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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長
劉曉陽
【按∶後死者的不幸是因知己都已經先死。後代對其一生,尤其是前半生,所知甚少,故寫不出好弔祭文章來。先死者則比較容易獲得好祭文。諸葛亮吊周瑜那樣的好文章,孔明自己是無福享受了。我有幸認識王小波,並知道他的文筆好,而他又是我師弟。按理說,先生先死,後生後亡。他應該後我而死,故曾約他在我死後給我燒祭一篇好祭文。沒想到他卻先我而亡。只好由我這年兄來給師弟寫悼文了。】
第一個王小波
王小波寫過一篇雜文,《智慧與國學》。文章的開頭說道∶“我有一位朋友在內蒙插過隊,他告訴我說,草原上絕不能有驢。假如有了的話,所有的馬群都要‘炸’掉。原因是這樣的:那個來自內地的,長耳朵的善良動物來到草原上,看到了馬群以為見到了表親,快樂地奔了過去;而草原上的馬沒見過這種東西,以為來了魔鬼,被嚇得一鬨而散。於是一方急於認表親,一方急於躲鬼,都要跑到累死了才算。”
小波說的這位朋友就是我。我也是“老三屆”的。在內蒙時,我們公社還有一位插青叫王小波。我剛聽到這名字就覺得耳熟。因為王小波是北宋農民起義軍首領,歷史課上講過的。
我們公社的王小波中上等身材,瘦瘦的,麵皮白晰,長得很清秀,人也聰明,也是一位聊天好手。後來開始了“推薦工農兵學員”,福星忽然照耀到了他的頭上,被推薦去了大學。臨行前在公社為他們餞行。席間王小波多喝了點酒,臉上白裡透紅,煞是好看,就如舊小說里形容的那樣∶“面如敷粉,唇若塗朱”。我們舉杯祝賀王小波榮升,不料他卻說他知道自己是因為出身好才被選中。這年頭推薦也不憑才,並不以此為榮。這回去了一定好好念書,就是說他白專也在所不惜。
這話雖說逆了我們的祝詞,但我們這些“孫山學會”會員卻聽得頗順耳。
後來我沒再和王小波聯繫,只聽說他在搞模糊數學。而我卻總是掃帚星當頭,上大學的夢一再破滅。王小波早就畢業好多年了,我還在年復一年地當老童生。直到1978年深秋,上頭改變了以家庭出身刷人的做法,我才范進中舉。
第二個王小波
我被分配到了人民大學的商品學系。上第一節課點名,從中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王小波”。我順着答應的聲音望去,原來不是我的“插友”。這位王小波不但面無敷粉,唇未塗朱,而且臉色黑黃,嘴唇發紫,上身頗長。坐在凳子上,比他身旁的班長高出一大截。這人的相貌怎麼和他的姓名這麼不相稱。在我的印象中,“王小波”三個字,就應該和“唇紅齒白”的清秀小生聯繫在一起。從他的長相看,大約是“口裡口外,刀子板帶”一類到城根、河沿約架的爺們。以後還得防着點。
下課後,因為初次見面,大家都故做矜持。我獨自一人走出教室,站在外邊點起一根煙。那位姓名和相貌極不相稱的王小波也掏出煙來,好象沒有找到火柴,於是很靦腆地跟我借了個火。看來此人不象惡人。我倆站在一起,身材竟是一般高。
後來同學之間漸漸的熟了才發現,這位王小波不但不是惡人,簡直是我認識的朋友里首屈一指的大好人。可見以貌取人是多麼的靠不住。從此我心目中的“王小波”三字,就不再和白面小生聯繫在一起,而是和這張臉色雖黑,卻表情豐富,嘴唇雖紫,卻妙語連珠的形象聯繫在一起。
我們兩人後來越聊越投機,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經常是溫着半截功課,忽然來了煙癮,我們倆就互相招呼一下,一起到操場上去散步抽煙,互相說些有趣的事。他講雲南,我講內蒙。風土人情,葷素笑話,什麼都有。小波那篇雜文開頭講的叫驢之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崩,就是我講給他的。他講在街道工廠時的師傅有句口頭禪∶“子曰,完蛋操也”。他這位師傅老想請病假,症狀是∶“看天藍色,看地土色,蹲在茅坑上什麼都不想吃”。這些故事後來都入了他的雜文,令讀者捧腹。從小波嘴裡聽到的他這位師傅,已經不亞魯迅的那篇《我的師傅》了。和小波在一起的時候,每逢遇到敗興的事,他總是笑眯眯地來句“子曰,完蛋操也”。
