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的一部分: 過雲傳奇 (四,五,六,七)
四）

“該送她去念書了。”外婆在油燈下補着衣服，對外公講。聽說書要念得好了，還能考大學，變鳳凰。外婆對艷雲其實格外的珍愛。這個從小沒有爹娘的孩子，該和別人一樣得到些高飛的機會。“也許她能讀點書，到城
里，有個好工作，嫁給一個好人家呢。”她愉快的想。對於女兒的那些事情，她總希望能從艷雲身上得到些安慰和補償。

這片福建的沿海一帶，山嶺從海灘拔地而起。人口稀少，村莊零落。里灣村和附近的幾個村一樣，只有十幾二十來戶人家。鄉里在附近的龍口村給設了個小學，大家就都送孩子到那裡讀書。

上學的第一天，艷雲興奮的不行。其他的女孩子不敢見生人，連教室都不敢進的時候，她已經大大方方地坐在那裡，焦急等待老師來上課了。沒什麼她覺得膽怯的事。她很快就和同學打成一片，成績也名列前茅。

“私生子總是又漂亮又聰明的。”一個老師向另一個老師炫耀自己的理論。

還好艷雲是聽不見的。她比任何人都酷愛學習。因為她發現，第一名總是能獲得額外的尊重。而別的孩子看她的目光，嘲弄的成份也越來越少。

“真是個爭氣的孩子。”接過她的獎狀，平時一言不發的外公拍了拍她的頭說。外婆自然是更愛艷雲了，仿佛她從她那裡，不僅僅看到了希望，還得到了久違的自豪感。考大學，那是象中狀元一樣，太遙遠的事。能上個師
專，畢業後做個令人尊敬的老師，就已經很美了。外婆覺得某些陰影正要悄悄的遠去。

艷雲依然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她努力地讀書，努力的幹家務。可誰知道呢，她心中的幻想，竟然比她外婆的，還高還遠。

五）

那個砂礫滿地的海灘上，間或長着些野草。若是剛退了潮，還能看見些五顏六色的貝殼。艷雲喜歡一個人跑到海灘，呆坐在那裡，看緩緩的日落。外婆說，媽媽就是從海上走的。那麼有一天，媽媽也肯定會從海上回來。媽
媽會象隔壁的葉子阿姨一樣，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她會比葉子阿姨更美，更漂亮，她會漂亮的象天上的仙女一樣。她會回來帶走艷雲，帶她去那個遙遠的美國，她會一輩子，都不再離開她。。。

外婆要是知道艷雲的夢，該要多麼傷心的哭泣。十二年了，艷雲也十二歲了，可女兒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連是死是活，都沒人知道。對別人來講，她只是個道德敗壞的壞女人，可對生她養她的母親，她也是心頭的肉啊。
她這輩子，還有機會再見到女兒嗎？

六）

艷雲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天。

夷東鄉的土路已經修到了差不多每個村。這條三米多寬的黃泥路，雖然蜿蜿蜒蜒，下了暴雨還經常塌方，但畢竟讓里灣和外界有了交通。每次拖拉機經過，都引起一些好奇：這次又有什麼新鮮的東西。村裡的小孩一聽到那
馬達聲，常常來不及抹臉上的泥巴，就興沖沖的跑到村頭觀看，怕漏掉任何好玩的情景。

那天天氣特別的晴朗。艷雲正在門口搓洗衣服，看見前村的小微邊跑邊叫，“拖拉機來了，拖拉機來了！”她也停了活，跟着小微跑到村口的大路去。

泥沙飛揚，一輛拖拉機正噠噠地開過來，上面擠滿了搭車的人，好象都是各個村的叔叔阿姨。孩子們熱鬧的圍着它探頭探腦。

這時一個裹着粉紅色頭巾的女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費力地爬下拖拉機。其他乘客也幫她拿下行李：是兩個沉澱淀的皮箱子！“她是誰呀？”孩子們好奇極了，互相的問道。她一定是從城裡來的，帶着大大的皮箱，穿着
鮮艷的衣服，手指也是白溜溜的，還塗着紅色的指甲。

女人除了頭巾，露出一張白晰的臉。她從村頭張望到村尾，目光有些閃爍。好象是定了定心，她對圍着的孩子們說，“誰幫忙叫一下堂下玉勤家的人，讓他們過來搬東西。乖！”

