有可能記起夢的後半截。"

江宇激動地一拍桌子，說道："就這麼辦，我今晚就試試。要是真的又做了那個
夢，我明天就打電話告訴你。"

文海呵呵笑道："我明天就出差了。不要緊，等我回來再告訴我也一樣。"

這天晚上，江宇握着那兩顆棋子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文海的猜想是正確的
嗎？自己真的會再做那個夢嗎？如果再做那個夢，夢的後半段會記得嗎？那後半段會
是怎麼樣的呢？會不會真的能揭開這奇蹟發生的原因呢？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在他的腦
海里起起落落，讓他的大腦興奮異常。等他終於睡着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7. 前世師徒

果然如文海所料，那個夢境又重現了。這次不同的是，夢的後半段也清晰無誤地
浮現出來。江宇醒來以後沒有起身，躺在床上靜靜地回想着這個夢。夢中的他，自被
招入京城以後，盡敗天下高手，深得皇上的寵幸。皇上還賞賜給他大理國進貢的一副
瑪瑙圍棋，那棋子依稀就與這兩顆棋子一模一樣。可惜後來好景不長，有權臣想籠絡
他以為己用，事既不成，竟進讒言。皇上大怒，要抄他的家。他萬幸事先得到消息，
倉皇出逃。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無處可去，只有遁入山林，出家為僧。從此
潛心向佛，在寺中終老一生。江宇期盼萬分的後半段夢，竟然就是這樣一個結局，好
象也解釋不了奇蹟產生的原因。不過有點奇怪的是，夢中出家所拜的師父，待他極
好，卻仿佛很熟悉一般，很象他認識的某個人。江宇在心中細細搜索，最後發現其實
是很象那個送棋子給他的和尚。他在記憶中再三地比對，越想越覺得象，雖然容貌不
同，但那眼神和笑容卻讓他強烈地感覺到他們是一個人。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
夢，難道是因為昨晚想到了那兩顆棋子和那個和尚，所以他們才會在夢中出現？江宇
想來想去，全然理不清頭緒。最後卻想起那個和尚說過的一句話，“以後你有什麼
事，可以來找我。”對啊，何不去找他問問呢？文海不是說出家人里可能有一些奇人
異士嗎，再說這整件事可能也是因他送的棋子而起。想到這裡，江宇翻身下床，找出
了那個和尚的名片，看着那上面的地址，想道：“也許早就該去了。”

碧雲寺地處市郊，門前一條馬路不算很寬，坦蕩蕩地躺在下午的陽光下。江宇一
踏進寺門，就感到一陣蔭涼，空氣中傳來香燭的氣味。進了第一道門，是一個庭院，
兩棵大柏樹分立兩旁，再往前上了幾道台階就是大雄寶殿了。江宇無心細看，見到庭
院前一個僧人正在掃地，就走了過去想問他能否參見顯因法師。剛走到近前，那僧人
轉過身來，卻是上次見過的，跟在顯因法師後面的那一個。和尚對他笑了笑，沒等他
開口，就說道：“你來了，師父在等你。請跟我來。”江宇心中覺得奇怪，好象他們
知道我今天要來一樣。那和尚走到廊邊把掃帚放下，領着江宇從庭院邊上的走廊向里
走去，沒走多遠，拐了一個彎，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裡，一個和尚坐在桌前，正在看
書。聽見腳步聲響，他抬起頭來，正是顯因法師。顯因看見江宇臉上露出了笑容，站
起身來，伸手向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一讓，說道：“你來了，請坐。”

江宇說道：“大師你好。”彎身在椅子上坐下，問道：“大師好象已經知道我今
天會來了。是嗎？”

顯因帶笑地看着他，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道：“不如你先說說你今天來有什
麼事吧。”

那帶路的和尚不知什麼時候走開的，這時又走了進來，端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對江宇說道：“請用茶。”就又退了出去。

江宇道了一聲謝，端起茶杯。頭緒眾多，一下不知從哪裡說起。他吹了吹茶水，
又把茶杯放下，說道：“大師，我做了一個夢。”