三、書
小波在《思維的樂趣》裡提到他們下鄉時,沒有書讀的痛苦。我們在下鄉時也有極度缺書讀的饑渴感,竟把《赤腳醫生手冊》翻得稀爛。小波在鄉下時,知青被軍代表管着,“假如我們看書被他們看到了,就是一場災難,甚至‘著迅魯’的書也不成”。
我下鄉的隊裡有位舊世家出身的插青帶了部線裝的木版《紅樓夢》和一部同樣老舊的《三國演義》,都是一碰就酥的脆紙,黃得不得了,也沒有標點符號。結果被軍代表發現沒收,一把投入灶火里給燒了。這套比脂胭齋本相差不遠的祖傳古版《紅樓夢》全世界總共沒有幾套,全是各國圖書博物館裡的珍藏。誰料竟在蒙古包里當牛糞干用了。
上大學以後,國家百廢待興,“天下作家一浩然”的出版局面漸次打破。我們就象傑克•倫敦《熱愛生命》裡那個剛被營救起來,餓瘋了的生還者不顧一切地尋找和藏匿食物一樣,也如饑似渴地到各處搜尋可讀的書。每個周末回到我們東風二樓的235號宿舍,都帶回一捆捆剛買的書。235號房間放了幾個書架,擺得全是書,其中我買的最多。小波文章中提到的奧威爾的《1984年》和小赫胥離的《奇妙的新世界》就是我從外文出版社買來的過期處理的舊翻譯參考資料。小波看完了《1984年》後告訴我說,他見過一份統計資料,說此書預言的一百多件事情,到那時絕大部分已經實現。換句話說,至少到1980年,這本書就已經不再是預言,而是歷史了。
我和小波的共同愛好是讀野路子書和讀書路子野。我發現商務出版社有一套著名外國科學家寫的非專業雜談。比如馬克斯•波恩的《我這一代的物理學》,海森堡的《物理學和哲學》,尼爾斯•波爾的《原子物理學和人類知識論文集》,馮•諾伊曼的《計算機和人腦》,賴欣巴哈的《科學哲學的興起》等。作者要麼是著名的科學哲學家,要麼是諾貝爾科學獎項的獲得者或者各科大師。這套書從五十年代開始,斷斷續續地一直出到現在,才僅出了幾十本,而且印數非常有限。我把那時出過的這套書從新舊書攤上差不多都找全了。小波看了以後跟我說,讀這種成功大科學家回過頭來寫的人文哲學書才最可信和最有教益。
找書、借書、買書、讀書、聊書,成了我們大學生活的一大部分內容。記得一次物理化學考試的前一天,小波拿着一本傅獻彩著的《物理化學》上冊要回家去讀。我驚奇地問他,還來得及嗎?他說,沒事。第二天他回到235,從書包里掏出來的那本《物理化學》的封面和封底已經海帶也似卷作兩個油黑的卷。我問小波,看完了嗎。他說,看完了。
《物理化學》不是小說,傅獻彩寫的那本又不是簡易本。這傢伙竟然一天讀完。我問過
小波讀書的速度。他說自己測過,是常人速度的七倍。我讀書也算快的了,不過常人速度的兩倍而已。但書在小波手裡,折舊破損的速度更超過常人七倍。
四、婚事
上大學之前,我們都經歷過文革、下鄉、待業、工廠,婚事都耽誤了。我和小波雖好,但互相都不打聽對方的私事。我看小波那付無憂無慮的樣子,大概和我也情況差不多。有一天我們倆一起騎車進城。路過百萬莊附近一個機關大院的門口,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要進去找個人。我也沒當回事,就自己騎車回家了。沒多久,聽班上同學說小波有個女朋友,就是在那個大院裡工作,並經常在報上發表文章的李銀河。
忽然一天早晨,同學們傳說小波結婚了。我很驚奇,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在校門口附近遇見小波,問他這話可當得真?小波咧開大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掏出幾塊糖塞給我。我則笑着問他∶“如意君安樂否”。這是《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裡的典故。下次見到李銀河,她說,你把我們倆全罵了。我趕緊道對不起。
