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士東遊記
驚才絕艷
楔 子
黃龍士,名虬,字月天,江蘇泰縣姜堰鎮人,乃清康熙年間棋壇霸主。明末清初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圍棋鼎盛時期,一時名家輩出,與黃龍士同時的盛大有、季心雪、周東侯、張呂陳、謝友玉、汪漢年諸人無一不是睥睨一世的棋豪,黃龍士能在這樣群雄並起的年代一統棋壇,可見其棋藝之超凡絕塵,當時除了極個別的棋手如前輩周東侯和黃龍士弟子徐星友能與他分先角勝外,其他棋手簡直就是望風披靡,根本不敢與他較量。黃龍士的影響超出了棋界,康熙年間著名學者閻若璩稱黃龍士為棋聖,與大學者顧炎武、黃宗曦齊名,並稱“十四聖人”。
黃龍士天資過人,幼時棋名已聞達鄉里。康熙三年他十三歲時赴門寧拜見當時有國手之稱的杜茶村,杜茶村授三子與他對弈,黃龍士落敗。但兩年後黃龍士第二次與杜茶村交手時,在被讓先的情況下大勝杜茶村,杜茶村連稱“後生可畏”。古人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黃龍士認為提高棋藝也需要見識山川風物和四方棋士,侷促於鄉里不能成大器,於是,他和父親四處雲遊,所到之處,就找當地名手對弈,從未落敗,一時聲名鵲起,北京有位李尚書就派人請他父子二人赴京,與在棋壇馳騁五十餘年久負盛名的宿將盛大有對局,黃龍士七戰七捷,名震京師,一躍而成國手,而他當時不過二十歲。從此,黃龍士長住京城,迎戰四方慕名而來的棋手,就如韓信用兵,戰無不勝。一代英主康熙皇帝歆慕漢人文化,對於琴、棋、書、畫這四大藝術都有興趣,經常召見黃龍士為他講棋,有時也在受七子的情況下與黃龍士對弈,但與皇帝對弈實在不輕鬆,皇帝坐着你跪着,一局棋下個一、兩個時辰,黃龍士膝蓋都磨出了血。雖說康熙帝聖明,宣旨說黃龍士儘管使出手段,贏了皇上無罪,但這些規矩還是要講究的,所以黃龍士特別準備了一條膝蓋加厚內墊棉花的褲子,一聽皇上召見,立即換上,暑天也不例外,這事在京師棋手中流傳開來就成了“黃龍士有怪癖,夏天穿棉褲”。黃龍士對圍棋發展有很大的貢獻,他確定了“座子”時代圍棋序盤定式大格局,還轉變了圍棋的風格,在他之前,棋風局面狹窄凝重,一交手就短兵相接,扭在一起廝殺,黃龍士的棋局面開闊,輕靈多變,思路深遠。徐星友這樣概括黃龍士的棋“一氣清通,生枝生葉,不事別求,其枯滯無聊境界,使敵不得不受。脫然高蹈,不染一塵,臻上乘靈妙之境。”總的來說,黃龍士對局時考慮全面,判斷準確,力爭主動,變化多端,不以攻殺為主要取勝手段。
然而這樣一位天才棋手,四十歲不到如日中天之時就撒手塵寰了,這其中疑團重重,據《兼山堂弈譜》等書記載,黃龍士去世前三天還與終南山的全真道士張呂陳徹夜手談,精力充沛,絲豪未顯病象,何以三天后就突然去世呢?黃龍士英年早逝就成了中國古代圍棋史九大謎案之一。
“五四”名家胡適的治學名言是“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對這種年代久遠的歷史謎案,光靠翻故紙堆尋章摘句是沒有什麼進展的,這就需要想象力,也就是大膽地假設。本文作者學識雖欠豐瞻,但想象力過剩,也有志於解決圍棋史這一謎案,在大量查閱朝鮮及日本野史的基礎上,提出了“黃龍士並未英年早逝,而是遠赴日本東遊”的大膽假設。
假設既已提出,就需要論證,黃龍士為何要突然裝死?又如何能東渡日本?象黃龍士這樣的大國手到達日本必然引起轟動,但何以有可靠記載的史料對此都諱莫如深呢?