顯因不語，似乎在等他繼續說下去。江宇清了清喉嚨，就把夢中的情景以及醒來
後發生的奇事，包括第二次再做這個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說完問道：“大師，
這夢可是因您送給我的那兩顆棋子而起？”

顯因說道：“正是。那兩顆棋子經我加持，正是它們令你夢到這些的。”

江宇暗道，如此說來，這法師果真是有本事的。就又問道：“那夢又是怎麼回
事？為什麼我醒來之後棋力大長？”

顯因說道：“那夢並不是一般的夢，它其實是你前世的經歷啊。我不過是令你記
起了你前世的事情而已。你既然記得了前世的事，前世的棋力自然也就留下來了。”

此話令江宇大吃一驚，他喃喃自語道：“前世？我的前世？”然而江宇畢竟是受
了十幾年現代教育的人，只呆了這麼一會，抗拒之心即起，不以為然地笑道：“大師
說笑了，哪有什麼前世。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送我棋子，我見到那棋子，留
下了印象，晚上再做這樣的夢，這也不出為奇。”

顯因聽了，微微一笑，反問道：“你如果真是這麼想，那你來找我作什麼？”

江宇為之一怔，一下竟然答不上話來。只見顯因起身走到門口，對外面說道：
“無嗔，去把那副棋拿來。”

不一會兒，那個領路的和尚拿着一個木製的長方形的盒子走了進來，放到桌上，
對着顯因躬了下身，就又退了出去。江宇心想見了幾次面了，原來你的法號叫無嗔。
卻只聽顯因說道：“這個棋盒，你夢中可曾見過？”

江宇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何止見過，在夢中，他就是用這樣一個棋盒裝
着那副珍貴的瑪瑙圍棋，逃難的時候也一直帶在身邊，未曾離身片刻。他點點頭說
道：“見過。”

顯因把手放到棋盒的蓋上，又道：“裡面棋罐的顏色，就不用我說了，是嗎？”

江宇脫口而出道：“玉做的，淡綠色。”

顯因把盒蓋打開，赫然兩個淡綠色的玉制棋罐擺在盒中，正是江宇夢中所見的模
樣。江宇伸過手去揭開棋罐的蓋子，只見到兩盒滿滿的瑪瑙棋子，跟顯因送給他的棋
子一模一樣。只聽顯因說道：“這棋盒跟棋罐，你今生肯定沒有見過吧，那又如何來
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江宇心中一片茫然，就聽顯因又道：“再說如果那只是一個夢，你醒來棋力又如
何會大長？難道你夢裡會飛，醒來就也會飛了？”

此情此景，實在是不由得江宇不信。他喃喃地道：“這麼說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發
生過的了。”他記得夢中他出家以後，把這副圍棋用油紙包好，埋在地下，顯因法師
既然知道他的前世，再去原地把這副圍棋取出，自然是輕而易舉。想到夢裡出家後的
情景，當時的師父那熟悉的眼神，心中一動，問道：“那我前世的師父，也是大師您
嗎？”

顯因微微點頭，說道：“是我的前世，也就是我。”

江宇心中感嘆，世事之奇，竟至如此！以前只在聊齋上面看過的情節，如今竟然
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就又問道：“那大師您又為何要讓我記起我
的前世呢？”話剛出口，忽地想到，哎喲，大師該不會是要再收我為徒吧。現在的
他，父母親友、名利事業，還有那雖然嚴重受挫但仍未死心的對愛情的期盼，都令他
牽掛。對他而言，人生的道路才剛剛展開，優裕的生活、有成的事業和幸福的婚姻是
他現在的目標。說到出家，那可是萬萬不想。可是夢中的師父對他極好，他對師父也
十分恭敬，從無違拗。他既然知道了眼前的顯因法師，就是他前世的師父，那種恭敬
順從之心，也就油然而生。如果法師要求他現在出家，那該怎麼回答？