小波不事張揚的婚禮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榜樣。不久我也學他的樣子悄然結婚。我和老婆曾在一起插隊,她也是李銀河師大女附中時的校友。那天我們剛從婚禮上回家,正好小波來找我。因為我事先誰也沒告訴,讓小波吃了一驚。我請他進來坐會兒。他看有親戚在旁,只坐了一下就站起來要走。我還想攔他,不料他悄悄跟我說,看我結婚太忙,我們一起做的課題論文草稿該我謄抄的那部分他想拿去幫我抄。
小波真是好哥們!幫人就幫在點子上。這不就是“刀兵點水工”的渾號“及時雨”嗎。婚者昏也,我也沒推辭,就把草稿給了他。
我平時衣冠不整,頭髮老長,只有在結婚那天,才算理了個發,還打了髮蠟,穿了簇新一身衣裳,別彆扭扭的,手腳都不是地方。結完婚到學校去,還特意洗了頭,把髮蠟洗掉,以免太異尋常。小波已經把抄完的論文交了上去,順嘴故作驚訝地告訴班上的同學說,曉陽結婚那天,打扮的象個“洋剌子”。
“洋剌子”就是毛毛蟲,樣子看着非常噁心。不知小波怎麼把我和毛毛蟲聯繫到一起了。不過這回他總算報了我打趣他“如意君安樂否”的一箭之仇。及時雨的忙是要幫的,但嘴上可不饒人。
五、寫作
就在小波結婚後不久,班上同學又傳說小波發表了一篇小說。我見到小波問他是否真有其事。他只好承認。我請他拿來看看。過了幾天,他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塞給我一本《醜小鴨》。小波的小說刊登在上面,題目是《地久天長》。小說講“我”和另一位有點書呆子氣的男知青,還有一位女知青一起在鄉下幹活時的真摯友情,互相之間絲毫沒有三角戀愛式的“邪念”。後來那位女知青突患腦病去世。“我”和“他”就把“她”留下的書分了一下,各自離開。
我把小波的小說拿回家給父親看。父親看罷笑着說小波是在歌頌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我倒沒有覺得小說里有哪位賢哲式的愛情,不過我非常欣賞這篇小說的題目“地久天長”。因為我們下鄉時唱過一首歌,《小松樹》。歌詞最後是這樣的∶
“小松樹啊,你可曾記得,我們的心在激烈地跳蕩。
親愛的朋友我的好兄弟,願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小說題目一下子就勾引起我對當年插青之間少年純情的回憶。這才知道王小波把交朋友當做人生第一件大事來抓。
我也看《說唐》《水滸》走火入魔。平生所喜的是“三十六友反登州”和“一百單八將排座次”。“小孟嘗”秦叔寶和“及時雨”宋公明那份江湖上聞風拜倒的名頭,真是令人生羨。後來小波在他的《黃金時代》裡寫道∶“在我看來,義氣就是江湖好漢中那種偉大友誼。水滸中的豪傑們,殺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飯,可一聽說及時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麼都不信,唯一不能違背的就是義氣。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邊。”這話我已經在《地久天長》裡看出端倪了。放着現成的“及時雨”兼“小孟嘗”,不認這樣的朋友是呆瓜。
不久又聽同學說起小波在《讀書》上發表文章了。我還是去質問小波。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這回他寫的是書評,評論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文章不長,沒什麼廢話。我們那時候讀書是先看文學史和文學評論,中國的外國的都看,目的為了知道哪些書是“文學史上有名書”,然後照單搜尋。小波的文章一看就知道是讀過不少文學評論的內行。
六、慫恿
小波發表了小說和文章以後,一天在235聊天,說起有報刊邀請他寫稿子,鼓勵讀書和歌頌“學科學,攀高峰”。他不肯寫命題作文,就說那還不容易,把《神童詩》登出來不就得了。《神童詩》是五言的∶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其實小波並不欣賞這首詩,他只是不願充號召群眾的角色,以調侃來推辭而已。我聽罷告訴他這首詩可以擴展成七言∶