一
上文提到的著名學者閻若璩與黃龍士乃莫逆之交,棋力不弱,有黃龍士讓四子的水平,要解開黃龍士英年早逝之謎此人是關鍵。閻若璩交遊極廣,三教九流相識遍天下,大學者顧炎武也是閻的好友。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顧炎武是反清義士,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鹿鼎記》裡把顧炎武寫成是反清復明大聯盟的總軍師,雖然誇張了一點,但顧炎武的一生風塵僕僕週遊全國各地,聯絡仁人志士意圖推翻滿清異族統治卻是有史可證的,所以顧炎武也是朝延通輯的要犯。因閻若璩的介紹,黃龍士也與顧炎武相識,顧炎武學者通人,對於弈道也極有見地,實戰雖然差點,但講起圍棋理論來,從《易經》到《道德經》,從王積薪到《玄玄棋經》,那是一套一套的,把個大國手聽得點頭不已,覺得獲益良多,這就好比美食家與廚師,一個善於品味一個精於烹調,相得益彰。所以顧炎武與黃龍士也很說得來,如果我這是寫武俠小說,當然要顧炎武勸黃龍士借與康熙弈棋之機行刺,但這是考證型的論文,不能那樣信口開河,要講究有理有據,事實上顧炎武想都沒有想過要行刺康熙,以顧炎武的見識當然知道就是能殺掉康熙也是無補於事的,皇帝誰不可以做,換上個暴君老百姓更有苦頭吃,但黃龍士的確是受了顧炎武之累,以至於不得不裝死埋名,流亡異國。
大約在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夏日的某個黃昏,同為宮廷棋待詔的徐星友急急來見黃龍士,一見黃龍士便示意摒退眾人,神色緊張地道:“先生,大禍臨頭了!”黃龍士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星友兄,又要使什麼淳于髡手段了?”原來這徐星友生性詼諧幽默,好開玩笑,黃龍士以為徐星友又在故弄玄虛了。這徐星友一身的汗,把個大褂都濕透了,大聲嘆氣道:“這時候還開什麼玩笑呀,皇上知道你與顧亭林(即顧炎武)先生交遊甚密,大為震怒,已着令神機營統領領旨查辦了。”
晴天霹靂,黃龍士一下子只覺口乾舌燥,饒是他天生急智,這會兒也是驚慌失措。徐星友又道:“長話短說,這事是我今日進宮陪皇上下棋偶然得知的,事情緊急,先生要早做決斷呀,學生不便久留,告辭了。”黃龍士心思畢竟動得快,托徐星友立即將此事告知閻若璩先生,請他幫忙想辦法,徐星友應允離去。黃龍士的老父親得知這一大禍事不禁老淚縱橫,含淚勸黃龍士逃走。黃龍士心想我若一逃走,豈不坐實了罪名,畏罪潛逃必定連累到家人。正這時,家人來報閻若璩先生派人送了封信來,拆信一看,只有八個墨字:“暴病而亡,金蟬脫殼”。
於是,當晚黃龍士就因天熱中暑,又吃了庸醫錯開的藥,三更天暴病而亡。黃龍士暴死之事第二天一早就傳遍了京師,大批棋手登門弔唁,還有不少高官闊佬也派人來祭拜,出使大清的朝鮮國王子李元薰在閻若璩陪同下親自登門拜祭,令在場的不少棋手不勝羨慕,私下裡說黃龍士死得風光死得值。也真有個庸醫被黃家人打得頭破血流綁在大廳門柱上,閻若璩還特地上前唾了那倒霉的庸醫一口,罵道:“毀我中華英才,庸醫百死莫贖。”
那奉旨率營兵前來前來拿辦黃龍士的神機營統領穆張阿不知所措了,在場的有不少京師的頭面人物,更有朝鮮王子在此,穆張阿也不敢造次,悻悻然回宮復命去了。康熙也覺黃龍士死得蹊蹺,哪有這樣巧的?命穆張阿暗地裡派人查探,但不要輕舉妄動,穆張阿領命而去。
