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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LG給北京打完電話後,表情沉重地跟我說:“六姨可能不行了,她話都說不動了。”六姨前陣因為膽囊炎住院,治好了剛出院,怎麼突然就不行了呢?“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她?”我問,LG想了想說:“我明天看看飛機票吧。”可是明天還沒到,半夜,LG的表弟給我們打來了電話,告訴我們六姨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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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姨是LG的姨,可她並不是排行老六,她是家裡第四個姑娘。六姨的叔叔家有兩個閨女年齡比六姨大,大家庭姑娘里六姨排行老六,所以晚輩們都叫她六姨。
六姨的爺爺當年在京城當了個不大的官,去世後給兩個兒子留下了一套院子。小兒子一家住後院,大兒子,也就是六姨的爹,一家住在前院。六姨的爹是個讀書人,小事不願干,大事干不來,一輩子在家沒出去工作過。六姨的爹媽生了六個女兒,龐大的一家子,就靠着變賣祖上的家產過日子,坐吃山空,最後家裡的東西賣完了,只能賣房子。
雖然家裡的生活日趨貧困,六姨和她的幾個姐妹倒是志高。除了老大中學畢業後就出去工作外,其餘的姑娘都自己奮鬥上了大學。可到了六姨上大學時,家裡吃飯都有了困難。有時六姨的爹媽在胡同口等着,等出去工作的女兒們拿了工資回來買米下鍋。六姨前後考了三次北京大學,三次都被錄取了。但前兩次都是因為交不起學費而放棄了。放棄後六姨就出去給人家當家教,掙的錢一部份養家,一部份攢學費。六姨第三次考取的是北大的歷史系,靠着姐姐們的資助和自己攢的一部份錢,讀完了大學。畢業後六姨去了一個中學當老師,她講課講的好,性格開朗,學生都喜歡她。不久六姨就當了這個中學的教導主任,被評為北京市的優秀教師,當了北京市的人大代表。
文化大革命前,吳晗是專管教育的北京市副市長,當時他提議出版一套中學生的課外讀物,由他當主編。六姨被選進了這個由吳晗發起的寫作班,並主寫了其中的一本中學生的歷史讀物。因為那本書作者名單裡六姨的名字和吳晗的名字列在一起,文化大革命中當吳晗被打成叛徒、反革命時,六姨也被打成了吳晗反革命集團的成員,雖然六姨在進入那個寫作班之前根本就沒見過吳晗。
文化大革命中,六姨被剃了陰陽頭,脖子裡掛着沉重的反革命份子牌子被革命小將揪着到處被批鬥,一次又一次地被毒打。除了被斗、被打外,她還得每天一大早去掃大街。冬天的北京寒風刺骨,掃街時六姨卻不敢戴頭巾、戴帽子,因為她的反革命陰陽頭是不能被蓋住的,否則就要挨打。六姨從小沒離開過家,沒經過大風大浪,思想相對單純,對人也不設防,跟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她也軟弱,清高、要面子。所以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驟雨,一下子就將她打蔫了。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革命小將們的毒打、人格的侮辱蠶蝕着她的心身,她回家總是哀哀地哭,身體很快就瘦弱下去。而家裡人整天提心弔膽,生怕她受不住而自殺。
六姨沒有自殺,但一次批鬥會上,紅衛兵用啞鈴打她的頭,將她打昏後,六姨的腦子就有了問題。她變得特別膽小,凡事戰戰兢兢,對外人也變得完全的不信任,疑神疑鬼幾乎到了神經質的地步。
成了反革命的六姨不能繼續教書,就被分到了學校的圖書館工作。因為怕有人放火將圖書館燒了來誣陷她,六姨每次在圖書館見了火柴,就將火柴藏起來。結果學校說她是是小偷、偷火柴。圖書館進了新書,六姨作為圖書管理員要在書上蓋上XX中學革命委員會的圖章。每次蓋完章,六姨就要上下左右來回地檢查那章是不是蓋正了,她怕如果章蓋得不正,別人又會說她是反黨反革命。如果她覺得圖章蓋得有一點點歪,六姨就悄悄地將那蓋過章的書拿回家,再去書店用自己的錢買本同樣的書給圖書館補上。LG告訴我,他小時候,外婆家有十幾本艷陽天、十幾本金光大道,還有好多其它的同名的書,每本書都是嶄新的,書的封面上都蓋着XX中學革命委員會的圖章。而那些圖章,實際上都蓋得很正很正。
同時,六姨再也不敢寫字了,因為她怕留下字跡,再被作為她反革命的證據。即使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她還是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寫字。我們剛來美國時,跟國內的親人朋友大多是寫信聯繫。我們給六姨寫信,六姨總是讓家裡別的入代筆回信。一次因為情況特殊,她才給我們寫了一封信。那是我唯一的一次看到六姨的筆跡:六姨的字寫得相當漂亮,文筆也是好得很。
六姨的性格改變,也導致了她的婚姻失敗。六姨的父母親沒負起養家糊口的責任,對女兒們的婚姻也不是很上心。六姨的大姐中學畢業離開了家出去工作,在外地結婚,婚姻還算正常,但因為有婦女病,沒生孩子。六姨的二姐因為生肺結核,二十歲就去世了。六姨的三姐(晚輩們叫她四姨)是中學的數學老師,一輩子沒結婚。六姨自己三十好多歲才嫁給一位喪偶的老幹部,幾年後離了婚。而六姨的兩個妹妹,其中一個是我的婆婆,也都是到三十多歲、成了老姑娘後才結的婚。
六姨的丈夫是個三八式老革命,原來家裡有些財產,後來因為遭土匪搶劫,窮得沒法活下去,就參加了革命。解放後六姨夫的一些戰友有的都去了中央,但他卻因為文化水平不高,只是在北京一個大廠里當廠長。他的第一個妻子生病去世後,經人家介紹就認識了已經三十多歲的六姨。
結婚後的六姨還是跟父母親住在一起。
據說六姨夫很男子漢,說話做事直來直去。文化大革命他也挨批鬥,但他跟批鬥他的人對着罵,對着打。挨斗後,他回家拿個小本子將批鬥他的人的名字記下來,準備秋後算賬。他跟六姨兩個人的性格不和,生活習慣不同,再加上文化水平的差異,他們夫妻從一開始就不很和睦。後來六姨的性格大改變,對自己的丈夫也不信任,兩個人老是吵架。吵了幾年後,六姨提出了離婚。
因為父母親工作忙,LG小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那時他外公、外婆,大姨媽夫婦、六姨夫婦,還有單身的四姨住在鴉兒胡同的一個四合院子裡。因為這幾個姨都沒孩子,所以大人們對LG就很寵愛。六姨夫也很喜歡LG,有空就教他下棋,可六姨夫的棋藝不高,常常是一邊下一邊說:“這臭小子,又偷吃了我一個炮。。。”六姨夫跟六姨離婚時提着箱子離開外婆家,LG淚汪汪地送到院子門口,六姨父在門口停住腳,嘆了口氣,摸了摸LG的頭說:“咱們男子漢不哭。。。以後你如果想下棋的話,就去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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