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與舊的困惑---三個女人一台戲

對於一個對上海不熟悉的人來說，上海的很多地名和街名都不光是一條街，一家餐館或者是一家商店所在地，而是一個城市，一個有自己的方言習俗和特點的城市。衡陽路就是這樣的一條路，沒去之前它只讓我聯想起長沙水，白沙井，湘繡，剁辣椒，還有潑辣白皙的湖南妹子。

我到達約定的地點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街道也並不擁擠。走在不寬敞的人行道上，看從身邊三三兩兩走過的大多數是非我族類的高鼻子，我就有些許驚詫，這和我想象中的南嶽衡山上的小尼姑老道士相差太大不說，難道我走進了傳說中的某國租界？

所幸約好的是一家日本料理，進去後看見的大多是亞洲面孔，雖然初次問候語哈西哈西馬斯不停口，我還是很快發現她們其實都是中國人， 在日本餐館工作的中國人。在偏安一角落定之後，我意識到我是舊習難改，赴約的時候總會在5分鐘前準時到達，還是沒有學會當代淑女們姍姍來遲或者遲到半小時再打來手機抱歉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矜持。

我打量四周，不斷地喝茶。 餐館裡擺滿了竹子， 顯得雅致和清幽，和白日裡熙熙攘攘的別處餐館不太一樣， 也許是還早，顧客也不多，一對看似韓國人的年輕人在另一角對喝啤酒。我開始不自在，不停地看表。

終於她們來了，遠遠地看見我，笑逐顏開，站起來走過去相迎，擁抱， 拉手，旁若無人地大聲喧譁。她們一個是我當年的最好朋友，另一個則是我同寢室的室友。如果我想扳指頭數數我大學裡要好的姐們都到哪裡去了，那在米國我可以找出一大堆來，而在中國，就這兩個了，還都先後紮根到了上海。

小惠是我們當年公認的溫柔一刀型，她曾經開玩笑說自己不打球，可將來要生出一個籃球隊來， 她會在場邊遞茶遞水，當時我們一幫子小丫頭就被這樣的理想驚呆了， 為自己對將來那麼沒有打算慚愧不已。弗子則和我一樣是豪放派的，我倆最為默契的事是出門逛地攤買小零食， 當年都對世事半懂半暈， 冬天裡吃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我倆就會覺得幸福的一塌糊塗， 常常被小惠取笑一番，說我們兩個小孩子真好養活。小惠和弗子，因着我的緣故熟識了起來， 同游廬山的時候，三人曾經為了節約旅費而同擠一小床，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的緣分可能也算是修上了千年的。

小惠和弗子兩個人的個性還是那樣的鮮明的不同， 三歲看老這句話真是很對，認識弗子時她十四歲，懵懵懂懂，正是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晚上餓了就滿屋子找吃的，糊裡糊塗地把體重加到過女孩子沒辦法容忍的地步再苦兮兮地往下減， 上自習占位子可以跟人吵起來，辛苦地喜歡過一個男孩子可是沒有敢說。小惠當時也不過十八歲， 可卻是我們崇拜的人物，她總是一襲長裙，白的紅的黑的紫的，冬日裡總圍着長長的圍巾，飄逸在校園裡，也不知道抓住了多少小和尚的眼光綁住了多少怦怦亂跳的心。

站在眼前的她們，還和以前一樣，不光從說話的嗓門上聽不一樣，還完全可以從裝束上分辨。小惠一身淑女裝，乖巧的小包緊緊地夾在腋下，全身以淡綠為主色調，和諧美麗， 頭髮染成了棕黃色， 溫柔地笑着。 弗子和我還是一樣，牛仔體恤，莽莽撞撞， 一頭亂短髮自然又時髦。

三人坐下開始點菜， 當年的約定是將來見面要一醉方休。清酒自然是先來兩壺。然後開始家常里短。據弗子透露，來上海後兩個人時常見面喝酒泡吧， 小惠在家有保姆，出門有小車，老公疼愛有加，工作輕輕鬆鬆之餘，就一塌糊塗地小資了起來。總覺得過分安逸的日子少了一點味道， 總會莫名其妙地鬱悶，就會三天兩頭拉弗子去泡吧。弗子當年滴酒不沾，被小惠一陣加強培訓，居然發現有天生的好酒量， 能喝下好幾瓶啤酒。弗子這邊話語不停嘰嘰喳喳，小惠那邊不言不語，等弗子把話說完，斟滿一杯酒說，乾杯，於是三人喝酒。

小惠三杯下肚，話也稍多了起來，她說年前回到母校，坐在球場邊上，看小孩子們打球，就忽然很羨慕他們，覺得年輕真好，學校真好，真的好想念在學校里的日子，覺得現在真的很無聊。弗子在旁邊玩笑說，你看看，只有你們這種有資格小資的人才說得出這樣的話來，看看我，天天過得高興了去呢，才不羨慕誰呢，十幾歲有十幾歲的過法，二十幾歲就有二十幾歲的過法嘛， 要都像你這樣，三十幾歲四十幾歲的人日子都不要過了算了，還別說七八十呢。