而此時的黃龍士已剃去三千煩惱絲,腦門燙上九點香疤,化身為出家人,法號“龍和尚”,藏身於朝鮮公館玉華閣。那朝鮮王子李元薰酷好圍棋,原就與黃龍士相識,對黃的棋藝極為推崇,這次聽閻若璩說黃龍士有難,當即施以援手。鬼節七月半之後,李元薰在京事畢要從遼東渡海回國,黃龍士隨行。追隨黃龍士左右的還有其弟子樂兩峰,據樂兩峰講黃府門前經常有可疑之人探窺,黃龍士留在中土顯然不安全。大船離岸,海天茫茫,黃龍士去國離鄉愁緒滿懷。一邊的樂兩峰勸慰道:“先生此次絕處逢生,是大幸呀,昔日虬髯客與唐王爭霸不成,遠赴異國,終成霸業。今先生駕臨朝鮮傳播我中華上邦棋藝,於弈道亦幸事也。”
二
樂兩峰父母早亡,與黃龍士情同父子,隨黃龍士出海那年剛滿十八歲,棋力已達到黃龍士授兩子的水平。船行海上長日無聊,樂兩峰便與王子李元薰手下一位朴姓棋客開枰對弈起來,李元薰饒有興致地在一邊觀看,並以紋銀五十兩為賭彩下三局。說起王子李元薰,他棋藝並不高,平時下棋不多,看棋不少,尤喜旁觀高手對局,在朝鮮經常出重金請高手在他王府對弈,戰國孟嘗君食客三千,出入李元薰府第的棋客不敢說三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朝鮮頂尖高手,這次隨王子赴京的朴棋士在朝鮮也算是一頂一的好手,原來打算見識一下上國的高手,但在京城瑞祺貝勒府觀看了黃龍士與張呂陳的對局後,當即退避三舍,不敢與黃龍士較量,李元薰問他如黃龍士授兩子可否一戰?他不敢回答,李元薰又問三子如何?他還是不敢答,把個李元薰氣得笑起來。這回朴棋士與樂兩峰對陣,樂兩峰雖然年少,但朴棋士不敢有半點小視,一招一式兢兢業業,但在樂兩峰兇猛的衝擊下,很快就潰敗了。李元薰不住搖頭,對身邊一同觀戰的黃龍士道:“真是名師出高徒呀,看來朴不是令徒的對手,黃先生,依你看如令徒讓朴兩子勝負如何?”黃龍士道:“貴手下對小徒的棋路不適應,如能多下幾盤,兩子約莫旗鼓相當。”意思是說現在樂兩峰讓朴棋士兩子也能取勝。李元薰不信,於是約定下兩盤兩子局,樂兩峰果然兩戰兩勝。李元薰嘆道:“上國棋手果然不凡,朴雖算不上敝國頂尖棋手,但國內也無人能讓得了他兩子,如今黃先生的弟子都能讓他兩子,更遑論黃先生了!”一時興味索然,但王子是個快活人,一轉念又興致勃勃起來,對黃龍士道:“黃先生到了小王府上,小王請敝國各路高手向你挑戰,黃先生從中挑幾個可造之材指導指導,以提高敝邦棋藝,如何?”黃龍士連稱豈敢,又合什道:“貧僧龍和尚,王爺不要錯叫了。”李元薰哈哈大笑,道:“對,對,龍大師。”
不日抵達上京漢城,大小官員為王子接風洗塵不題。王子也有意替黃龍士隱瞞身份,對外只稱是大相國寺的高僧龍大師,精通弈道,來朝鮮傳授上邦棋藝。這話惱了一個人,正是當時朝鮮第一高手李治正,李治正乃圍棋世家,其祖父李祠史是朝鮮圍棋史上有名的人物,當年作為朝鮮第一高手東渡日本與獨步日本棋壇的名人本因坊算砂較量,算砂口出大言,非要讓李祠史三子。要說算砂也的確厲害,授三子竟然完勝李祠史。日本史料說李祠史輸得心服口服,其實李祠史心中鬱悶到了極點,他想自己以朝鮮第一高手的身份竟被人讓三子並落敗,有何顏面見海西父老呀!李祠史回到家鄉之後再也不與人弈棋,整日獨守空房反覆擺與算砂的那盤受三子棋,二年後鬱郁死去。