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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六姨时,六姨已经退休了。文化大革命后,北京教育局给六姨平了反,后来给六姨和也是单身、也是中学教师的四姨分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那时六姨、四姨她们住的楼房还很新,楼房后面的香椿树刚长到她们二楼的阳台那么高,六姨在阳台上摘了些香椿叶,做了一盘香椿炒鸡蛋,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香椿叶。
几年后四姨去世了,六姨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请了保姆,白天来帮她做饭、打扫。六姨有高血压,老了后腰直不起来,腿也瘸着,不能上下楼梯,只能整天呆在屋子里。因为眼睛不好无法看电视,六姨所知道的外面世界,只能来自收音机和每天用放大镜看的报纸,
因为在国外,我们每隔一、两年回国时才能见上六姨。三居室的房子六姨一个人住。家具也不多,显得很空。一架旧风琴座在墙角,这风琴跟了六姨一辈子,可已经好多年没人动它了。每次见到六姨,我心里总是有些悲哀:六姨身体越来越弱,她就像风中的残烛,火苗越来越小,倒是六姨家阳台边的那棵香椿树,长得是越来越茂盛了。
看到我们回去,六姨总是很高兴。她会问我们许多美国的事,也反复嘱咐我们一定要让孩子学好中文。她也让我们将她的箱子打开,颤颤抖抖地从箱子的底层拿出存放了多年、早已过了时的床单和布料,让我们带回美国。六姨的身体虽然不好,可说话声音却宏亮,笑起来也很爽朗。
回国时,有机会我们就将她背下楼,带她去她年轻时喜欢的北京一些老字号餐馆,像马凯餐厅、莫斯科餐厅、北海公园仿膳饭庄等。而六姨对这些老字号餐馆都比较失望:菜不正宗,味道也大不如以前了,
这些年来,我们在美国每周至少要给六姨打一次电话,而每个星期天晚上,也就是北京时间中午12点的那个电话是雷打不动,一定要准时的。LG出差了,我就代打,如果电话晚去了一会儿,六姨就会着急地打电话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们全家出去旅游,实在打不了电话,就提前告诉她我们的行程。LG出差,我们外出旅游,六姨总是非常担心飞机会不会出事,去的地方是否安全。每次跟她通电话,她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们是不是水、火、电是否都关好了,有时通完电话后,她还会马上再来个电话,再问一遍我们的水、火、电是否都关好了。一次LG去佛罗里达做实验,正好遇到台风,她从报纸上得这消息,马上就打电话来问。因为怕她着急,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跟她打电话,对着地图详细地告诉她LG所在的方位,向她保证LG一切平安。
六姨的后半生一直都是在焦虑、揪心、痛苦中度过的。一方面她身上的伤痛很多,走路都困难,最后一,两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卧床,生活上需要很多的帮助。而另一方面,她又不会跟人相处,对外人不信任,对保姆也不信任。照顾她的保姆基本上一、两个月就得换一个。LG的一位的表弟在北京工作,平时帮着照顾六姨,表弟自己有家,有孩子,平时工作就忙,所以光不停地帮着六姨找保姆这件事就让他很头疼。时间长了就时不时地会跟六姨闹矛盾。一旦有矛盾,六姨就惊慌失措,生怕以后再没人管她,于是就打电话跟LG哭诉。LG跟他几个姨的感情很深,因为远在美国,不能照顾她们,LG心里一直很内疚。所以六姨那里一有事,他就很焦急,四处打电话安稳各方,有时还专门回国解决问题。
接到六姨去世的电话后,LG将自己关在客房里独自难过。LG平时常跟我讲他小时候外婆的家,讲他外婆,外公、大姨妈,四姨、六姨她们一起住的鸦儿胡同,讲他童年在鸦儿胡同经过的许多事。时间如流水,LG的外婆,外公、大姨妈,四姨都已经作古,而今六姨也去世了,LG跟鸦儿胡同的最后一段连线也就断了。
六姨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六姨去世后的第三天举行的。LG写了下面一段文字寄给他的表弟,请表弟在告别仪式读给六姨:
六姨:
今天为你送行, 不想说伤心的话, 只想回忆我们从你身上得到的温暖和真情.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们儿时在鸦儿胡同共同渡过的时光永远是我最深, 最不能忘却的记忆. 在鸦儿胡同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 大多是琐事, 很平常, 但正是在那些平常的琐事中, 我们慢慢长大了.
最早的记忆恐怕是那次在你床上洒墨水了. XX(注:LG的表哥)和我一个洒红墨水, 另一个洒蓝墨水. 洒完了之后用手拍. 当时兴奋的心情至今清晰如昨天. 你当时一定是责怪我们了, 但我没有受了责怪的印象, 有的只是幸福的温情.
六姨, 你是大人中最大方的. 我们想要得到什么, 最有效的就是磨你. 磨的结果十有八九都能如愿. 不能忘我的第一只乒乓球拍, 不能忘粉色大象造型的喷水枪, 不能忘过年时磨你磨来的新奇而价钱不便宜的焰火, 不能忘至今仍在的那副塑料小围棋.
六姨, 你高兴时有最爽朗的笑声, 那笑声一直没有变. 你年龄一天天变大, 变老, 可你的爽朗的笑一直保持着童年的天真.
六姨, 想听见你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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