古今天子重英豪,學內文章教爾曹。
世上萬般皆下品,人間唯有讀書高。
過了不久,小波又說有刊物約稿,他沒的可寫,問我能不能來一篇。我問他寫什麼。他說寫什麼都行。我是牧區插過隊的,牲口群,或者叫物種群落的配種繁殖是那裡的主要生產方式。牲口群里混得時間久了,也能漸漸悟出點其中的道理。後來才知道人家達爾文一百多年前就把這道理說破了。上大學後又看了本《自私的基因》和《科學與哲學》上摘譯的一些生物學和社會學的文章。一天吃中午飯時,照例是我和小波班長三人一起,邊吃邊聊。班長忽然講,最近聽說國外有門社會生物學,挺時興的。我聽罷猛然產生一種頓悟的感覺,就說我知道這學問是說什麼的。那以後我曾想過把這頓悟寫出來,現在既然小波慫恿我寫稿子,就不妨寫寫這類話題吧。
我以前只知讀別人寫的東西,還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寫東西。第一次塗鴉,自不免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文章寫好,給了小波。小波一邊看一邊樂,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就問小波,行嗎?小波笑着說∶“我也不知道,先拿去試試吧。”
過了幾天小波一臉壞笑地告訴我∶“曉陽,李銀河把你的稿子給送去了。人家看完後說這人思想有問題,得好好受受教育。”第一次寫稿得了這麼個評語,真讓人臉紅。誰料沒幾天,小波又滿面笑容地跟我說∶“曉陽,我把你寫的東西拿回家給我哥看了。我哥說你講的挺有道理的。”
雖然有思想問題的東西不得發表,但能蒙小波哥哥說聲“有道理”,也就知足了。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是我們班長的中學同學,77年考大學因高血壓被刷,78年便直接考上了社科院哲學所沈有鼎的研究生。沈老就住在我家前院,是搞數理邏輯的。
有一回小波在235講起王小平和他在家裡分析當時剛上映的一部電影的名字《不是一個人的故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不是一個人的故事”可以是兩個人的故事,或者是三個人的故事,也可以是一個狗的故事,或者是一個貓的故事。“不是一個人的故事”甚至還可以理解成“是一個人的東西”,諸如此類。這種應時電影,我們平時也不注意。聽了小波的邏輯分析,仔細一想,也都樂了。
我們班的劉繼傑先我看了些數理邏輯的書,有一天我和他聊了起來。我那時認為,我們平常說話講道理所遵循的語法邏輯是服從形式邏輯的。數理邏輯也是能在語法邏輯範圍內敘述的,所以講到底還是形式邏輯。劉繼傑說我講的不對。凡是形式邏輯能夠表達的東西,都能用數理邏輯表達;反之,所有能用數理邏輯表達的東西未必都能用形式邏輯表達,所以講到底還是數理邏輯。我們已經熄燈上床,還是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正好這時小波回來了,我們就請小波仲裁。小波聽了兩造的說詞,作出裁判,說劉繼傑講的對。從此我又多了一個搜書的領域,把市面上所有簡單介紹邏輯學,布爾代數和集合論的書差不多都買全了,並特別欣賞書中講到的羅素悖論。後來我到美國改學數理統計和計算機時,這些基本邏輯常識大有裨益。
七、啟迪智慧的人
小波在《思維的樂趣》裡說∶“我在大學裡遇到了把知識當作幸福來傳授的數學教師,他使學習數學變成了一種樂趣。我遇到了啟迪我智慧的人。”他所指的,就是我們的業師朱光貴先生。
朱老師畢業於北大物理系,因受家庭出身太好之累,一畢業就被空軍要去,在航校教了半輩子高等數學,一直沒有搞成他喜愛的物理。文革後調來人大。朱老師非常會講。課間我們還常圍着朱老師聊天。我和小波曾經問過朱老師這樣的怪問題,很多學生學不好數學,您說究竟是學生笨呢,還是老師笨。朱老師明確地回答,是老師笨。只要會講,差不多的學生都能學會。
