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人的龍門陣 (ZT) |
送交者: 不介 2003年02月14日03:00:07 於 [競技沙龍] 發送悄悄話 |
頭人的龍門陣 ·圖雅· 話說哥倫布拿了一個雞蛋,說:都說這發現美洲新大陸容易不是?好吧,在座的誰能給俺把這雞蛋豎起來?大家不是不試,是愣豎不起來。也不是學藝不精,而是桌面太光了。哥倫布這時候才把這雞蛋拿過來,往桌面上一磕。得,豎起來了。不服吧?不服不攔着您,您再發現一美洲去。 這是練小學課本嗎?不是。是用老外之石,攻中國之錯。 那年冬天,我們到了大彝山,彝族老鄉給敲(讀KAO1)了一條狗吃。吃狗自然是講究一黃二黑三花四白。吊起來亂棍打死不能放血。那是高寒山區,天黑了,外頭飄雪。小木樓到處有縫兒,風透進來,冷得哆哆嗦嗦的,這種天氣的狗肉自然是很高的禮遇。 彝族老鄉個兒大,人人披整張的羊皮,臉又黑又糙,還打着赤腳。七手八腳安了一火塘,架上胳膊粗的硬柴,噼噼啪啪地燒,背後還是冷,前頭好點,搓巴搓巴,手也不僵了。 有人拿出來一大塊麂子乾巴,切片,吱吱地煎出來。又將狗肉剁塊兒,放花椒,八角,草果,放在老土鍋里煳。然後大伙兒圍着鍋,蘸着醬油泡的辣椒麵兒,噝拉噝拉地吃。還有包穀酒,挺烈,從罈子裡往藍花大碗裡倒,立刻就是一大股子香味兒。幾口落肚,身子也暖和了。 火塘邊上落座的全是本地的精英,個個能說漢話。有一頭人模樣的大漢兩碗酒肉下肚,提了一個問題:“你們這北京來的,知不知道許世友的兒子會駕雲?”我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方斷定了這問題的嚴肅性。事關軍國大計,在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故趕緊搖搖頭。 這頭人也不說什麼,只一笑,繼續埋頭喝酒。手下幾位的鋒芒就比較外露了。都用挺機智的眼光嘍嘍咱們,會心地笑,好象掌握了最大的航天機密,而俺們大學生倒沒能與聞似的。 我們雖然不想假裝聶榮臻的親戚或是別種類型的高乾子弟,可也不想太露怯了。所以我們就辯了幾句。辯也沒作用,頭人搖了搖頭,指出他的話是有典故的。聽意思這謠是剛解放那會子區武裝部一位前輩所造,當時政局不穩,想是編出來嚇唬老百姓,誰知老百姓真信了。信了不說,還九陽真經似地一代代傳下來。現在要想扳過來相當於要散了人家一身功夫,所以人家是不能幹的。 哥幾個年輕氣盛,小聲合計合計:八十年代了,《西遊記》統治我們彝山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再說咱這學文科的,平常都是口若懸河,一腦袋三段論正反合,多少也還算正規軍,這頭怎麼也不能讓區小隊給剃了吧。 當時就有一特機警的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還挺老練地跟頭人照一照,說:咱們出來之前,跟黨中央接了一下頭,黨中央說:同志們辛苦了!這次你們下去收集山歌,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要跟邊疆縣大彝山部隊傳達一下中央五號文件的精神:許世友的兒子在六部口一帶公幹,他是不會駕雲的,平常上班也是以“打的”為主,乘坐九路無軌為輔的嘛。 彝胞聽了,似乎發生了分化現象。先是有幾位停止了吃肉,把詢問的目光投向頭人,然後是嘰哩咕嚕地說方言,聽口氣是運用了疑問句或是祈使句。到了最後,矛盾似乎激化了,句型轉化成了感嘆句。頭人洶湧澎湃,把羊皮襖甩了,大聲武氣地爭辯。大伙兒聽得明白,他的話里有英語裡倒數第三個字母而且還是大寫的。 我們假裝吃肉,實際是豎着耳朵,大量攝入本次全會的信息,就是當年從《人民日報》的字縫中琢磨即將倒霉的首長也沒那麼認真。不一會兒,聲音小了點,長老會似乎是進行到了一個緊要的關頭。 就聽頭人清清嗓子,客客氣氣地問道:您說的這叫黨中央的,他自己會不會駕雲? 這問題的難度實在不小。大家叫得一聲苦,不知上下。特機警同學略一沉吟,道:這個黨中央嘛,本人……倒是不駕雲。