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地處山西省運城市芮城縣黃河岸邊。歷史上楊家在當地是個頗有影響的大戶, 人丁興旺, 村莊的西半邊皆為楊氏家族座落。相傳祖上為楊家將的後人, 幾經遷徙, 最後在魚米之鄉的黃河岸邊落戶了數百年, 原村名為梨園村。楊家祖輩大多為農副商家,到了晚清時期,真正達到了榮華富貴的輝煌,代表着山西南部負有盛名的一戶 “晉商”,後來因其勢力關係和影響,楊家的掌門人楊子青(我的高祖,爺爺的祖父)受到賞識,被進一步封官,涉外山東出任類似於今天主管農業的廳級官職。
楊府家門前有棵百年古槐, 古槐老朽的樹心中長出了一棵桐樹。這一特色的 “樹中樹” 在當地成了我家的象徵樹, 也是楊家幼輩們玩耍的場所。當時有自己的蘋果園,梨園,桃園,棗園和石榴園,遇有紅白喜事,必有眾多親戚和村民前來做客,每每擺出大片筵席。到了20年代到30年代,兵荒馬亂, 土匪橫行, 社會治安完全陷入癱瘓。楊家樹大招風,大概早已被人盯上。高祖謝世後, 整個家族陷入一片悲痛之中,我的曾祖父楊舒白又相對文儒,一時仍不適應單挑全家的大梁。因當地有奸細出賣, 楊家便成了來自黃河對岸河南土匪乘虛而入的首要目標。爺爺楊逢蔚8歲那年作為楊家未來掌門人的身份被土匪綁架, 壓在河南一處秘密地窖做人質, 土匪開出天價條件無休止地敲詐勒索錢財, 楊家父輩為了贖回我幼小的爺爺幾近傾家蕩產, 不斷變賣土地和房屋。 4年後一天夜裡, 土匪突然將爺爺從黃河對面運過來, 扔在河灘上。 多年關壓在潮濕的地窖里, 爺爺的關節已經不能走動, 一個被綁架離家時只有8歲的孩童, 神志記憶都已經出了問題, 大概當年一個玩童也壓根沒有刻意記過家人名字和村名, 但他向發現他的老農描述了家門口那棵 ”樹中樹”, 爺爺被背着送回了。
爺爺被贖回後,全家又看到了希望,隨後多年一方面節衣縮食為了治療培補他虛弱的身體,家裡的長工短工都已陸續走掉,合家只有依靠自己的苦力辛勤勞作,家境不斷迴轉。爺爺花了好幾年時間行走才恢復了正常。雖然他的風濕關節疼痛持續了終生,並沒有影響他成長為一個大漢,他依然肩負了頂天立地的全家掌門人重任。到四十年代後期,共產黨革命勝利了,運城境內全線解放,到處興起 ”打土豪、分田地“ 的運動,周邊的地主官宦家族在這個時期大或經歷了滅頂之災,但提前早已 ”主動“ 失去大多田地並已經平民化的楊家, 被劃為中農階級成分,所以倖免於難, 可謂因禍得福。
少年的磨難和積弱,加上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紛亂的戰爭,爺爺沒有良好的機會讀書,但他在村里以智慧和超人的技藝依然贏得了村民的擁戴。他不僅掌握了一整套的務農經驗,還是當地有名的石匠,以及豆腐作坊和其他一系列副業的行家,在現在應該夠稱個全能的”農藝師“。解放後,國家有過許多政策失誤,全民都很清貧,爺爺保證全家渡過了重重難關,就在最困難的五六十年代 “大躍進” 和自然災害時期,處處鬧饑荒,楊家一直溫飽無憂。在爺爺給全家提供的這個良好的休養生息環境中,我父親又悄然開始刻苦讀書, 奮力崛起, 承載着他父老們的全新厚望。 爺爺基本上是個富有技能的文盲,但那個年代能培養我父親上了大學,極為難能可貴,全村也不過一兩個。