顯因卻好象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微微一笑，說道：“你我雖然前世是師徒，可
是你如今塵心甚深，我是不會要你出家的。”

8. 定心之路

江宇被顯因一語說中了心事，不由得臉上一紅，正不知如何分說，就聽顯因問
道：“以你現在的棋力，比之當今高手如何？”

江宇答道：“我的棋應該相當於職業高段的水平，不過現在的棋壇高手如雲，能
勝我的人有很多。”

顯因微微點頭，說道：“你雖曾是前朝國手，天下第一，可是如今國興棋盛，遠
勝前朝。如此說來，這也屬正常。”稍稍一頓，又道：“你如今棋力再難長進，可知
道是為什麼嗎？”

江宇恭敬地道：“請大師指點。”

只聽顯因說道：“圍棋一道，最初依靠熟練與積累，棋力就可有大的長進。可是
如果單憑這個，越到後來，棋力越高，長進就越難。你的棋已是國手的水平，所以再
想長進，就很不容易。”停了一停，又道：“你現在閉上眼睛，觀察自己的內心，可
能做到心神守一，諸念不起？”

江宇聞言閉上眼睛，觀想內心，卻還在想着大師怎麼要我做這個，猛地省起這就
是一念，馬上把它放下。把這個心一收，感覺就敏銳了起來，窗外一直都被忽略了的
鳥叫聲也聽見了，就聯想到了鳥的樣子，等到醒覺後把這個念頭轉開，就又覺得好象
坐得有點不舒服。馬上再把這個念頭放下，心中卻懊喪起來，怎麼心就是定不住呢。
又想起這懊喪也是一個念頭，不由得泄了氣，就睜開眼睛，對顯因說道：“我做不
到。”

顯因說道：“這就是了。人從一生下來，心中就是這樣，一念未平，一念又起。
意識之流相生相續，從未間斷。而且它不需你主動驅使，就會生起，就算想控制，也
控制不住。在人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中，甚至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故說心不為
我所自在，而我實為心所自在。”

江宇想了想，道：“說得對。那跟圍棋又有什麼關係呢？”

顯因說道：“眾生心中本都有大智慧，然被無明所蔽，妄念從生，心不能定。心
不能定，則心力不專，智見無法生起。圍棋亦然，其雖號稱千古無同局，然變化畢竟
不是無限的，每一步棋，實有最優之解。而這最優之解，常需極深的算路方可得。可
是下棋之人，心力不專，或算三五變，或算數十變，心神即散，不能繼續。所以你如
今若想棋力更進，須得從定心開始。”

江宇深覺有理，就又問道：“那又如何才能定心呢？”

顯因法師看了看他，說道：“你本來頗有慧根，如果有心，則於閒暇時常來我這
里，我教你定心之法，在你修習時，還可為你護持，令諸魔不侵。如何？”

江宇高興地道：“多謝大師！不如就從今天開始。”

從此江宇得閒時就常去碧雲寺，在顯因的指導下修習定心。顯因又教他在日常生
活中也可輔修，不管何時何地，心要放在當下，對所行所思做到念念分明，自皆能
知。如此過了兩個多月，漸漸覺得頗有收穫。不但心態平靜喜樂，工作上的事情不管
多麼繁雜他也都能分清條理，做得有條不紊，效率頗高。老闆對他也越來越賞識，給
他加了薪水，時常稱讚。江宇嘗得了甜頭，於碧雲寺去得越發勤了。以前一個星期只
去個三四次，現在除了周六周日，每個工作日的晚上也都要跑去，覺得哪天沒有去那
里修習一下就象缺了什麼一樣。文海出差回來，聽了江宇的事嘖嘖稱奇，直呼怎麼沒
有哪位法師來告訴他他在前世做過什麼。江宇想起顯因第一次見他時說的話，就笑着
對文海說：“你緣分不夠呵。”