這李治正幼時也常見父親擺祖父的那盤棋,一臉苦悶的樣子,就發誓要為祖父雪此大辱,但父親臨終對他言道:“你想勝過算砂,這輩子恐怕無望了,算砂也早就死了,據說算砂也有傳人,日後你若棋藝大進不妨和他們較量較量,但你呆在這窮鄉僻壤要提高棋藝恐怕不易,為父想這圍棋是中華上邦傳至我國的,聽說那裡棋風極盛,有國手名周懶予者號稱天下無敵,你如有心,不妨去向他求教。”李治正守孝三年後,真的準備束裝遠行,去拜訪周懶予,行至上京漢城卻聽一個出使大清國嗜棋如命的官員說周懶予去世多年了,李治正只得廢然而返,於其父墳前結廬獨居,專心研究棋藝,三十歲後棋藝大成,在朝鮮無人能敵,自認為棋力超過先輩,為祖父雪恥的念頭就上來了,近日正準備東渡日本復仇,忽聽王子李元薰從大清國帶回一個
叫什麼龍大師的和尚來,竟敢說是來傳授棋藝的。李治正心高氣傲,一聽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這不是小看我朝鮮國無人嗎!你龍和尚又不是周懶予,大清國隨便來個會下棋的就能指教我們嗎?當即提出要與龍和尚較量。
第一高手李治正要挑戰大清國龍和尚的消息不徑而走,一時傳遍朝野內外。王子李元薰私下裡問曾與李治正交過手的朴棋士,這李治正能否與黃龍士一爭?朴棋士搖頭道:“李治正棋力雖在我之上,但與黃相比恐怕沒什麼勝算,與其弟子樂或可一爭。”李元薰於是決定安排李治正與樂兩峰在王府退思園對弈十局。
三
那李治正一聽竟安排他與龍和尚的弟子對局,簡直怒不可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個羞辱不亞於祖父當年被算砂讓三子之恥,李治正有心拒絕比賽,但一來不敢得罪王子李元薰,二來他想先忍一忍,韓信能忍胯下之辱,我李治正為何不能?待我先打敗龍和尚的弟子,再向龍和尚挑戰不遲。
王府退思園亭台樓閣一如蘇州園林,假山曲水,景色清幽。李治正與樂兩峰的對局吸引了大批朝鮮王公貴族前來觀戰,王公貴族們好賭,賭李治正與樂兩峰誰贏?李治正的棋藝他們見識過,打遍朝鮮無敵手,雖說中華上邦乃圍棋發源地,但龍和尚名不見經傳,再厲害也厲害不到哪裡去,更何況他的弟子呢?所以眾人都看好李治正,把銀子都壓在李治正身上。
首輪對局當天李治正見到了坐在王子身邊的那個龍和尚,龍和尚瘦高個,眉目清朗,眼神如電,令人一見難忘。李治正入座前狠狠盯了龍和尚一眼,並未將對座那個乳臭未乾的樂兩峰瞧在眼裡,他的對手是龍和尚,他要在赴日本復仇之前打敗龍和尚來為自己壯行。對局時間以每方三支龍涎香為限,猜先,李治正執白先行。李治正不愧為朝鮮棋壇第一人,不是朴棋士可比的,一坐在棋枰前,立即冷靜下來,一招一式開闔有度,棋風硬朗,擅長攻殺,有大家風範。俗話說“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盤上落下十數子後,李治正就完全收起了輕視之心,這樂兩峰着法堂堂正正,法度謹嚴,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李治正半點也占不到便宜。棋至中盤,王子李元薰問黃龍士道:“龍大師,你看這棋形勢如何?”黃龍士凝神半晌,答道:“小徒可勝二子。”李元薰還半信半疑,但見對局者李治正滿頭大汗頻頻長考的樣子,可見局勢不利。一局終了,一數子,果然黑勝二子。李治正坐在那裡老半天不動,涼秋八月的天氣他前襟後背卻被汗水濕透。
