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君哥们,今隐其名,属足球联赛中京畿裁判,执法多年,名声鹊起。日前偶闻其得一场大“彪”病,适一友出差抵京,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其“彪”病已愈久矣。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欲赴某地执法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送余阅过,知所患盖“惊吓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司法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圈内人,皆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不易去。至于书名,则其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零二年一月十六日识。
一
昨天的足球,很好的味道。
我不闻它,已是一百多天,今天还不能闻,精神分外不爽。才知道以前无球的一百多天,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宋绿城的足球,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去岁全没运气,我知道不妙。春上小心出场,宋绿城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球迷,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宋绿城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球迷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要告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宋绿城有什么仇,同球迷又有什么仇,只有去年,把老培德先生的浙江足球,踹了一脚,老培德先生很不高兴。宋绿城既然是他一家人,一定也听到风声,心里不平,约定球迷等人,同我作冤对。但是球迷呢?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头头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上头送过人民币的,也有给裁委会停赛过的,也有找过小姐后传染给妻子的,也有拿了老子小娘都跟花不完钱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前日球场上的那个老总,搂着足球,嘴里说道,“‘黑哨’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道貌岸然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金哨赶上前,硬把我拖回休息室了。
拖我回休息室,足协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舆论视野,便如同上了厨房,宛然是菜板上的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亚泰村的村长来报告,对我阎大哥说,他们村里的几个小恶人,给大家整倒了,俱乐部便挖出内幕来,用行规规范了,可以整整风气。我插了一句嘴,村长和阎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整别人,就未必不会害我。
你看那老总“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道貌岸然人的笑,和前天村长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都是白的,全是空口说白话,这就是害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老培德家的足球,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阎大哥教我做球,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偏袒哪一方几次,便有人说“黑里透红,与众不同”。我哪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这正要整人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害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足球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反腐打黑”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三个字是“替死鬼”!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阎大哥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害死我了!
四
间隙,我歇息了一会儿。阎大哥送进文件来,一规定,一职业道德,这职业道德,白而且黑,空白得很,同那一伙想害人的人一样。往年整了几个,乱哄哄的不知是对是错,便把他们稀里糊涂的放了。
我说“大哥,我闲得慌,想到球场上跑跑。”阎大哥不答应,走了。再停几日,球赛可就要开始了。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司法人员来,给你看一看。”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司法人员是谁!无非借了看看这名目,揣一揣凶吉:因这关系,也一起害我。我也不怕;虽然不整球了,胆子却比他们还壮。拿出一个哨子,看他如何下手。司法部门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琢磨了好一会儿,呆了好一会儿,便张开他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反思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反思!反思完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往死里整,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害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司法老头子和阎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害我,沾光一点这勇气。司法部门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阎大哥说道,“司法介入!”阎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现,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算计我的人,便是我的阎大哥!
害人的是我的黑哥哥!
我是害人的人的黑兄弟!
我自己被人害了,可仍然是害人的人的黑兄弟!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司法老头子不是足协请的,真是行规大师,也仍然是害人的人。他们的祖师爷高俅作的“鞠蹴攻略”上,明明写着足球可以猫腻,他还能说自己不害人么?
至于我家阎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法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决不袒护”,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罚,还当“逐出圈外”。我那时问题没露,也心跳了好半天。前天亚泰村来说整队风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决不袒护”,便什么都决不,什么人都干不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挂着61个阶级兄弟,而且心里满装着整顿的意思。
六
球圆圆的,不知是白多还是黑多。宋绿城的足球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接整倒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联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圈内人的样子,和这几天我阎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害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惊魂,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摘吃果子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招数,叫“招安”的,方法和结果都很难看,先前大家时常吃黑肉,连带毛的皮肤,都剁细包包子,在 “十字坡”上咽下肚子去,“招安”后也都教人害死了。“招安”是害人的亲眷,害人是足协的本事。前天宋绿城的足球,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司法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阎大哥,他也是圈内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害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害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专害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四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黑哨’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内参’,怎么会曝光。”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整事儿的人,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去年运气很好。”
风气是好,运气也很好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净整事儿?!”
“没有的事儿……”
“没有的事儿?绿城还在说,还有报上都写着,七个八个!”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黑,你黑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阎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北京社总部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其他记者了,所以连街头小报,也都恶狠狠的说我。
九
自己想害人,又怕被别人害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决不发抖。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我们可都是同学同事上下级兄弟朋友师生哥们情人和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新年过,去寻我阎大哥,他立在龙潭路丙3号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阎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阎大哥,大约当初裁判的人,都拿过一点的。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拿了,一味要好,便变了好人,变了真的金哨。有的却还吃黑,——也同蛀虫一样,有的变了“笑面虎”了,一直变到退役。有的不要做好人,至今还是黑虫子。那吃黑的人比不吃黑的人,何等惭愧。怕比金哨惭愧的“笑面虎”,还差得很远很远。
“球队给了他银子,三个裁判分,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职业联赛开始,一直黑到世界杯出线,从绿城的银子,一直黑到徐根宝,从徐根宝,又一直黑到宋绿城捉住的人。当年裁判休息室里,还有一个青岛籍的人,把一捆钱掉在地上。”
“他们要害死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害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害死我,也会害死你,一伙里面,也会陷害。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阎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宋绿城要“招安”,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记者,宋绿城和他的足球,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道貌岸然,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害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害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害,可是仍然要害,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阎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黑哨’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黑哨’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害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同情。宋绿城所说的要一个干净的足球环境,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体总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足联容不得“黑哨”的人,跑在场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被害。即使出了线,也会给别有用心的人除灭了,同教练球员打完联赛一样!——同墨西哥足球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体总赶走了。阎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足协劝我回球场上去。场上全是黑沉沉的。横幅和口号在眼前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足联是容不得‘黑哨’的人……”
十一
足球也不改,门也不改,场场是上下半场。
我抱起足球,便忘了我阎大哥,晓得孩子还小的缘故,也全在他。我那孩子才十几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谁会去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儿子黑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孩子是被我坑了,母亲不知道怎样,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刚从业时,坐在大堂前开会,领导大声讲话说,做裁判的应该须听从足协的话,要与足协沟通,才算好裁判,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万拿得,六位数就自然也拿得。但是今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怪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八年职业联赛时时都有黑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阎大哥正管着家务,毒药已经准备好了,他未必不会和在食堂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吃了这御赐的毒药,但现在也该轮到我自己……
有了几年“黑哨”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不是“黑哨”的足球裁判,或者还有?
救救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