我說：弗子，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哲理阿， 別嚇唬我哦。

弗子說：我厲害了呢。 我現在就在和男朋友想怎樣才能儘快買個房子， 我也有鬱悶的事情呢，房價越漲越高。 你看看小惠，什麼都有了，還天天說鬱悶，那我們真該鬱悶的人還怎麼活？

小惠還是笑笑不說話。我們招手又要了三罐酒。

我說，我也有鬱悶啊，天天上班忙，早八晚七的，回家還要對空牆。

三人笑，舉杯。

小惠說：現在想想，當年是真認真， 很小的事情就會覺得很重大。 小歐你記得失戀喝酒的事情嗎？我們就拉過一次手，我就覺得非得嫁給他不行，還那麼痛苦，真是很可笑呢。

我說，可不時麼，幸好中國可以隨便賣酒，要不然我可買不來那瓶酒。

弗子說，是啊，那時候真膽小，喜歡別人就是不敢說， 拖到離校大家分道揚鑣還老掛念着。我現在的男友也是那樣子的比我會害羞的，就是不是願意說，還是我自己鼓足勇氣桶破那張紙的呢。

我說弗子你是女中英豪的材料，當年就告訴你了的嘛。

小惠說，弗子真的好偉大，要換了我，我可不知道我能不能接納那樣的男朋友呢。

弗子的男友家中赤貧，上有老母中有病攤的兄弟，下有幾個上不起學的兄弟的孩子。弗子的男友曾把賺到的每一分錢往家裡寄，自己卻只有一套上班穿的衣裳。

我說，弗子吉人有天相，男友找了她是可以轉運的，哪裡像我們倆，沒有福將的像。

小惠和我笑，弗子被我們一通表揚，有點兒不好意思。

小惠說她可能會考慮增加下一代了，她說你們認為男孩子好還是女孩子好？

我說，女孩子好，像你，溫柔， 將來給我們做飯，你要好好訓練她哦。

弗子說，男孩子好，我將來想要女孩子，和你家聯姻，你家要多出彩禮。

小惠說，你們都忘了籃球隊了？

我說，那裡敢忘，不過看你這個樣子，可能性不大了，沒敢提。

大家笑，乾杯。招手，再來三罐酒。

小惠說，小歐你呢，有何進展。

我說，相信我，我在盡力，獨身不是我的錯，我不想當大齡女青年。

小惠說，弗子，把你追求的秘訣教給小歐， 不要摳門，姐姐命令你了。

弗子喊冤，我教了，孺子不可教也。

我壞笑，是啊，她電話里教，沒教清楚，我看應該來個實地演習。

小惠說，出去走走？

我們贊成，喝完了最後一滴酒，跟當年在學校里夜宵方便麵的最後一滴湯一樣。買單走人。

衡陽路上已經漆黑了，所幸還有路燈，和富人住的硅谷洛斯阿托斯不一樣，中國的好地方也有路燈。

酒吧星星點點，天空鬱悶地放不出一顆星星，被小風一吹，喝得紅撲撲的臉被溫柔地撫摸了。高鼻子的老外繼續三三兩兩地經過我們，三個半醉的女人，以前的女孩子。

小惠，以前我們也這樣走過呢，記得那年元旦嗎？

記得啦，我們去跳舞跳到十二點，新年來了，我們就走出來，藏在路邊，小歐你見到女孩子就吹口哨，把人家都嚇着了。

那我也沒有你壞啊，故意從別人兩個拉着手的人中間走過去，你嫉妒他們是不是小惠？那天我們整晚沒睡，遊蕩了一晚上， 第二天居然沒生病。

是啊，那時候好像特別想找個男的伴，對這麼多的女伴視若無睹，現在相反啦，想找到同齡的女伴，卻那麼難。來上海後好了，有弗子。

現在我嫉妒你們了，我說。

弗子說，是啊，別人也嫉妒，說大學好友在同一個城市，你們太幸福了。

我們去哪裡呢，12點了？

在街邊坐坐，然後去我家的空房睡覺，同床共枕。 小惠說。

好吧，我們開臥談會，小惠要交待這些年怎麼小資的，弗子要交待怎麼把男友騙到手的。 我說。

那小歐你交待怎麼為資本主義掘墓的，要詳細哦。

可是你們要賠我去杭州，要不然我不交待。我說。

當然啦，小歐你放心，你去哪裡我們都賠你。 小惠和弗子一起說。

衡陽路上的街燈把三條身影拉的很長，路旁的酒吧里繼續上演着每日重複的節目，習慣了美國的生活，我很難相信我會在這麼晚的時候，這麼放心地在這樣的街道上漫步，就像當年在校園裡一樣，會感到這麼地安然和自在。

所以，下次你提起上海的衡陽路，我就會想起和好朋友在一起，是多麼的輕鬆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