隔日進行的第二局樂兩峰執白以六子半大勝。李治正連負二局,顏面盡失,就有人冷言冷語道:“朝鮮第一高手竟然不敵中土無名之輩,丟臉呀丟臉!”其實他們有所不知,樂兩峰決非無名之輩,去年就曾與棋壇宿將周東侯分先對弈十局,三勝七負,也堪稱國手,除了老師黃龍士之外無人能讓得了他二子。而李治正則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他孤燈獨坐,徹夜不眠,研究與樂兩峰的對局,幾天功夫頭髮竟然白了一大片。
第三局,李治正執白使出家傳棋路,欲與樂兩峰決一死戰。這家傳的棋路經過李家幾代人心血浸淫,精深縝密,非同小可,對手如入其套子,就好比蠅蟲落入蛛網,很難全身而退。樂兩峰畢竟年輕,對局經驗與李治正相比稍遜,短兵相接中吃了虧,局勢陷入被動,但黃龍士的高徒豈會就此束手就擒,只見黑棋左衝右突,四處挑起事端,局勢極其複雜。那王子李元薰看得兩手心都是汗,他當然希望李治正贏下這局棋,也算是為朝鮮國挽回點面子,儘管他的賭彩是壓在樂兩峰這邊。他緊張地問黃龍士這局棋誰將獲勝?黃龍士搖頭道:“當然白好--”,李元薰大喜,但黃龍士接着道:“不過兩峰擅長在不利局面攪亂局勢,亂中翻盤是他的拿手好戲,不會善罷甘休的”。把個王子的心又懸起來。這局棋一直下到天黑,點上手臂粗的蠟燭接着下,在後半盤白棋雖說吃了一點虧,但李治正穩紮穩打,最終保持住了半子的優勢,贏了棋的李治正臉色更難看,自知不是樂兩峰對手,他倒也提得起放得下,當機立斷,放棄後面七盤棋,走到龍大師面前一躬到地,要拜龍大師為師。這時李元薰在他耳邊密語說這龍大師就是大清國第一高手黃龍士,避難來此,要李治正不可聲張。李治正又驚又喜,口裡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黃龍士授三子與李治正下了局指導棋,並細細解說,令李治正大開眼界,受用不盡。一日,李治正擺出當年祖父與算砂的三子局,請黃龍士點評。黃龍士細看之後動容道:“日本國竟有如此高人?”李治正道:“這人是當年日本國第一高手,號稱本因坊名人。”黃龍士悠然神往,自語道:“如能與此人一較短長,豈非人生快事。”正這時,王府派來人請黃龍士,說從釜山傳來消息,琉球圍棋第一高手親雲上濱比賀來挑戰。
四
親雲上濱比賀也是圍棋史上有名的人物,琉球王座下第一棋士,十五年前也就是1682年他曾赴日本與棋聖山崎道策下了兩盤受四子局,第一局濱比賀以十四目之差大敗,第二局他汲取首局的教訓,勝了四目。道策以名人棋所的身份授予濱比賀三段免狀(即段位證明書),琉球當時是日本的附屬國,所以濱比賀被人讓了四子還覺得很光榮,回到琉球後又受到了琉球王的嘉獎,濱比賀至今引以為豪。與道策的對局的確令他受益匪淺,這些年他經過潛心摸索,自覺棋藝有所長進,聽說朝鮮有個名叫李治正棋手棋藝不凡,就想來與李治正較量一番,看看究竟琉球與朝鮮哪國的圍棋水平高?這濱比賀登陸朝鮮後一路上大事招搖,有個隨從舉着面大旗,上面寫着“琉球第一高手親雲上濱比賀以棋會友”的漢字,所到之處就與當地棋手對弈,連戰連勝,濱比賀愈發趾高氣昂起來,直奔漢城來挑戰李治正。朝鮮人很愛國,就有一個新敗給濱比賀的棋手騎快馬先期趕到漢城來見李治正,將自己與濱比賀的對局擺給李治正看,讓他對濱比賀的棋路有一定了解。黃龍士也在座,看了濱比賀的棋後對李治正言道:“此人棋力也不弱,與君恰是對手。”王子李元薰得知李治正並無必勝把握,就想讓樂兩峰代替李治正出場,以求必勝,但李治正極是要強,堅決不允,並表示不擊敗濱比賀就削髮為僧。