如此又過了半年，江宇於修習時漸漸已能做到神台清明，雜念不生，有時都感覺
不到時間的流逝，到修習結束時僅覺得好象只過了一瞬間一樣。這天修習結束之後，
顯因對他說道：“差不多了。”就拿出一本書來給他。江宇接過一看，是《發陽論新
解》。他以前聽說過這本書，好象是難度級最高的圍棋死活題集，作者是幾百年前的
一個日本棋界領袖。書名中‘陽’代表圍棋中的手筋、妙手，‘發陽’意指發掘出各
種場合下的妙手。據說這是很多職業棋手成才路上的必修功課，好象在清風網上跟他
大戰的羅先河八段就把這本書從頭到尾做過好多遍。江宇這時已經依照顯因的吩咐，
大半年沒有摸過圍棋了，他拿着這本書，有點不解地看着顯因。

顯因說道：“你做一下試試。”

江宇翻開封面，第一道題是中級題，他一下就看出了正解，很容易。他又翻到下
一題，也很容易。他一道一道地看下去，後面的題漸漸難一些了，可是也沒費他很多
功夫。他一道接一道，竟然一口氣把整本書上幾百道題都做完了，還發現了解答裡面
幾十處錯誤。他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就見顯因法師正含笑地看着他，說道：“只
花了五個小時就做完了發陽論，你可能是從古至今的第一個。”

江宇心中有點明白了。他迅速回想了一下以前打過的一局馬曉對李昌高的棋譜，
那局棋雙方下得精彩紛呈，被譽為名局。他當時也是擊節讚嘆，自愧不如。如今回想
起來，其中雙方竟然都有不少破綻。這下他知道這半年的修心已見成效，不由得哈哈
大笑，說道：“我如今出去一定可以盡敗天下高手，天下第一非我莫屬了。”

卻只聽顯因說道：“還不可以。”

9. 如何不敗

江宇心中一愣，眼望顯因，問道：“為什麼？”

顯因道：“你現在的棋力，應該已是天下第一，要拿幾個世界冠軍，也不算難
事，但是卻還沒達到不敗的境界。”

江宇沉吟道：“不敗？如何才能不敗？”

顯因問道：“當今棋壇，高手眾多，其間棋力，定有高下之分，但是可有不敗
者？”

江宇回道：“沒有。”

顯因又問：“從古至今，可曾聽聞有哪位名手不敗的？”

江宇想了想，說道：“沒聽說過。可是，既然下棋，如何能保證沒有失手的時
候。要想不敗，除非不下。”

顯因笑了笑，道：“我問你，如果我和你下棋，你執黑，我執白。局終黑八十
目，白七十目，是誰勝誰負？”

江宇心想這個問題也太簡單，黑盤面多十目，不管按照中國規則、日本規則，還
是按照韓國規則貼六目半，或者按照應氏規則還八點，都是黑勝。於是答道：“那自
然是我勝，你負。”

顯因目光灼灼，緊盯着江宇雙眼，說道：“錯！是黑勝白負。”

如同天空中驚雷響過，江宇被這句話震得一呆。他隱隱間覺得這句話中隱藏了一
個巨大的真理，而他一面有幾分茫然，一面又懷着一種模糊的喜悅，覺得他好象已經
非常接近於這真理。他排除雜念，努力地思索着，為什麼只是黑勝？為什麼不是我
勝？為什麼？勝的是我嗎？我是什麼？是江宇這個名字嗎？這不過是身處社會供他人
標識自己用的一個代號而已，如果其他的人都不存在，這個名字甚至都不需要了。我
是這個身體嗎？身體每天都在變化，十歲時的孩童之身，到八十歲已是老弱殘軀，那
麼現在以少壯之身贏了棋，到幾十年以後算誰贏的？我是腦海中的記憶嗎？記憶時時
有增加，刻刻有遺忘，如果我忘記了贏過棋，那棋就不是我贏的了嗎？那麼，我是那
川流不息，從未間斷的意識之流？如果這樣，那麼截止到哪一刻為止的意識之流是我
呢？贏棋的是誰？實在找不到一個確實的主體呵。我以為贏棋的是我；陪我弈者，以
為贏棋的是對面這個身高五尺，着襯衣長褲的身體；聞者以為贏棋的是一個包含兩個
漢字的名字，或還會在心中幻化出一個不真實的身影。而百年之後，棋譜尚存，贏棋
的人已不在，贏棋的是誰？是孤墳中的幾根枯骨，亦或盒罐中的一捧骨灰？縱使贏者
又再轉世，亦最多不過面對古譜重溫古人的着法吧。突然之間，如同閃電在心靈的夜
空划過，一道光明從他的心中升起，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實在是我無
常我！不但如此，世間萬物，亦莫不如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緣和合而生，前不
見源頭，後永無止境。故說無我，實為說無常我，亦即說無常。

