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月 錫兵
有一天上課Z坐到班上新西蘭小丫頭喬安奧卡拉漢旁邊,借過她的作業報告,在上面寫下了“我覺得您很有吸引力”,然後丟了回去。那可不是假話:胖乎乎的身材,白眉毛,眼睛總一眨一眨的,說的英語沒人懂,多可愛。突然她用鉛筆捅他的腰,問有沒有橡皮。原來馬上下課要交報告了。慌亂中橡皮改字液都一時找不到,只好用筆的另一頭猛蹭幾下,就那樣交上去了。
後來倒是沒什麼事。可是那天晚上Z很緊張:那個瑞典老頭教授很和善,但誰知道他看了那句話會怎麼想?性騷擾?太可怕了。
泰德一面閱讀證友廣告,一面安慰說不會怎樣。Z發現凡是自稱漂亮,年齡範圍合適的他統統都作了記號。泰德解釋說廣告大都言過其實,如不提漂亮就是很醜了。年齡範圍的下限他倒是準備提高一些。年輕女人對物質的期望值太高。Z說漂亮的標準因人而異。他說那倒是,那你覺得什麼樣的算漂亮。Z回答黑人大都漂亮。泰德說那還用說,可不好追呀。黑人男子追白人女人倒容易些,反過來就難了。說起過去追求寫三千美元空頭支票坐牢的黑人婦女納塔莎,他替她付清了賬,可她出來沒兩個月又寫了一張,再次坐牢。而且納塔莎好象也不感激他,探監的時間都用來見兒子。Z說自己的傷心事也不少:學院裡那個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黑珍珠桑德拉,剛開始還和他眉來眼去,現在在聚餐會上她在每個男生腿上都坐一回,就是不理他。還有在博德斯書店遇見的,來自波士頓的女詩人蘇珊,年青高大健美。Z和她套了一會兒辭,最後解囊買了一本她新出版的薄薄的詩集。她在扉頁上簽了名卻拒絕留電話。那真是何必,不然還可以把書退了。“詩人和讀者,現在是個很小很小的圈子啦!”泰德一面多事地翻書,一面講着。忽然翻到一首散自由格式的小詩,專門諷刺的,就是Z那種的接近女詩人的方式:陳詞濫調,拙劣愚蠢;詩里用的還是第一人稱呢。“她在書店裡搞的可能是一種行為藝術,不過也很無聊。”泰德正安慰着Z,聽到電話鈴響,就去廚房接電話了。Z知道泰德在和三四個女性約會,其中一個叫艾米。
“是艾米,她說今天晚上很忙,不出來了。”泰德接完電話回來說。和這樣多異????往,大多數不作工的晚上還是要呆在家裡看電視。單身漢的生活真是寂寞。
“我只是她們生活中極小的一部分呢。” 他決定再多找一些,接着翻起報紙來。
有一天Z調程序上癮,回家晚了點,進門見奧立佛和泰德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奧立佛心情不好。他工作的小航運公司生意正好,訂單不斷,偏有兩架飛機出了小故障,急需檢修。在這節骨眼上,機械師阿列克斯卻辭職不幹了。阿列克斯是同性戀,他的伴侶昨天因病去世了,留給他無盡的悲傷,思念和一筆大額人壽保險金。幸運的阿列克斯不需要工作了,他成了自由人,快活的人。另外奧立佛的工作簽證快到期了,他本來找了一個美國女人假結婚辦綠卡,可是那女人知道手續完成就要失去丈夫,無論怎麼哄都不肯去移民局。從小時第一次坐滑翔機時,奧立佛就知道他這輩子就是要飛飛飛。他決定出賣自己,明天起搬去和妻子同居。
泰德面色慘然地談起自己的綠卡婚姻。他是事後才明白,那個俄國猶太女物理學家和他結婚就是為了綠卡。一年後目的達到,人家立即離婚走人。
“你不想成為美國永久居民嗎?” 奧立佛問Z。
“永久居民?我能永久活在地球上嗎?”