數學課結束後,我們班每有聚會或者郊遊,總不忘邀請朱老師參加。朱老師念我們的好意,特地給我們額外講了一堂狹義相對論。他在課堂上說∶“狹義相對論的主要公式是洛侖茲變換。現在一般書上的洛侖茲變換都是用數學分析推導的。今天我給你們換一種方法,用線性代數來推導。”於是一筆秀麗的粉筆字平展在黑板上,把個震驚當世的相對論講得簡單明了,一直推導出E=mc^2的愛因斯坦方程。
朱老師給我們講的概率論超過了我們專業教學大綱的範圍,教到馬爾科夫鏈。朱老師告訴我們說,馬爾科夫鏈以前算概率論,從馬爾科夫鏈開始算隨機過程。後來我和小波都搞了統計。小波雖然後來放下統計寫小說去了,但我直到現在還在吃這碗飯。回想起在大學學過的功課,就屬朱老師教的有用。
朱老師到那時還沒放棄他心愛的物理。有一天他告訴我們在《潛科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有關相對論尺鍾分析的論文。我趕緊到書攤上買來,大家傳着看。我們誰也不懷疑業師的數理分析功力。可惜愛因斯坦在中國是當做和雷鋒一樣的榜樣來用的。等象朱老師這樣的人士真問到相對論時,又象小波在《智慧與國學》裡舉例說到的那兩位質問歐幾里德學幾何學能帶來什麼好處的學生和質問法拉第電磁感應有什麼用的貴夫人一樣,又該受到中國傳統思維“器物之用”式的質問了。朱老師的論文也就到此為止。
小波在他的文章里說∶“我認為在器物的背後,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法和技能的背後是人對自然的了解,在人對自然了解的背後,是人類了解現在、過去與未來的萬丈雄心。”這話應該是包括朱老師在內的。他在課堂上給小波和我,給全班同學啟迪出來的科學和理性的思維方式,讓我們受用終生。
八、畢業前後
臨畢業,全班在教室聚餐。吃完後,大家請小波講故事。別看小波私下靈牙利齒,場面上還是挺木訥的。小波不肯講,眯着眼睛一勁兒搖頭。同學四年,大家都相處慣了,仍是不依不饒。小波無法,只好勉強睜開雙眼,嘴裡迸出來兩個字∶從前——
大家一聽故事開始了,馬上安靜了下來。只聽小波說:從前有個會法術的女人,很是刁鑽,經常在家欺負老公和兒子,逼老公和兒子幹這干那。老公一有怨言,她立刻用法術把老公和兒子變成羊。
剛講個開頭,我已經知道講的是一篇古代志怪小說。但不知這傢伙後面要賣什麼藥。
小波接着往下講∶那老公實在氣不過,就和朋友商量了一個法子。一天老公故意激怒了老婆,老婆又用法術把父子倆變成了一大一小兩隻羊。預先埋伏在門外的朋友這時忽然走進來,假作驚喜地看着兩隻羊說,還不把它們宰了來吃。說着抓起兩隻羊就往外走。老巫婆這回可真着了急,趕緊大叫∶“留小羊,留小羊,小羊是我兒!”
小波講到這裡突然閉住了嘴。大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齊哈哈大笑。原來小波用我名字的諧音罵我呢。如此捷才,令我挨了罵都生不出氣來,跟着大夥一起開懷大笑。
畢業後我被分配到釀酒廠。小波去了人大分校。不久,我們倆的夫人都出國留學去了。我和小波自然就成了師大女附中老哈(husband)協會的留守會員。
兩位老婆一走,閃得我和小波又重新過起了光棍漢的日子。我得坐班。小波當教師可以不用坐班,就不時來廠里找我,有時還順便在我們廠的浴室里洗個澡。後來我辦公室的同事全都認識他了。這種日子過了整整兩年,我們倆才雙雙出國去尋找老婆。
九、《1984年》
終於迎來了1984年。整個上半年我和小波都在忙聯繫出國的事。我們倆三天兩頭見面,互通聲息。那時的出國政策是大學畢業後至少服務兩年才能申請,也還沒允許夫妻二人同時出國,但政策時緊時松。我和小波都在到處打聽。年前小波忽然得到消息,允許伴讀的文件批下來了。他趕快告訴我。國內這邊有了着落,還要等國外那邊的消息。又是小半年過去了,忽然福星光臨到我們頭上,倆人都拿到了老婆所在學校的入學許可。於是開始辦理出國手續。