他其實先前修習定心良久，定力智見本已過於常人頗多，只因習定前心中就存了
一個大大的執着，就是要成為圍棋的天下第一高手。所以一發現自己棋力又長，已為
天下第一，就不由得欣喜若狂，欲出山盡敗天下高手。然而顯因卻一語驚醒夢中人，
令他於這片刻間，參透了我無常我，法無常法，萬物皆無常的道理。江宇此時只覺心
中平安喜樂，再無一事能令他憂，無一事能令他愁，無一事能令他懼。同時他也明白
了為什麼顯因先前說他還未到不敗的境地。弈棋者既有我執妄念，則心中憂愁怖畏、
驕慢嗔貪皆不能免。凡此種種，都將使其於弈時不能盡其全力。而他此時已過此關，
棋力本又為天下第一，實已至不敗之境界。但是此時的他，卻已無心去爭這天下第一
了。他臉帶微笑，站起身來，卻發現顯因已不在房中。他走出屋去，就看見顯因正背
對房門，靜靜地站在廊前。顯因聽見聲音，轉過身來。只見江宇撲地跪下，說道：
“感謝大師點化。當今世上，確實再無一人能贏我一盤了。不過如今聲名錢財，我都
已視作浮雲。現在就願削髮出家，隨大師修行。”

卻聽顯因說道：“不可。”

江宇微覺詫異，望向顯因。

顯因看着江宇，緩緩說道：“你以前累世出家，與我佛緣分頗深。今生又隨我習
定多時，終於有今天的開悟，那也不是偶然。我也很為之歡喜。但是你此悟尚淺，又
未經實境磨礪，還不夠堅定，此為其一。你如今已有了出離心，很是難得，但在此之
上還有更重要的菩提心，即大慈悲心，你若能先於俗世中預修之，於你將來的精進，
更有好處，此是其二。”

江宇問道：“大師的意思是…”

顯因道：“我先收你為俗家弟子，給你行三歸依之禮，授你居士五戒。兩年之
後，你再回來，剃度出家。”

江宇問道：“那這兩年裡，我做什麼呢？”

顯因道：“你幾世棋緣，與棋結緣甚深。如今你還需暫回塵世，也是你的因緣所
致。這兩年裡，你就以棋會天下高手，了盡前緣。其時名聞利養，必滾滾而來，正好
以此考驗磨礪你的出離心。同時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此六度波羅蜜行，
哪一個不可於此中修？你起來吧，待你行歸依禮後，我再與你細說。”

……

幾天之後，碧雲寺中，江宇正在向顯因辭行。就聽顯因說道：“你此次出去，必
定名揚四海，為眾目所矚。既然身為佛門弟子，言行舉止就要注意，不要有損佛門形
象。此非僅為你，也為眾生。若舉止端莊，言語得體，有助增上眾生與佛法的緣
分。”