他住的那地方是叫中南海,所以他是駕船的,善於掌舵,俗話說的總舵主或是瓢把子便是。 頭人意味深長地掃了諸長老一眼,點頭道:這就是了,駕船的如何能知道駕雲的之事呢?諸長老們紛紛點頭稱是。 特機警修正道:話雖如此,俗話說見風使舵,玩船的如何不知風雲之事,總要觀察天色,以防翻船不是? 他這種翻雲覆雨的政治家手腕產生了很糟糕的效果。彝胞乃是耿直的人。雖然他們多以打獵為生,而且彝山距長江甚近,長老對這行船不是一無所知,可是大多數人還是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厭惡或是唾棄的表情。宴會很有些沉悶的樣子。 幸虧頭人還算給面子,他同幾個長老交換了幾句,然後說:你們從大地方來,你們的話我們不可不信但也不便全信。這樣吧,以前一位有大智慧的長老出了一個問題,到如今還沒解出來。您要能幫着解出來我們就信您的,不然還是信我們的,您看這樣還算公平吧。 大家交換一下眼色,特機警點頭答允。 頭人當即喝酒一口,並口占一絕:“三十六口缸,九隻船來裝,裝單不裝雙,你說怎麼裝?”說完面不改色,坐下繼續喝酒。 學士聽了都想:真有不怕死朝槍口上撞的。高考的時候文武功夫都練過。這麼簡單的題目列方程都嫌太跌份,憑着心算就能解了。 “以往的失敗就在於輕敵”——張軍長沒錯。這問題數學上簡單,政治上可就複雜了。大家立時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三三七七地裝,另一派主張七七三三地裝,兩派誰也不讓步,沒裝出來不說,還鬧出一玉碎派,持日軍少壯人物的論調:文裝不行,還有武裝。砸丫一缸,裝在其它缸里,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玉碎一提出來,大家都明白事情要糟了。日軍在美國扔原子彈前夕才有玉碎之說,現在運用出來,顯然不是好兆頭。一位就說,咱們得追查當時是誰接的活兒?大事就是這人鬧壞了。特機警趕緊指着提議的人說:對,我記得是你干的。 大家想想,咱中國人講究養生之道,沒事還得找點事運動運動呢,現在可有一原則性強點的碴兒了,能不練練互掐功嗎。這一掐是天翻地覆,直到最後有一位說:掐什麼掐什麼,實在不行還有尼采嗎。進酒!大家一想,也是:酒神精神。都說喝! 這酒還真產生靈感,喝到八九分的時候物我兩忘。大夥說:裝不出就裝不出,咱們就回頭人:此題無解,證畢。輸也得輸得平面幾何一點。幾口酒下去真有敢開牙的,有一哥們當時就把這學術成果公布了。 結果自然是滅絕性的。全體長老呵呵長笑。頭人連為特機警挾了三塊狗肉,輔之以毛澤東式的拍肩膀。經過小小頓挫,孫悟空得勝,郭大俠完好。值得慶賀,乾杯。然後拍肩膀的作法也普及了,長老紛紛敬酒:歡迎新入幫的弟兄們,干。氣氛馬上活躍起來了。 新入幫的個個覺得不是滋味。只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十分不幸——那人就是我。我跟一般人相反,喝到九分以前越喝越清楚,最後一分才往下出溜。當時正在九分上下,經反覆扳弄手指頭,突然把這思路扳開了:船是奇數,每個船盛的缸數也是奇數,奇數個奇數之和絕對不能是個偶數。因此一定裝不出來三十六這個偶數! 畝產二十萬斤的光學物理之所以能吸引詩人革命家,是因為它是一種相當實用的浪漫。而我的思路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它的阿拉伯的色彩:在那遙遠的地方,天方夜譚似的塘火,狗肉,包穀酒,一個學文的同學,危難之際,悟出了數論中一特難的命題:九乘一不等於三十六。考慮到陳景潤不過是鬧到一加二等於二,我的裝船定理無疑是一個偉大的發現。 我的發表欲一下子達到了極點。略為調整一下情緒就開始講解。激動。不免有點結巴。奇數,偶數,定理,數學都講究一步一步,陳景潤怎麼當的陳景潤?不親身經歷一下子是很難知道的。 陳景潤之後發生了尷尬的靜場。長老們個個皺起了眉毛,正不知其故,頭人忽然呵呵一笑,寬宏大量地扔過來一塊帕子:小伙子你擦擦汗,別急。