護照拿到了,然後是簽證。我和小波對簽證都心裡沒譜,還是先偵察一下地形罷。美國駐華領事館門前常圍着好多人。據說一旦被拒簽,就要在護照上做個記號,很長時間之內不得再次申請。所以很多人在門外打探消息,如果裡面的簽證官員比較手鬆,就趕緊去簽。如果手緊的話,就躲着點。
看好地形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小波一起走進領館,只見一排排椅子上坐滿了人。椅子陣旁邊有一行人在排隊。我們打聽清楚了,也排在隊伍後邊。前面的隊伍在逐漸縮短,眼看就要輪到我們了,這才忽然感到萬一慘遭拒簽的恐怖。我們倆互相推委着讓對方去趟地雷。終於還是小波心眼好,發一聲狠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我前邊擋頭陣去了。
我們倆人那時的英語都不行,頭天晚上剛結結巴巴背了幾句臨時可能用上的現成句子。不料小波從窗口底下塞進去申請簽證的材料,人家連一句英語都不問。一個美國人說着滿口中國話,一看我們畢業的學校,隨手就批了。我在小波後邊也和他一樣,順利簽成。小波拿着簽證在門口等我。我們倆這才鬆了一口氣。
剛走出領館沒多遠,又停在那裡∶下一步該幹什麼呀?我們想了想,覺得應該是買飛機票和置辦服裝。咱們好歹也算是中國出去的留學生,國家偉大的形象還得靠咱們維持呢。於是商定好一個日子,一起去採購。
採購那幾天,我們倆到處看服裝。誰知買書我是行家,買服裝可大是外行。那時剛剛改革開放,廠家盯住年青姑娘的錢包,到處都是花里胡哨的女式服裝,可就沒我們大男人合適的衣服。更何況我和小波都身高一米八四,都穿44號大鞋。我們倆四隻大平足在馬路上來回遛得踝子骨生疼,滿街的服裝店硬是買不到一件合適的衣服。我和小波走一處生一處氣。最後忽然想到,實在沒法,只好到利生體育用品商店去買運動服裝,興許還有大號的。因為運動員還是個子高的多。果然不出所料,利生有大號的。於是兩人各買一身,權充出國的行頭,也顧不得太多體面了。
那時還沒有幾家外國航空公司飛北京航線。我們又沒錢,只能乘坐中國民航的飛機。民航每周只單日飛美國,而且降紐約的不降舊金山,降舊金山的不降紐約。小波要去東部的匹茨堡,在紐約轉機。我則去中西部的明尼蘇達在舊金山轉機。這回我和小波可真要分手了。想起我們在一起整整六年的海聊,特別是最後這兩年一起過的老哈協會的日子,真是捨不得。本來還想着同乘一架飛機,怎麼也能再多聊十來個小時,沒想到航空公司的航班這麼不盡人情。憑什麼不能先降舊金山再降紐約?
我們是八月中旬走的。小波的機票是星期三。我是星期五。小波走那天我去送他,順便偵察一下機場地形。那天上午天很陰,非常悶熱。小波的飛機起飛後,我和送他的母親還有大姐一起剛走出候機廳不遠,忽然驚天動地一聲,天上打了個極響的炸雷,嚇得他姐姐大叫一聲,一頭鑽進媽媽的懷抱。我當時也是心頭猛然一震,生怕小波乘坐的飛機遭到雷擊。回到家裡提心弔膽了一整天,直到晚上看電視新聞,見沒發生什麼事才算放心。
我到達美國後的第一件是就是趕緊給小波打了個長途電話互道平安,並問小波聽見那聲炸雷沒有。小波說,沒有啊。原來他那架飛機已經飛出雲層很遠了。
我休息了兩天就去明大研究生院報到。走過街頭的幾家書店,櫥窗里都擺着奧威爾的《1984年》。
十、地久天長
插隊時唱過一首歌,《動盪的青春》。歌詞裡有這樣的句子∶
“時刻掛在我們的心上,是一個平凡的願望。
願親愛的家鄉美好,願祖國萬年長。
聽風雪在喧嚷,看流星在飛翔。
我的心在向我呼喚,去動盪的遠方…”
當年小波去了雲南,我去了內蒙。後來兩個不安分的靈魂在大學裡相遇相識。這一回,激烈跳蕩的心再度呼喚我們去更其遙遠,更其動盪的遠方。兩個不安分的靈魂又各奔東西,——動盪的青春依舊。
今後的路怎麼走?誰也說不清。我心裡想着∶
親愛的小波,我的好兄弟。願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1997年5月,滿山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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