江宇點頭稱是。顯因又道：“你這次出山，所得獎金必定不少。城南的法嚴寺、
青蓮寺，僧眾眾多，開支頗大。你把所得的一半，供養給這兩寺，其餘一半，你就隨
緣而作十方布施吧。布施之前，當先立慈悲之心。布施之後，當作回向觀想，把此布
施的功德回向給有情眾生。須知即使是善行，正念而行也非常重要。你前世的前世，
就已飽讀佛經，只因發心非為正念，功德就回向到了俗世的智慧。故你前世成就為一
代國手，於佛法卻精進不多，無端多走了彎路。總之記住一句話，以無心之心，為有
心之事；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江宇道：“弟子遵命。”想了一下，問道：“我這次出去，可能要四處奔波，行
蹤不定，如果師父出去雲遊，請問該如何與師父聯繫呢？”

顯因說道：“不妨，你可以給我發電子郵件。”說完寫下一個信箱地址，交給江
宇。江宇微微有點吃驚，說道：“師父也上網？”顯因笑道：“這有什麼，你當初以
龍非虎之名大戰羅先河之時，我還在一旁看呢。”

第二天一早，中國棋院的電話響起來了。工作人員接起電話，就聽到裡面傳來一
個聲音“你好，我是龍非虎。”

10. 棋神出世
兩年後，北京，中國棋院。

江宇坐在對局室中。他的面前卻沒有棋盤，也沒有對手，只有一台電腦。只因這
是一場特殊的比賽。

兩年前，江宇借龍非虎之名重出江湖，立刻引起了轟動。當年龍非虎的壯舉，也
重新浮現在人們的腦海中。江宇向中國棋院表達了欲參加職業棋賽的願望，中國棋院
的領導們經過集體商量，鑑於龍非虎已經展現的實力，決定破格允許江宇參加職業比
賽，但暫不授職業段位。

江宇卻只參加世界大賽的選拔賽，很快就以不敗的戰績拿到了好幾個世界大賽的
入場券。一時間，當年的龍非虎，現在的江宇能否為中國奪得世界冠軍成了最吸引人
的懸念。這個懸念很快就被江宇打破了，他一路過關斬將闖入決賽，在決賽中更是直
落三局擊敗番棋之神，韓國的李昌高九段奪得冠軍，三盤棋小李沒有任何機會。就在
舉國棋迷還沒有從這興奮中平靜下來時，江宇又拿下了兩個世界冠軍。現在大家才發
現不止是小李輸得徹底，所有和江宇下過的人都是完敗，通盤沒有勝機。如今新的懸
念是有沒有人能夠打敗江宇，哪怕是贏一盤。各職業高手都摩拳擦掌，每遇到江宇時
都如臨大敵，全力以赴，因為一勝即足以名動天下。可惜不但棋的結果是一邊倒的
輸，棋的內容也是一邊倒的沒有勝機。自出道以來到現在為止江宇已經下了一百多
盤，未輸一盤，也拿下了所有參加的世界大賽的冠軍。以致棋手們在無奈中戲稱江宇
是世界第一，羅先河是世界第二，韓國的木鎮爍是世界第三。因為只有羅先河曾經在
網上贏過江宇兩盤，而木鎮爍則贏過一盤。

江宇早就宣布他兩年後將退出棋壇，出家向佛。所以在他打完預計中的最後一盤
棋後，中、日、韓三國棋院經過協商，決定聯合授予他“棋神”的稱號。不僅表彰他
不敗的戰績，也表彰他下的棋的內容----全部完勝。並且特別邀請他下這退隱前的最
後一盤棋，也是圍棋史上前所未有的一盤棋。下棋的一方是江宇，一方是所有的前世
界冠軍，前世界冠軍們集中在一個房間裡，經過討論決定下一步棋的位置。這激起了
所有人的好奇和期待，十多個世界最強的高手聯合起來能打敗棋神嗎？不敗的棋神會
不會敗一局呢？為了紀念網絡圍棋推出了江宇這不敗的棋神，比賽設在互聯網上進
行，向全世界直播。江宇接受了這一邀請，並且要求對弈的場所就定在清風網站，這
個龍非虎的出身之地。經過協商，由江宇一人身在北京中國棋院，所有的前世界冠軍
們集中在漢城的韓國棋院，在清風網站上開一個特別對局室進行對局。對局室禁止其
他用戶進入，所有的棋步由棋院的工作人員傳送到各圍棋網站。清風的技術總監姚總
(網名yaodi，乃一臭棋，兩個月前剛升為總並授予股票進入董事會)又是高興又是着
急。高興的是這麼空前絕後的重要對局將在清風進行。着急的是雖然網友們進不了特
別對局室，但肯定還是會有大批的網友湧上清風網站，哪怕就為了能從外面看一眼這
個對局室，知道這曠世的棋神現在正跟自己在一個網站上下棋。這麼下去清風網站非
癱瘓不可。無奈之餘只好一面向總經理英總(網名英子，一個月前原總經理李總被
Yahoo挖去做中國區總經理，遂得提升為總經理)打報告要求添購新服務器，一面要求
在中央電視台的黃金時間打廣告，墾請棋友們比賽那天千萬不要上清風網來，可以去
別的網站看棋，云云。後來這個廣告被評為當年度最有創意的廣告。