“艷雲，是你們家呢！”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說，跑着去叫艷雲的外公外婆去了。艷雲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女人怔怔的看着她，想不起她在哪裡有一門這樣的親戚。

外婆跑過來了。“媽！”女人撲上去叫道。“玉芬！”外婆帶着哽咽的聲音。她又拉了艷雲的手，“傻孩子，還不快叫媽媽？”

就是猜一百遍，艷雲也猜不到，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媽媽！她又歡喜，又驚訝，又快樂，又委屈。她憋紅了臉，卻怎麼也叫不出來。最後掙脫了外婆的手，快活的跑到海灘上去了。她的心象要飛起來一樣，可她又想痛痛快快
的哭上一場！

此刻玉芬正很有派頭地給來看她的鄉親分着禮物，和他們聊天敘舊。大家都有點為當時自己的殘忍感到愧疚，又對衣錦還鄉的玉芬暗暗羨慕。誰會料到呢？那個剛生產的少婦，經過幾個月海上的顛簸，竟能在遙遠的異國頑
強的活了下來，還帶着一大堆金銀錢財榮歸故里。

十二年了。日子過得象飛梭那樣快。當年狠心的族長已經去世，母親變老了。艷雲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自己也算是發跡了。

可這十二年，玉芬又睡過幾個好覺，快樂過幾回呢？那些異地掙扎的辛苦，根本不能被此刻的榮耀完全安慰。鄉親們只看到她的發達，卻不知道她的每一分一角，都掙得有多辛苦。而為了這次排場，她又得費多少心血？

七）

玉芬那年幾經輾轉，終於成功的到了美國紐約。借着年輕，產後的勞累倒沒落下什麼大病，就是例假來的那幾天，會常常腰酸背痛。蛇頭在唐人街給她指定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好坐地收錢。不能休息地工作，勉強可以吃得
飽；工錢自己是不可能存下來的，必須直接交到蛇頭那裡還債。這樣一年一年的洗碗，一直洗了三年。一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雙手長期泡在水裡，都有點爛了。整天見不到太陽，臉也變得沒多少血色。還好一起過來的有另
外幾個姐妹，大家互相扶持着，才不至于堅持不下去。

三年後，還完最後一筆債，從餐館裡出來，玉芬才有心情見識一下紐約的街頭。高聳的房屋，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快活的給自己打算：賺些錢，找個老實可靠的人，再過安安穩穩的生活。

離開那家靠着蛇頭壓榨她們的餐館，玉芬另找了一家打工。在那裡她遇到了後來的丈夫，梁偉強。偉強是負責給菜館送菜的司機，收入還不錯。他對玉芬也挺滿意，除了偶爾亂發脾氣這一點，女人能里能外，是個好老婆。
兩人很快搬到了一起。第二年，孩子出生了，起名叫梁辛迪。再過了五六年，碰上大赦，兩人因都在美國居住超過十年，拿到了綠卡。

紐約曼哈頓的唐人街，是老移民聚居的場所。新移民，尤其福建一帶的移民，雖然漸漸擴張，但終究受到排擠。在紐約東部的皇后區，一個新的亞洲城，法拉盛，正慢慢地崛起，以韓國人為主。有勢力的福建領頭們，看準
了法拉盛的地勢，在那裡下了第一筆投資。慢慢的，吃苦耐勞又精通生意的福建人蠶食着地盤，成了那裡的大多數。偉強和玉芬也隨着潮流，在法拉盛開了一家小小的運輸公司，專門負責給一些商場輸送早上的蔬菜。

日子漸漸安穩下來的時候，玉芬突然想起故鄉的親人來。還有個大女兒艷雲，生下來別了後，到現在還沒見上面呢！都十一二年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可她一念及里灣，還是不免要咬牙切齒一番。受了這麼多的苦，怎麼
也不想去見那些可惡的人。

玉芬和偉強講起這事，偉強卻馬上說，“你還是走老家一趟吧。看看爸媽，也正好把艷雲接過來。”他從來都是個通情達理的男人，不但對玉芬的過去毫不計較，還為她們母子分離擔心。他看她還是猶豫，就繼續道，“也
讓別人看看你玉芬離開了里灣，照樣能過上個好生活。”

這話聽得玉芬很解氣。“艷雲都該長大了，接過來正好可以幫忙照顧一下生意。”她心裡這樣盤算。

“你和辛迪也一同走吧。”她邀請老公。

“你一個人就行了。”偉強搖了搖頭，“機票老貴，這裡的生意還要人照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