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角-圖雅 (ZT) |
送交者: 雲裳 2003年02月14日03:00:07 於 [競技沙龍] 發送悄悄話 |
落角 ·塗鴉· 趙麻子不是一個俗人。他平常一領鐵布衫。上課看不見他。有時來了,鞋倒拖着,視察一圈又走了,回去接着睡。一個白天,他就像神仙一樣。 過了晚上六點,不是他了。瞧吧,滿世界亂竄。進門他搶作業,口中說:做什麼作業,早幹嗎去了?把牌拿出來!我說:老趙,你丫就不興看點書,學學?他一邊發牌,一邊說:學?人過三十不學藝--對兒四,走!圍棋,象棋,四國大戰,橋牌,他什麼都玩,實在不行“一條龍”他也跟你畫。 別說,到考試他門門都是頭三名,為此班上氣得想打他的人不少。 老趙三十了,可班上同學大多不到二十,最小的才十四。他看我們的眼神有點--怎麼說呢,撫愛--看兒子似的。他問大家:哥兒幾個一天到晚嘴裡操操操的,知道怎麼操嗎?大家都啞了。這事實踐性強,他結過婚了。 晚上打牌累了,都是老趙做麵條。他做的麵條是淡菜煨湯,琥鉑色,漂着碧綠的香菜,麵條一根根線索甚是分明,最上層則是兩片紅紅的叉燒肉。大伙兒熱騰騰吃了,同聲說不好吃:肉太薄,這牌不能打了。說着就走。老趙急了,兩手張開,老母雞似地攔在門口,保證明天一定改進。大家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回到牌桌。 老趙長相不好,前額縮,一個耳朵比另一個大。婚姻也有些不幸。他太太是話劇演員,美麗得令人不信。倆人老疙疙瘩瘩地吵架。有一回來了,說了半天,好像是她要他去北航,可是他不去。她老婆先是默默地流淚,最後不知怎樣一弄,忽然“啪”,抽了他一個十分漂亮的耳光,那身法,那手勁兒,都跟瑪麗奧。斯綴普一樣。班上的女人為此興高采烈,路上遇見我們,很醜的都會做出剛抽了誰一個嘴巴的表情。 信不信由你,美國人連月球都去過了,可老趙這婚姻還是爹娘包辦的呢。他那地方有多土就可想而知了。老婆滿意他,他卻不滿意老婆。你說吧。人家要長相有長相,要本事有本事,早在老趙在縣銀行數鈔票的時候,就考上了戲劇學院,而且經常從城裡回來看他。可他呢,不理。他戀着本村的小學教師。那女的我們在西單碰上一回,活脫兒一個溫迪·巫婆。 “她就愛吃我做的叉燒!”老趙驕傲地宣布,被自己感動了。可這已經不是秘密。他每次假期,都做大量的叉燒,說帶回去探家,可大家都知道他是探誰去了。有人說老趙放棄了北航來上烹調專業,是為了逃避附近話劇團駐地的瑪麗奧,另一些人主張溫蒂私下吩咐過他,不許上北航。看問題最深刻的人士則認為他是為了取悅溫蒂而學廚藝。 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畢業老趙分到國務院服務局,別說北航那幫傻二,比我們在小飯館裡拿笊籬撈餛飩的都強。那時我正寫一本烹調書,跑去找他要材料,進門時走了三道崗,最後進了他的辦公室,他正搓臉呢。 “您這是那什麼……用護膚霜哪?”這地方,說話得文雅。 “可不,地位不同了,要保護皮膚嗎。” “用霜也得人站崗麼?” “那是,上茅房他們也得給我站着。” 唉,沒轍。要擱滿清他就得算御膳房太監了,跟韋小寶似的弄個一等通吃伯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他扔給我一摞菜譜,一翻,全是熬白菜,醋溜土豆什麼的。幸好主食有一味“黃金塔”,可仔細一看,卻是窩頭。這也太令我失望了: “操,就吃這個?隔壁老太太還知道烙張白麵餅呢。” “人外國現在都講究吃粗糧了。吃好的火大,政治局吵架可不是玩的。” “做點什麼能讓他們吃了之後給俺們長工資就好了。” 他也樂了。 “這倒沒聽說過--回頭下點巴豆試試。” 開過了玩笑又聊了一會兒,老趙說他挺喜歡這個工作,起碼有一樣好:這地方戒備森嚴,“那騷貨”沒法來“干擾”他。