泰德轉開話題。凱娣告訴他,要住進進奧立佛的房間的,十有八九是三個月前才搬走的老房客比爾。他原來住在Z現在的房間裡。“他喜歡用小客廳窗戶邊上那張小桌子,我得把我的書架搬開,搬到哪裡呢?”泰德雖然一直惦記着要還清債務,卻總是忍不住買舊書和盆花,堆在客廳的各個角落。
他又接着念叨說不知道比爾會不會急着住進來。不急的話,這個周末他哥哥西奧多從北方過來,倒可以住在奧立佛的房間。泰德擔心自己幾年內成不了家的話,就會變成西奧多那樣的糟老頭子。“我看你很喜歡歷史,倒可以和他聊一聊。”泰德對Z說。賓州大學算不上貴族學校里最好的,卻足夠把西奧多培養成一個和校園外的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他喜歡大談一些老百姓從來沒聽說過的事情,比如十三世紀西班牙加泰羅馬尼亞某個吟遊詩人生卒年月考之類的東西。服役參軍時,西奧多決心追求光明,叛逃古巴,卻不該在臨行前打電話向雙親告別。父母立即告密,十幾分鐘之內他就被抓起來。關押,開除之後,西奧多成為猶太復國主義分子,與家庭決裂並參加了以色列國防軍。因為一米九的個頭太高,不能加入最危險的坦克兵,而且也沒趕上戰事,非常失望,又回到自己痛恨的美國。後來好象做舊書生意發了財,現在不知有名下幾個百萬,別墅幾處,但是在事業上仍然耕耘不止。生活儉樸,為一家旅館維護設備,換取免費住宿。和許多人一樣,他立下遺囑死後遺產全部歸於母校。
“總之,那些名牌大學就是這樣,製造怪物,靠毀滅人家的人生發財─啊,那是什麼!” 泰德停下收拾書架和自己的評論,眼睛直盯着窗外。Z跑出房門,來到籬笆圍起的院子裡,只看見夜空中一列警察直升機象往常一樣嗡嗡地飛着,追蹤毒販子。泰德不能肯定那是不是一隻中等身材的狗或者郊狼,因為它跑的姿態有點怪,奧立佛卻假定那是一隻浣熊:“我見過大狗那麼大的浣熊呢!”他補充說。泰德聳聳肩,顯然不信。誰都知道浣熊是象松鼠一般大小的機靈可愛的動物。有時不易接近,偷起食物來堅韌不拔。一些台灣移民到加拿大,就喜歡吹那裡多麼自然,猛侃什麼狗熊溜進他家後院偷牛奶,浣熊搬米之類的無聊佚聞。
Z信。因為他確實見過那麼大的個體,一隻老黑浣熊精。當它在海濱的公園裡現身時,引起了人們的恐慌。一個胖大的黑人婦女嚇得喊出來:“快看那個丑傢伙!”就算是夜鶯,如果長成鴕鳥那麼大,也會嚇人一跳。當時本地一個華人基督教會組織露天烤肉聚餐,Z老遠看見B在烤肉架邊忙着,就走過去寒暄幾句。
“你那個同學還在打電話騷擾你嗎?”
驚恐在B的眼睛裡稍縱即逝。旁邊那個瘦削,長着一雙菱形眼睛的女士無疑已經聽到了。她有點不好意思,感謝Z多次替她叫B接電話,為給他們帶來的麻煩道歉。Z急忙說哪裡有麻煩,倒是自己講話粗野,希望不要見怪。原來她沒有回國探親,已經離開老公轉到Z和B所在本地大學讀MBA。Z用紙盤接過夾過來的魚肉,道了謝;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就借加飲料的機會轉到另一堆人里去。
這夥人的中心是一位聲音大而自信的矮個女人,大概二十八九的樣子,左眼下一厘米長着一顆大黑痣。她熱情地問到Z的專業。
“呦,那玩藝好找工作嗎?”
“不清楚,大概夠嗆。”
“那你還不快轉!”她的音量又大了一些,嚇得Z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是說還沒有具體打算。
“是懶吧!年輕小伙子,打點工,攢錢學個電腦什麼的,出來象我老公在芝加哥,一年八萬!”
“然後呢?”