濱比賀抵達漢城之前所向披靡,狂妄自大的不得了,竟揚言擊敗李治正之後要移駕中土,會一會中原高手,好歹弄個宮廷棋待詔噹噹。朝鮮國對本次對局極為重視,安排在白雲寺舉行。白雲寺乃皇族寺院,等閒人根本無緣進山門。比賽三局兩勝。這濱比賀可說是比賽型棋手,觀戰的人越多、形式越隆重,他就越來勁,常常能超水平發揮。而李治正雖說天時地利人和占盡,但他的承受的壓力極大,可說是只能贏不能輸,當時輿論認為琉球是個彈丸小國,李治正如果連小國的棋手都贏不下來,削髮為僧恐怕都不得安身。
比賽一開始就遇到了麻煩,因為濱比賀不依座子規矩。當年他與道策對局之後,對道策崇拜得五體投地,回到琉球後一切照搬日本圍棋規則。王子李元薰與眾人緊急商議之下,為顯示大國的氣度,決定第一局依座子棋規矩,第二局則依日本國規矩,第三局猜先,哪方先行依哪方規矩。李治正頂住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因事先對濱比賀的棋路有了一定了解,不負眾望,中盤戰勝濱比賀。濱比賀倒也毫不氣餒,說他多年未下座子棋了,沒能使上勁,在第二盤要還以顏色。濱比賀果然不是等閒之輩,在第二局布局階段占得先機,並牢牢把握住局面,李治正雖頑強奮戰,但最終還是以2目半落敗。事關重大,當晚李治正向黃龍士請教明天對局取勝之道。黃龍士道:“如依座子規則,君獲勝有望,如若不然,勝負難料,不過據貧僧看這濱比賀棋風厚實,君應將棋打散,以力戰勝之。”黃龍士現在是一口一個貧僧了。
濱比賀好運當頭,在第三局猜中先手,不禁喜上眉梢,以為勝券在握。李治正雖然對日本規則有一定的了解,畢竟研究不多,開局之後白棋又陷入被動,好在他緊記黃龍士之言,努力把棋局導向難解之勢,但是在中盤激戰中,濱比賀依當年道策的招法給李治正設了一個圈套,如李治正不識圈套,順手一應,那麼白中腹大龍就要苦活。李治正顯然沒有看到這一鬼手,不假思索伸手要下子,此子如下,白棋就厄運難逃。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聽得旁邊“咣噹”一聲,一隻杯子給打翻了。李治正抬眼一看,卻見是一旁觀戰的黃龍士打翻了茶盞,只見黃龍士神色嚴竣。李治正知道這其中定有緣故,手中的棋子便不肯往下落了,定睛細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當即小心應對,渡過難關。濱比賀見苦心設下的埋伏,卻被一隻茶盞破去,大是懊喪,狠狠瞪了那個打翻了茶盞的和尚一眼,心想這個莽和尚壞我好事,他可萬萬沒想到這莽和尚棋藝遠在他之上。李治正大難不死,越戰越勇,執白一目半勝出。濱比賀坐在那裡大聲嘆氣,他輸了棋,再也無法吹噓自己了,於是他吹日本的道策如何厲害,曾讓他四個子,天下無敵。這激起了黃龍士爭強好勝之心,他要讓濱比賀知道這世上並非只有道策能讓他四子,大清國的黃龍士一樣能。
五
濱比賀新敗給李治正,折了銳氣,狂妄之態稍斂,但聽說大清國有個叫龍和尚的要讓他四個子,怒極反笑,道:“中國有句古話叫作虎落平原被犬欺,我因旅途疲憊,不慎敗給朝鮮第一高手,敗軍之將也就不必言勇,但若有人以為本人好欺負,竟敢狂言讓我四子,那就是痴人說夢,有眼無珠,當今天下誰能讓我四子?雖說當年日本名人道策曾讓過我四子,但近年我棋力長進不少,即使道策在此,亦不敢說讓我四子。”
濱比賀拒絕與龍和尚對弈,說這是對他的羞辱。