1958年響應國家有效治理黃河的號召, 三門峽興修黃河水庫, 大幅度蓄水, 河位上漲, 梨園村面臨全村淹沒, 全村被政府遷址到河道以遠的黃土高坡上併入興耀村。這次遷移對楊家數百年的祖宗文化遺產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數百年的累積,楊家有自己的碑林和陵園,因為遷移的時間緊迫,加上人力財力有限,只有近兩代的祖輩陵墓隨同被遷址到新村的高地,對早先的大片祖墳只能無助地付諸於上漲的河床。搬遷後,因遠離原村遺址,周邊的盜賊趁機迅速盜走了一批批的豪大墓碑,用以鋪做他們的院基和建材。
頗為離奇的是,到了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 和 “以階級鬥爭為剛” 的聲浪最高漲的時期,有些解放前楊家僱傭過的長工,當時都已經成了老者,無疑出於舊情所使,竟然還打聽到我家新遷的住址,便找上門來看望我爺爺和當時依然健在的曾祖父,並要給他們磕頭。每次我爺爺都留他們吃飯,並吩咐說他們都上年紀了還是多保重自己以後不要再來了,否則也會給家裡帶來難以預測的麻煩。
家庭的命運可以有旦夕禍福,也可隨着整個國家民族大命運的變遷而大起大落。我常不勝感慨,像爺爺和曾祖父這樣的貴族階級,舊時沒有勞動過,也不知道如何做農活,只是坐享其成,後來命運變了,時代變了,也不得不學會使用鐮刀和鋤頭,強迫自己做苦力活。到了”文化大革命“ 和人民公社階段,整個國民經濟停滯,勞動報酬只有通過積攢公分的形式才能獲得,也還只是僅夠維持基本的溫飽,家裡又重新陷入拮据,獲得有任何營養的食物已經成為一種奢望。當時曾祖父已是八十高齡飲食營養極缺,他好想吃到一點肉,但即便有錢也不定能買得到,有一次爺爺終於弄回了肉,曾祖幸福地大吃了一頓,他的身體卻已經不適應吃太多肉,就因此病了一場。早年曾經享盡了貴族的錦衣和輝煌,晚年卻經歷了巨大的生活反差,在潦倒和營養不良中逝去。這就是生活和時代的戲劇性諷刺。所以爺爺尤其偉大之處就在於他能夠在任何不良的境遇中頑強地適應,生存和創造。
我的童年時期,父母沒有時間照顧我,為了鍛煉我,就又把我投放到鄉下爺爺身邊多年,所以我也相當於接受了爺爺的傳統管教和栽培,基本上複製了我父親的成長經歷。我在鄉下的幾年裡,跟着爺爺學到了豆腐製作,種西瓜,果樹栽培等技術,做過豬倌,羊倌,牛倌和毛驢倌。同時在我的語文尚屬起步階段,被爺爺做為我父親家信的翻譯。我當然也做過爺爺的小會計,幫他記過賬。
懂事後才聽到親人和村民們講起家族的近代史和爺爺的遭遇,難以置信爺爺小時候還有這樣悲壯的故事,但爺爺是個堅強的人,直到他70歲去世一直不親口講他的苦難。他卒於腦血管疾患,若當時具備現在的醫藥水平,他一定可以頂到百歲。
前幾年,父親返回故里,在黃土高坡上為爺爺豎立了一座雄偉的紀念碑,上面刻記了他的滄桑人生,俯視着遼闊的黃河河道。楊家祖輩是黃河的兒子,那裡是他們的搖籃。坡下昔日的梨園村早已蕩然無存,那個祖輩繁衍興衰幾百年的地方,現在是一望無際的河灘和農田。父輩們聚在一起時總是眷戀着一幕幕他們小時在梨園村的舊事。父親說楊家幾百年的家譜一直保存完好,還有歷代祖宗的牌位,直到七十年代在國家大搞 “破四舊” 的政治運動中才被毀掉。那時的 “破四舊” 運動如火如荼,周總理在文革期間率先開了平祖墳的頭,當地紅衛兵積極響應,我家僅有少數祖墓得以遷至新址,也還是遭到摧毀。爺爺當時不免耽心繼續保留家譜和祖宗牌位,會涉嫌重新劃歸為地主階級,那就又是大禍臨頭。
在爺爺墓碑的後人名字裡,我又被刻在新一代掌門人的位置。從高中算起,我就離開了故土,到現在已經很多年了,後來背井離鄉,遠道重洋,越飛越遠,但我無時不情系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