為了方便棋迷們觀看直播，比賽設在星期天進行。由於這是棋神下的最後一盤
棋，棋神失去不敗金身，還是保持全身而退，就都看這一盤棋了。所以比賽吸引了全
球所有關心圍棋的人的目光，人們都在想着同一個問題：棋神會敗嗎？

經過猜先江宇拿白後行。布局階段雙方不分高下，棋入中盤後局勢看起來仍然難
分難解，被各電視台請去講棋的職業高手們都不敢斷言誰優誰劣，只有江宇心中明白
他已經取得了微弱的優勢，照這樣下去最後又將是他取勝。他看了看窗外，藍天，白
雲，一隻鳥兒緩緩地飛過。他啪地按了下鼠標，又下了一手，心中想道：“對手們知
道他們落後嗎？”

他忽然省起這種問題是根本不應該去想的，本來下棋不過是黑子和白子在下，可
他現在不單只心中有了自己，連對手都有了，看來自己還是有點在乎這盤棋的。他反
省了這一下，趕快定了定心，把目光收回，看在電腦屏幕上。

棋勢漸漸快進入官子了，江宇的領先優勢又擴大了一點。漢城的對局室內，十幾
個腦袋圍在四五個棋盤前正討論着，只有中國的俞兵九段一個人對着電腦上的棋盤在
發呆。

曹熏賢九段發話了：“現在局勢怎麼樣？”

武宮鎮樹撓了撓頭道：“還很細吧。”趙至勛打斷了他：“我覺得落後了，早就
落後了。”

他們兩個一個是有名的樂觀派，一個是有名的悲觀派，大家看了看他們，又把目
光投向靜靜坐在那裡的李昌高。李昌高被稱為百年一出的天才，在江宇出山以前，形
勢判斷和官子被譽為天下第一。

李昌高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覺得黑棋落後了一點。”

眾人的表情一下凝重了幾分，很快就要進入收官了，變化越來越少，對方又是從
未犯錯的棋神，這樣下去這盤棋是凶多吉少。

北京，中央電視台演播室。聶九段對着鏡頭用他一貫自信的口氣說道：“我現在
可以斷定，如果再不出什麼變化的話，這樣走下去，黑棋一定會樂敗！”

漢城，韓國棋院對局室。一直沒有出聲的馬曉突然說話了：“有棋！”他和劉常
赫、徐風洙剛才一直在左下角擺個不停。眾人圍了過去，只見馬曉邊擺邊講，曹九段
連擺幾個變化，馬曉見招拆招，只聽好幾個人興奮地說道：“妙手、妙手！”就見李
昌高也過去擺了起來，馬曉跟他對擺，時而沉思一下，馬上又接着擺了下去。

又擺了好一會，曹九段滿意地點點頭，“嗯，不錯。白棋只有斷，這樣形勢又將
不明了。”他看了看電腦，說道：“時間也不多了，就走這步吧。大家同意嗎？”