“然後?然後你就可以回國娶一個太太呀!”她都不耐煩要揮手大叫了,左眼下的大黑痣幾乎要爆炸。就好象劉備聽到曹操說破心事,Z差點兒把盤子也掉在草地上。
奧立佛走了,比爾,西奧多也沒來。倒是有一些人看了廣告來看房子。一個漂漂亮亮的嬌氣小丫頭由她表姐陪着來的。她表姐說小姑娘立志學音樂,很喜歡這地方,但是價錢太貴了想壓一壓。凱娣很不耐煩打發她們走了。Z很為那姑娘擔心,家裡底子不厚還做着音樂夢,而且見人都開不了口,根本沒有音樂家的藝術氣質和生命原力。另一個是本地大學哲學系的年輕姑娘,高挑,驚人的美麗。她大方,禮貌,青春四射,有着充沛而深刻的高貴氣質。知道凱娣不可能接受自己,她很快就走了。“什麼藝術,早晚還不是為了賣個好價錢!讓她們住進來,肯定會勾一堆人來天天晚上胡鬧!” 凱娣撇着嘴對Z說。
Z去大學的圖書館借金庸的>。中文書大多還沒有輸入電腦系統,打工的學生丫頭手忙腳亂:在底頁貼上條碼,又問英文的書名,作者名等是什麼,慌慌張張用鍵盤輸入。Z有點抱歉地看看身後的排起的小隊,居然在旁邊還書的人里,又見到了那雙菱形的眼睛。她正要還幾盤錄像帶。聽說那幾盤帶子挺不錯,Z就借了回來。
幾天之後一個下午,陽光燦爛。比爾住了進來。初次見面,Z覺得他三十歲左右,西裝革履,整潔利落,顯得成熟穩重。職業性的親切微笑,嘴裡不是“極好”就是“頂好”,一雙藍色的眼睛卻不乏真誠。晚上Z和他坐在大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一邊聊天。比爾讀過MBA以後就在一家電腦諮詢公司工作,經常出差,在這裡住了兩年,很高興又回來。得知Z是中國人,他說了一個“逆號”,又問起女性捆綁足部的實踐是怎麼會事,還有人作嗎?Z說那是摧殘包裝女童,作為產品出賣給審美社會,類似芭蕾訓練;現在沒有人作了,因為沒有人買了。這時泰德進屋,看到兩人聊得投機,很驚訝。他們倆算是熟人,寒暄幾句。聽到話題是關於女人,泰德又不吃驚了。
Z和比爾說起下午他搬進來的時候,一個皮膚黑黑,乾瘦,衣衫襤縷,戴草帽的傢伙,帶着兩個穿得破破爛爛,掙着大眼睛的小黑孩,站在草坪外使勁向他們打招呼。他嘴裡“錢,錢”的,兩手比划了一會,Z才明白他是來要剪草坪的報酬。凱娣從比爾的房間的窗戶里看到了,衝下樓來,用西班牙語一頓訊斥,把他們罵走。Z都擔心那兩個怯生生的小孩子被嚇出病來。凱娣找人換了比爾房間裡不少家俱,還給Z換了一個床,說是為他好;一小時後又風風火火的把原來的床換回來;沒到晚飯時間,她又改了主意,叫人把新床換進來。
泰德也不喜歡凱娣這樣的女人:嫌貧愛富,成天操心這操心那,不是擔心房子着火,就是害怕黑人撬門;按泰德的說法,她沒把貝蒂抱走,是因為怕貓抓壞那邊的新家俱。但她最嫉恨的,還是其他女人。女人是罪惡之源,這是她的口頭禪,好象最近連“之源”兩個字都省略了。Z突然想起那兩個想要回押金的巴西姑娘,兩次來都趕上凱娣不在。她們又年輕又漂亮又野,滿懷激憤地對Z說:“她必須還我們的錢!”這使Z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押金,泰德說不必,他知道故事的來龍去脈:那兩個扎辨子的小丫頭片子,弗朗西斯卡和表妹萊特莎,當然任性可愛,可是好象也欠了不少房租,比押金還多。
比爾知道凱娣和她侄女住在一個私人小島上,他以前去那裡參觀過。她是個複雜的人物,在意大利學過藝術,還開過自己的畫展呢。不過哥本哈根才是她最懷念的地方:和凱娣自己作品並列在客廳里的,就是她和一個高大男人在美人魚像前的合影。還有書櫃玻璃後面的一個一條腿的殘廢錫兵和精裝的>,也是她的丹麥紀念物。“凱娣說安徒生的世界和她們的世界是互補的;那種的浪漫和不屈,勝過拉丁世界的男人,”看來比爾是一個細膩敏感的人,女人肯對他講心裡話。
泰德和艾米又有了麻煩,事實上他們分手不下十次了。“她說我不知趣,沒有風度,令人討厭。總是發脾氣,動不動取消約會,又怪我不陪她,一會兒一個主意。”為了給她解悶聊她喜歡的話題電影,泰德居然還提起Z:那個中國人在客廳里還講起什麼大明星露易絲瑞娜,我們都沒聽說過!結果你猜怎麼着,艾米的眼睛發亮了:露易絲瑞娜,有人記得她嗎?她和保羅穆尼搭過襠呢!
窗外夜色溫柔。Z躺在床上看自己的小電視。天花板上有一隻綠色的大壁虎。前兩天看過的那盤>的帶子就撂在電視機頂上。露易絲瑞娜和保羅穆尼在裡面演阿蘭和王龍,一對中國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