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暑假無疑是愉快而輕鬆的，小興也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他考上了在鄭州的解放軍電子技術學院。雖然只是一個兩年制大專，但是在九十年代初那幾年，大學還沒有擴招，不管什麼樣的爛大學，能考上就是很不簡單的事，父母在家裡為小興也順便為小扎大擺宴席。席間小興爸爸親自遞給他們一人一支煙，說“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大人了，可以抽煙了。” 小興媽媽直搖頭，“這兩個傢伙都快是老煙槍了，你就裝着不知道”。

         席間大家在回憶着當年在在縣城的往事，小興爸爸慢慢就有點喝高了，開始講起他是怎樣被判的刑，在關押期間涉案的頭兒們是怎樣傳話進去要小興爸爸頂住。小興媽媽幾次提醒他別講了，“讓孩子們知道你那些齷齪事幹什麼？”小興爸爸趁着酒勁兒一揮手，“孩子們都長大了，該讓他們知道這些社會的陰暗面了，今兒個高興，教育他們幾句。”

           三個孩子面面相覷，靜靜地聽着他講故事，他們震驚於小興爸爸這個案子背後竟然有這麼多的道道兒。小興爸爸得意地講起在局子裡，“要不是我是個軍人，上過真正的戰場，那神經早就垮了。” 他回憶起當時也做了很激烈的思想鬥爭，供出來，還是不供？ 他盯着三個孩子，一字一句地說“共產黨要辦哪個人，我不供出來他們也會辦，他們不辦哪個人，我供出來他們也不辦。” 他在局子裡收到了外面傳來的話，決定一個人扛下來。小興爸爸嘆了口氣，“其實就是因為我曾經是個軍人，也是軍人救了我。” 他是指軍哥的爸爸。 軍哥爸爸也是雲南當地出去的，後來暗地裡找了軍隊雲南籍的一位高官，最後只判了三年。

         “欠什麼也不要欠情。” 小興爸突然來了句。

         小扎坐在那裡，聽得似是而非，好像懂了，好像又啥都沒聽懂，腦子裡一團漿糊，覺得這個世界好複雜。他以前的那個世界裡很簡單，因為父母給他營造了一個簡單的世界，就是讀書和運動。在那個軍工廠里，父母是很少的在家裡不打牌不打麻將甚至不太看電視，每天晚上爸爸備課看書，媽媽看小說或者鑽研毛線針織，安安靜靜地日子。從小就是灌輸除了念書天下沒有別的道路這樣的思想，搞得小扎滿腦子考大學念書報效國家這樣的莫名其妙的崇高理想，覺得什麼事都是正面的，組織是可以相信的，黑暗面肯定是少部分的，總之，生活是美好的，社會也是美好的，就算不美好，大學裡也是美好的，大不了以後鑽進大學永遠不出來。

         最好的朋友的爸爸，在小扎即將離家到外的時候，這樣現身說法地講訴着血淋淋的故事，好象是另外的世界，卻又像是一個真實得讓人絕望的社會。小扎覺得自己跨在一個分界線上，極力維護着自己的簡單空間，內心深處卻被另一片天空刺激着，吸引着，又有一個強烈的聲音提醒自己拒絕着。

         小敏坐在媽媽身邊，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小扎，“還是一個書呆子。” 心裡嘆口氣 “像他那樣做書呆子多好！唉，恐怕他以後是做不成了。”

        小興爸爸醉了。小興和小扎喝得也不少，來了興致，和小敏三人離開家，到了大街上，搖搖晃晃地到了市府廣場上。雲南的夏夜晚有些涼，三人並排坐在廣場的台階上。小興扭頭看了一眼小扎，遞給他一支煙，

     “今天被嚇着了吧！” 小興拍拍小扎。

     “哦，還好。” 小扎不知道該說啥，突然想起個事，“你不近視眼嗎？怎麼給搞進軍校的？”

       “三萬塊。” 小興平靜地說。“我爸經歷了這一遭，還是覺得部隊裡最安全，搞得定。”

        “哦，這麼多。” 小扎經過了今晚的震撼教育，已經對這個數字有些承受力了。

       “錢的事好辦，不好辦的是人情。”

       “你爸為啥那麼說？” 小扎想起了剛才小興爸的那句話。

       “就是軍哥他爸的人情，還不了。”  

          小扎不說話了，軍哥是他的朋友，當師長的爸爸也挺好的，平時很忙，去軍哥家不太容易見到。見到的時候總是要給小的們很認真地上政治課，誰都不敢動，老老實實地做認真聽狀。一次軍哥的生日聚會，一家人快快樂樂的，還邀請了小扎等幾個同學，結果硬生生地被一場師長的憶苦思甜兼對下一代的殷切希望搞砸了。

         “你說。。。軍哥這人怎麼樣？” 小興過了會兒問小扎。

         “挺好的，就是當頭兒，帶着一幫人。念書不行，也許他爸能給安排個路吧，我不知道。” 小扎想起軍哥又一次跟他說，他從來不覺得很幸福，初二時就灌白酒喝醉過，躺在床上吐了一大堆，嘴裡還亂嚷嚷，醒來發現媽媽的眼睛紅紅的，當副師長的爸爸在旁邊抽煙。

          “他其實有些自卑。” 小興說。軍哥的老家在小興所在的縣城，軍哥每年都會回去，每次都會見到小興和小敏。同為軍人的孩子，他比小扎更能了解軍哥。

           “小扎，在軍哥面前不要鋒芒太露。。。對你沒好處。” 小興遲疑着說了一句。

            兩人同時沉默了，才發現小敏一直沒講話。“喂！” 小興推推靠着他身上的妹妹。“在聽你們講呢！大人的事，我管不了，就想平平安安的，不像你們想做大事。”  

          湖邊的涼風吹來，喝了酒的小扎覺得胃裡突然倒出來，稀里嘩啦地就吐了起來，聞到氣味受到感染的小興快不行了，偏到一旁去解決去了。

         一雙手替小扎輕輕地拍着後背，小扎倒了個翻江倒海，半晌才止住，默默地感受着背上的溫熱。

        “我去買礦泉水。” 小敏站起身下台階去了。小扎望着小敏的背影，發呆。好一會兒回過勁兒來，扭頭發現小興還在旁邊的欄杆上趴着。小扎過去，發現小興在流淚。拍拍小興的肩膀，小興緊緊地握着小札。。。

        買了礦泉水回來的小敏，看着這一幕，心裡常常地嘆了一口氣。小敏不知道今晚將給三個人的未來帶來什麼，卻很想留住眼前這個場景。

        夜深了，三個長大的孩子搖晃着回家去。小敏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拉着小扎，一如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