長日優遊無事的朝鮮王公貴族們聽說李元薰從大清國帶回來的龍大師要授四子挑戰濱比賀,甚覺刺激,極力慫恿濱比賀應戰,並開出巨額彩金。濱比賀雖說要捍衛棋道尊嚴,但重金實在誘人,又自恃當世決無人能讓得了他四子,於是變本加厲地提出一條決戰條件:敗者自斷一指。
敗者斷指,這真是曠古未有之事,這陡然增加了濱比賀與黃龍士對局的緊張氣氛,現在的問題是黃龍士敢不敢應戰?就連李治正也勸黃龍士不要冒此大險,濱比賀不是等閒之輩,但黃龍士一意孤行,決心應戰。這黃龍士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冒險天性,對於獻身於棋道的棋手來說,平平淡淡的人生只會令人消沉,沒有挑戰就不可能長進,就在五年前,當時徐星友還在向黃龍士學棋,棋力已達到黃龍士讓二子的水平,黃龍士為了提攜後進,授三子與徐星友對弈十局,雙方各出奇招險着,這就是著名的“滴血十局”,後人只知道徐星友經此十局棋力大進,一躍而成赫赫有名的國手,卻不知黃龍士的棋藝也因此百尺竿頭更進了一步,因為授三子的對局,黃龍士只有竭盡全力,嘔心瀝血,才能一爭勝負,心機是愈逼愈妙,棋力是愈壓愈長的。這些年黃龍士所向無敵,頗有獨孤求敗的寂寞,所以聽說日本有個道策能讓濱比賀四子,不禁激發了萬丈豪情,要授四子與濱比賀一較短長,其實是與道策在較勁。若按實力對比,黃龍士讓濱比賀四子是讓不動的,但黃龍士對下手的讓子棋格外厲害,而且每逢危難之際常有妙手,在不利的局面下更能激發他的鬥志,後半盤的力量無與倫比,還有,濱比賀不明黃龍士底細,盛怒之下難免輕敵,而黃龍士則知彼知已,所以說黃龍士也不是毫無把握冒然挑戰的,手指畢竟是自己的,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人給斬斷的。
雙方約定一局決勝負。這次對局驚動了朝鮮國王,竟親自來觀戰,上京漢城更是萬人空巷,不管懂棋還是不懂棋的,都聚集到白雲寺山門前,那李治正臨時請工匠做了一副特製的棋具,五尺見方的鐵棋盤,黑白兩色的碗大的鐵棋子,就在白雲寺山門前與樂兩峰聯袂對眾講棋,原來現代盛行的大棋盤講棋竟是始於十七世紀末的朝鮮,本文作者無意間又解決了圍棋史上的一個難題。
濱比賀十多年前就有名人道策親手頒發的三段免狀,在琉球只有他讓別人的子,做夢也想不到竟有被人讓四個子的時候,這棋真有點不會下了,優勢太大了,這龍和尚是不是失心瘋了?是不是嫌十個手指太礙事?濱比賀決定要給龍和尚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狂妄者必須付出代價。開局之後,濱比賀一副高棋的架勢,與白棋針鋒相對,絲毫不肯退讓,把讓子棋當作分先棋來下,這就正中黃龍士下懷。棋盤上疏疏布下數十子之後,眼見得白棋七零八落,好象極為被動,那濱比賀也甚為得意,瞄定右上白棋三顆孤子,決定發起猛
攻,要以屠龍的姿態勝之。
在山門講棋的樂兩峰也很緊張,雖說他對黃龍士有信心,但從局勢上看,白棋孤子確實很苦,如何才能化險為夷打開局面?樂兩峰一邊講棋,一邊也在苦思冥想。當白雲寺的小和尚傳出白棋第67手時,樂兩峰一呆,足足想了一刻鐘,下面觀棋的人還以為白棋已然不行了,這樂兩峰正為乃師的手指悲痛呢。突然見樂兩峰仰天長嘯,熱淚直流,大聲道:“這是千古妙手,有此一手,白棋非但活棋無虞,而且還隱伏了極厲害的反擊手段,先生前面數十手好比一粒粒散落的珍珠,而這一手就是將珍珠聯綴起來的絲線,白棋子子生動,妙絕!妙絕!”