大家都點頭。馬曉得意地笑道：“這樣白棋還極有可能上當。”俞兵剛才也過來
看了一會的，就過去鼠標一抖，啪地下了一步，又對着電腦屏幕沉思起來。

江宇看到這一手，想道：“唔，黑棋發力了。再不發力就真的不行了。”他對着
棋盤，陷入了沉思。

這一手是黑棋往白角里搭了一手，白棋有三種應手，或扳，或斷，或退。第一手
扳很快被否定了，如果扳，黑棋有一非常隱蔽的妙手一路一點，白角雖不致死，卻要
被搜刮去四五目，此棋就必敗無疑了，他心想這一定是你們所期待的吧，可惜不能如
願。第二手斷就非常複雜，將展開激戰，戰火一直蔓延到整個邊上，再到中腹。白角
將被棄掉，反破掉黑的邊空，黑龍跑出來又跟白棋兩條龍糾纏在一起，戰鬥異常激
烈，原來棋盤上的格局將被徹底打亂，形勢又不明朗了。江宇算了又算，不知怎的，
總是有點算不清楚，隱隱覺得好象可以吃掉跑出的這條黑龍，算來算去卻又不行。

北京，中央電視台演播室。聶九段一邊擺着黑的這一手棋，一邊自言自語：
“嘿！這一步有意思，嘿嘿有意思，有意思。”

江宇還是沒有算清這第二種應着斷。他暫時撇下這一步，開始算第三種應着。退
一手雖然穩健，卻被黑先手便宜了一目。不過他判斷的局勢是領先兩到三目，如果讓
出這一目，好象也沒關係。他看了看全盤，除了這裡黑棋再沒有機會了。雖然在別人
看來官子還沒有收，局勢還很難說，但他卻對後面的收束早已經胸有成竹了。他又檢
查了一遍，沒錯，白棋勝利在望。一想到能贏下這空前的一局，保持全身而退，他的
心不由得也有點激動。他正要落子，忽然眼角瞥見電腦上清風網上的對局室里多了一
個人。他覺得有點奇怪，這個虛擬的房間不是不讓其他人進來的嗎？他定睛一看，大
吃一驚，原來進來的這個人名字叫做----“顯因法師”。難道是師父？

韓國，漢城棋院對局室。一直看着電腦屏幕的俞兵九段突然奇怪地咦了一聲，說
道：“怎麼進來了一個人？”

只見這顯因法師打出了一行字：“千年之後，棋史留名的百戰百勝的棋神，是你
呢還是江宇呢？”

俞九段說道：“奇怪！你們來看，這話是對誰說的呢？”有幾個人聞聲走了過去
觀看。林九段喃喃說道：“是啊，奇怪，這是對誰說的。”

江宇卻是心中一震，知道這必是師父無疑。他其實是在提醒自己，不管棋神如何
戰績驕人，如何青史留名，其實跟他毫無關係。千年之後，後人心中的棋神，不過是
江宇兩個字而已。經師父這一提醒，他才發覺剛才自己心中其實已對棋神之名起了貪
心，妄念已生。他心中一凜，把心定了下來，就想到剛才的棋要重算一遍。他神智一
清，很快就算出第二種應手斷竟然可在五十手後殺掉黑棋大龍。他又開始算第三種應
手退，這一算竟然嚇了一跳。原來退看似穩健，卻足以成為敗招，黑棋可以借輾轉攻
擊白中腹兩條大龍走厚後突入白角，走成雙活，則白棋所損還超過第一種應手扳。他
心中暗道慚愧，想要不是師父這一提醒，自己心中貪執已生，竟蒙蔽了雙眼，勢必走
出敗招。這時再看對局室中人員名單，顯因法師已飄然離去。江宇定了定神，應了黑
棋這一着。斷！

漢城，韓國棋院對局室。馬曉看着白應的這一着，喃喃自語：“棋神，到底是棋
神。”

此後白棋應對無誤，幾十手後，屏幕上彈出一個窗口----“白中盤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