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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從上小學的高年級, 初中的低年級的時候開始, 學校會經常要求學生填各式各樣的表格. 這些表格里常常見到有一欄是要填上社會關係. (一般來講都是挑出幾位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親戚填上, 當然, 遇到’親友中有無被關,管,殺?’的問題時, 是不能迴避的). 我問母親咱填哪位親戚比較提氣, 母親一口咬定:”填你大舅! 你大舅是老革命.”
“老革命? 是’抗日戰爭扛過槍’? 還是’解放戰爭渡過江’?”
“扛過槍! 是紅纓槍. 站崗放哨查路條, 也放過消息樹. 後來在西柏坡中共中央開七屆幾中全會的時候, 你大舅是電工, 給大會會場拉過電燈線.” 哈哈哈…別笑, 是真事兒!
新中國成立後, 大舅進了清華, 學地質. 那時候大家都是一門心思搞建設, 沒人學那些腐敗享受的東西. 再後來清華里搞地質的又怎麼跑到長春去了, 我就不清楚啦.
小時候有印象大舅會經常到全國各地出差, 當他路過北京的時候總會到我家來. 那時候我怎麼看也看不出他像電影裡描寫的那種老革命. 大舅文質彬彬的, 戴個眼鏡, 吃蘋果還要削皮兒. 大舅有把小刀, 摺疊的, 據說是美軍物資, 是我姥爺跟着解放軍進了天津以後在路邊買的. 我還清楚地記得, 大舅用這把刀削蘋果時, 我就牽着削下來的另一頭. 大舅總能把果皮削得寬窄厚薄都特均勻, 長長的一條. 削好皮之後, 切一片蘋果到將斷未斷的程度, 再用刀尖叉下來直接遞到我手裡. 然後再用刀尖將蘋果撥轉一定角度, 又切一片. 整個動作, 從容不迫, 優雅之極, 根本沒有讓人感覺出刀具的兇險.
反過來說, 大舅又不太像我父母周圍的知識分子, 也許是因為常跑野外的緣故, 他的皮膚黑一些, 而且好抽煙(一天一盒的水平), 好喝酒, 還打獵(家裡有兩桿獵槍). 我小時候玩扇三角, 三角(由香煙盒疊成)的品級也是比賽的內容之一. 大舅平時抽大前門, 到北京的時候我就老央求他抽牡丹, 這樣能多落下幾個好煙盒. 那時候一盒牡丹煙是五毛三(?), 一斤豬肉才七毛多. 不知道大舅怎麼解決超支的這部分. 我為了能早點拿到牡丹煙盒, 就一根接一根地請大舅抽煙(小孩子不懂事啊!). 後來大舅也不勝其擾, 專門預備了一個金屬煙盒, 把新買的煙全裝進去, 把紙煙盒給我, 這才把我打發走. 等我抽煙後才有體會, 用金屬盒裝煙, 煙絲散落的耗損率比較多.
大舅家裡有槍, 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 總想着什麼時候能跟大舅去打獵, 過過癮. 12歲那年的寒假, 第一次隨大舅去了趟長春. 下了火車, 還坐了一段有軌電車, 覺得特新鮮. 等到了屋子裡沒多會兒就覺得下巴頦發癢, 摸一摸還覺得有點兒腫. 大舅看了哈哈一樂, 說是凍的, 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這是初次領略了傳說中東北的冷.
到我們出去”打獵”的時候, 大舅背一杆雙筒的, 大表哥背一杆單筒的(我的大表哥比我大六歲), 我呢, 背着自己的吃喝就行啦. 長春外邊沒什麼名山大川, 頂多有些起伏的丘陵. 這和我想象中的林海雪原差遠了. 饒是如此, 想象着當槍響之後, 原來在天上好好飛着的野雞什麼的, 撲通一下就掉下來了, 多刺激! 比我拿彈弓打鳥好玩多了! 其實這種所謂的”打獵”也就是找個由頭, 多些戶外活動罷了, 打來的野味, 其成本早就高過了從商店裡買的.