棋枰前的濱比賀只看到白棋這一手是活棋的妙手,對潛伏的危機卻還茫然不覺。
六
白棋第75手一搭,緊接着扭斷,一連串相關的手段掏心剜肺,寒氣逼人,轉眼間攻守逆轉,濱比賀當時就傻了。經過長考,濱比賀選擇了玉碎的拼命之着,一子不舍,黑大龍硬沖硬撞,尋求突圍。在外講棋的樂兩峰分析道:“黑棋若棄子轉身也是一法,但此處損失不小,四子優勢喪失大半,以吾師後半盤的力量,黑若想贏棋,難矣哉,難於上青天!若依實戰,攻大龍更是吾師的拿手艱戲,列位拭目以待。”這樂兩峰的意思竟然是白已勝定,山門前聽棋的朝鮮民眾嘖嘖聲四起,誇讚上國的高手了不起,一如當代的國人欣賞李昌鎬的棋。
隨着棋局的進展,濱比賀心裡越來越沒有底,這龍和尚是不是神仙下凡,怎的棋藝如此高深莫測?白棋的每一招都擊中黑形的要害,卻又不是一着斃命的狠招,總讓黑棋看到點希望,大龍越跑越長,形成一條超級大龍,足有五十餘子,而白棋在攻擊之中,左右逢源,占盡便宜。
最後,黑大龍雖勉強活出,但局勢已非,濱比賀一臉絕望之色,久久不落子,陡然大叫道:“拿刀來。”把個一旁觀戰的朝鮮國王嚇了一跳。這是濱比賀最後一聲吼,隨即軟了下來,向黃龍士合什敬禮,黯然道:“濱比賀今日始知天外有天。”
濱比賀接着就要踐約自斷一指,但黃龍士勸阻,又兼白雲寺方丈說什麼佛門清淨之地豈能見血腥,濱比賀有了台階何樂不下。濱比賀的腦袋瓜也是轉得快,立即收起對道策的崇敬之心,轉而對黃龍士五體投地起來,並請求黃龍士也給他發一張免狀,說是中華上邦的免狀比之日本名人發的免狀更具權威云云。黃龍士不忍拂其誠意,提起羊毫在一張宣紙上寫上濱比賀具有六品小巧之棋藝,並解釋說六品小巧即日本四段的棋力。濱比賀升了一段,大喜,長揖而去。琉球群島被日本吞併後,濱比賀這張六品免狀就保存在日本國史檔案館。
這濱比賀回到琉球後仔細研究與黃龍士的四子局,覺得妙用無窮,棋力又有所增進,其後專心授徒,培養出少年國手屋良里之子,屋良里之子十五歲就赴日本與日本高段棋手較量,雖說又是落敗而回,但棋藝比之乃師濱比賀卻是上了一層樓。
濱比賀曾把當年道策讓他四子的兩局棋擺給黃龍士看,黃龍士認為道策的棋比讓李治正祖父三子的算砂更強,又聽濱比賀講道策還健在,不禁動了渡海赴東瀛與道策較量之心。
王子李元薰雅不願黃龍士離開朝鮮,就對黃龍士言道:“這日本國政權現在把持在德川幕府手裡,實行閉關鎖國政策,與他國貿易交通往來一律斷絕,若有違令者,一經抓獲,就充作苦力,大師何必遠涉重洋,冒險犯難呢!”
黃龍士私下詢問了一個專門與外國做生意的金姓商人,金商人精悍之色露於言表,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金商人對黃龍士言道:“日本國的法令確實如此,但正如大師所知,錢能通神,兩國貿易,互通有無,是一本萬利之事,誰能禁之,不瞞大師,金某就與日本國負責漁業的官員相熟,我的商船泊在外海,讓日本國的漁船來接貨,生意做得很順呀,大師若要去日本,決無問題,包在金某身上,金某一個兄弟就在日本國都江戶開了一家貨棧,一切都可照料。”
黃龍士於是決意東遊日本,樂兩峰自然要隨師啟程,但此時樂兩峰卻對朝鮮國依依不捨起來,不是因為這裡的菜好吃,不是因為這裡的酒香洌,少年人牽腸掛肚的只有一個“情”字。原來李治正有一女,年僅十七,名叫李惠蓮,生得秀腰細齒,明艷動人,更難得的是棋藝竟達到乃父授二子的水平,可稱女國手。樂兩峰也授二子與李惠蓮對弈了數局,竟然是負多勝少,李治正看了他二人的對局,拈鬚微笑不語。以樂兩峰的棋力授二子應該是贏面居大,但與美女對弈,不免會分一點心,所以說當代日本棋院也算有見識,把棋壇第一美女梅澤由香里由二段破格升為四段,美色本來就是無堅不摧的利器。一個是英俊少年,一個是如花少女,經常是一邊手談,一邊含情脈脈,可以說一見傾心。李治正也有意納樂兩峰為婿,這一日忽聞黃龍士要帶樂兩峰遠行,豈不是要棒打鴛鴦了。
黃龍士得知樂兩峰之事後,甚是歡喜,就要樂兩峰留下,他獨自渡海東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