我知道他指的是被抽嘴巴。便問他溫迪·巫婆怎麼樣了,還那麼黑嗎?他陡地來了精神,說經過長達五年的追求,巫婆終於允了。 “那,瑪麗奧怎麼辦?” “散!人生得把握機會,”他堅決地說,“你等着吃喜糖吧。” 我看着他一臉的躊躇滿志,心下頗替“那騷貨”抱不平,想說。他卻已經看出不對,端茶送客了。 下一段時間我忙着出書,等忙過了打電話過去,那邊一個冰冷的聲音:你找他幹嗎?我說:我是他同學,找他出去溜溜。那邊沉默半天,說:趙希平出事了,你以後別找他了。 這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你說他能出什麼事。湯里少放了把鹽,首長說不夠咸?不過這可也難說,到了那個地方,什麼都是政治。陸定一為什麼完蛋,不就因為嚴慰冰說葉群不處女嗎?胡耀邦被罷官沒準就因為開會忘了給鄧小平擺煙灰缸。可想想也夠狂的,同班同學,出了個國家級的要犯。眼前馬上出現秦城監獄的圖象,左邊關着黃永勝,右邊關着魏京生,“炮4平五!”“馬2進三!”--殺氣騰騰地喊着棋步,可有一樣,誰都不許見誰的面,以防串供。 最初的興奮過去之後,卻想到了巴豆,老趙會不會把這事捅出去?再好的同志也有熬不住打的時候,何況當時各單位都在清污,政治氣候特寒冷。想到這我也有點肝兒顫了,趕緊堵漏吧。我給淮揚酒家的黎民打電話。“黎民嗎?啊是我,鴉。你看我這人政治上還夠堅定吧?……什麼,扯蛋?你他媽才扯蛋呢,告訴你,咱們是一條繩穿的魚,誰也別滋扭。在校你沒少惡攻,那次喝酒你……什麼?是我?……????媽!” 互相揭發一陣之後,局勢明朗了:倆人的罪行都足以滅族。最後他沮喪地問了一句,“這麼說你已經把我給賣了?”我才想起還沒把老趙的事告訴他呢。 “看我急的,告你一絕密消息:老趙進秦城了!”我壓低了聲音。 “誰說?” “政治局同志電話上親口對我說的。” “啊!那麼說二秋昨兒說的是假了?” “丫怎麼說?” “說老趙為了巫婆自殺了,有鼻子有眼的。” “啊?原來是這樣嗎……不不不不……按情理推算……” “老趙和瑪瑞奧離了婚,親手做了十斤叉燒肉帶回去結婚。誰知巫婆突然看上了縣上放電影的,倆人旋風戀愛,老趙回去時,他們已經私奔了!老趙聽了這事,悶頭吃了兩天叉燒肉,第三天就跳崖了。” 跳崖!我簡直不能相信!我想問一句:他那地方沒電,繩子總有吧?幹嗎非採用狼牙山方式? 細想一遍也明白了。老趙聞訊後,必定如遭了雷擊。在極度的痛苦中,他決定把他手釀的苦果,一點點吃下去。他用這樣殘酷的方法懲罰自己,把過去的每一點溫馨,每一片月光,每一次曾經,都最後地咀嚼一遍。他的心如同一個大水囊,裡頭注如了很多痛苦。吃到最後,滿到了要爆炸的程度,不是跳崖這樣的大寫意,根本就沒法解脫了! 因為是在清污時期,老趙死得又不怎麼光彩。所以追悼會沒怎麼聲張,可全班基本上都來了。最沒良心的人都記得老趙的叉燒面。最矚目的是他的前妻瑪麗奧。我看到她穿着淺色的風衣,站在後排。她側影淒清,目光穿透所有的人,投射在老趙那些寥若晨星的麻子上。 葬禮才過三天,驀地傳來一個消息:瑪麗奧回到了老家。請人帶她看一看老趙跳崖的地方。她在那出神地凝視了一會,微微一笑,便跳下去了。 消息實在太驚心動魄,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斷崖之上,象美麗和憂傷這兩個字本身。她的目光超過雲水蒼茫的狼牙山,然後,隨着一聲輕輕地嘆息,溫柔地一跳--義無反顧,落英繽紛地飄下去,追隨着他的墜落。 愛情究竟是什麼?沒跳崖的我倒仿佛比跳了崖的他們更失落。誰知道,沒準這還就是愛情:完全地,縱情地失落,沿着選定的落角。 〔1996年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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