這事不提了,還雞數鴨數的,說着耍嘛,總不能當真讓你們在彝山落戶吧?長老們擠眉弄眼,紛紛跟進:對對,擦擦汗擦擦汗,互相使個眼色,大塊兒吃肉,大口喝酒。雖然繼續說笑,可都約好了似地,絕口不提這事了。 我愣了,然後怒了。倒不是在乎我已經被開銷了的事實,我是對這開銷的方式耿耿於懷。為什麼人家這活兒就做的那麼地道?還帶着彝族的涵養,帶着頭人的厚度?同學都安慰,說普及教育也得慢慢來,人家祖祖輩輩沒上過學,您給來這特數學的一時還理解不了嗎。唉,話是這麼說,當時我還是理解了一直沒能理解的魯迅,中國人中國人,真的就欠讓人“哀其不幸,怨其不爭”?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我可是憂國憂民,不住地灌酒。酒到十分,火塘邊忽然“噌”地站起一個人來,手裡抄着一根柴禾。一看,正是特機警同學。 一時也拿不定他是不是發了老母豬瘋,只有我注意到那雙眼睛精光四射,是運了內功後的應有之象。我心裡飛快地轉:如果以武力相威脅的話,對方七人,我方五人,五七三十五,故必有六七四十二,不過九九還是歸一——坦率地說,當時連屋裡有幾個人也算不清楚了。 其他的同學也飲了不少,您看他們往起一站就明白了。個個東倒西歪,五個里倒有倆站了四回才站起來,其餘的幾位站了四回都沒站起來。就是站起來的兩位在堅持了零點五秒以後還是坐下去了。 特機警向我們投來十分鄙視的眼神,然後把木柴往地下一丟,說道:我也問一個問題。以我的淺見,這根木頭是栽不活的了,諸位砍山為生,是不是有更為深沉的見解? 眾彝人也都帶了酒,一時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的確是一困難的林業技術問題!頭人哼了一聲,就有一位還能站得起來,八袋模樣的長老上前,把這柴揀起來,仔細參詳了一番,搖搖頭,交給下一位,下一位再參詳,也搖頭,到了頭人手裡,大家都滿懷期望地看着他,想不到也是搖頭!在場的都被這強悍的民風給震了:無論形勢多不利,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絕不說一句違心的話。 特機警道:好,這根柴既然不能發芽,三十六口缸又怎麼能裝到九隻船里去呢? 這邏輯野蠻!可對喝醉的人來說還就是頂事,大家一想:也是。您瞧那木頭,干透了不說,還帶倆大疤瘌。要它發芽,真除非是能把三十六口缸裝到九隻船里。芽既然發不了,船當然也是裝不成的。諸長老反應強烈,嘁嘁嚓嚓亂了起來。 特機警又壓過眾人的聲音道:誰知道許世友的兒子今年多大?學名是什麼? 眾長老喝到那個分上,能思考的或者不多,再說軍委的檔案也不在大彝山保存着,誰知道許世友的革命家譜?特機警坐下去,管自挾了一塊狗肉嚼,一面十分痛心地搖着頭說:唉,可惜,可惜!原來連這都不知道!……那頭人又怎麼知道他會駕雲呢? 那時頭人正忙於對付一隻狗腿,嘴裡塞得滿滿的,脖子一直一直,這吞咽的味道足是足,就是太困難,慢點,實在令人焦急。好不容易忙完了,他老人家又撈起一根胳膊粗的水煙筒呼嚕起來了。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瞧着他,幸災樂禍的就想:這場子,難收。悲天憫人的又想:老百姓真可憐,就這麼又要讓人騙一回! 可頭人似乎不忙,重要的是把這煙癮過足。最後終於呼嚕完了,把手往羊皮上悠然一蹭,打着醉八仙似的土腔,笑着說:“娃兒們還考考我嗎?駕雲的事許多人都想不清楚。其實這駕雲也就是飛,它的學名——自然就是駕飛機羅。” 學名!駕飛機!哥幾個差點沒背過去,為什麼都沒想到這麼一個簡單的答案?特機警輕蔑地說:瞧瞧你們這笨德行吧。還當人家頭人不知道什麼是駕雲嗎?人家這是擺的龍門陣。大學生不是?功力特高不是?叫你們進去就出不來! 腦子慢的這才反應過來:服了服了,哥幾個是真服了:誰說只有美洲偉大,頭人他也豎了一個哥倫布的雞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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