後來在長春上學期間, 和大舅的接觸多一些. 大舅的愛好很廣泛, 非常博學(起碼在我眼裡是這樣), 重感情而又含蓄. 記得有一次周末到大舅家蹭飯, 當時就我們倆, 於是大舅掌勺做了幾個菜. 吃完飯, 他要做獵槍子彈, 大舅說放盤音樂吧. 我隨手放了盤帶子. 一聽, 是老柴的[悲愴]. 大舅開始還給我講講這曲子的背景什麼的, 再扯了些俄羅斯文化方面的話題. 可聽着聽着, 大舅的話越來越少, 後來就出去了. 我還以為是去上廁所呢, 結果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回來. 當時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這也是在我後來聽古典音樂有了感觸之後, 才回憶起來的. 有時侯聽音樂會, 不知道哪個旋律就觸到了心底的哪個心事, 引得自己無法自持.
大舅走南闖北的, 好吃好喝見得多了, 一般有些什麼好東西都會和親戚們分享. 但我記得有一次例外. 我們班有一個福建三明地區的同學, 說是他們那兒的茶葉好, 那我就請他假期結束後從家裡帶了兩斤. 那茶葉粗粗大大的, 連個名稱也沒有. 那時候我還不喝茶, 一轉手都送給了大舅. 大舅喝過之後, 連聲說好. 到了北京和我的姨, 舅們也這麼說. 大家聽他這麼講, 都說”你到是拿來讓大家嘗嘗啊.”, 大舅說”都喝完了.” 半年喝了兩斤茶葉, 可能那真是好茶啊.
大舅經常跑野外, 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就是身體一直很強壯, 但是他在98年心臟病大發作了一回, 把大家都嚇得夠嗆. 從那以後大舅自己也注意保養了, 戒了煙, 不再喝白酒, 停了咖啡, 只有少量的綠茶. 獵槍被”繳”了, 只好改釣魚消遣. 在美國, 有時候我們家到周圍的國家公園遊玩時, 想到要是有大舅在, 講講這眼前的山, 講講這眼前的水, 那該多有意思. 等我打電話回去說到這事, 大舅根據我的描述如同身臨其境一般侃侃而談, 從大峽谷, 科羅拉多高原, 黃石,,,一圈轉回來, 最後說”你們那個舊金山多少多少年後, 就沉水底下啦.” 搞地質的人, 那個時間單位都是萬年萬年的, 回過頭看看人類, 真是不值一提.
大舅不喜張揚, 又不善結交, 大概也不事積蓄, 他的房子越分越大, 可是感覺上房間裡是越來越空. 前幾年有一回說起地質院校開寶石專業的事情, 大舅很是反感. 他說在大量的金錢壓力下, 真的假的, 假的真的, 都亂套啦. 總而言之, 累! 其實大舅自己說感覺最累的事情是講課, 他說要組織好材料, 整理好思路, 觀察課堂效果, 還不要帶出那些口頭語式的廢話, 真的要全神貫注, 花一番心思.
大舅從未對我說教過什麼, 可我覺得他對我的影響很大, 而且”大舅”這個稱呼在我們家族裡是個專有名詞. 大約十年前有一次和我妹妹通電話時, 她頓了一下說”你等着啊”,然後就聽到電話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大舅. 我這心裡啊, 硌磴一下. 真有說不出的感覺, 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的慚愧, 我真是當不起這個稱呼啊.
04年聖誕節期間回北京, 最後一次見到大舅. 當時他的狀況還很好, 一起吃了飯. 05年夏末時節大舅去釣了一次魚, 回家之後就得了種怪病. 神智不清, 各項代謝功能全面衰竭. 聽我妹妹轉述, 西醫中醫, 能查的都查了, 各路專家都束手無策. 大舅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終於去世了. 有時候我會後悔沒能趕回去再見他一面, 可有時候又想, 去看了那奄奄一息的憔悴形象, 會不會把以前的好處全給抹了. 算了, 反正以後還是會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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