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乐两峰思前想后,还是要与恩师同行,他的想法是,东游一年半载还可以回来,哪有让恩师一个人远游之理。黄龙士与李治正父女也都是这样想的,就同意了乐两峰随行。码头送别时,李惠莲戴着的面纱斗蓬在海风中飞扬,乐两峰满含深情地注视着少女绰约的倩影,大声道:“我会回来 的。”那李惠莲也不顾一切地尖声应道:“我等你。”引得码头上人人侧目。
商船起锚扬帆,码头上送行者的身影愈远愈小,直至不见。有谁知道这一次的离别竟然是永别,今生今世乐两峰竟再也不能踏上朝鲜的土地了,这是伤心的后话,暂且不提。
黄龙士还将自己多年研究弈道的心得汇写成册,题名《弈括》,赠与李治正,据说这本《弈括》后来流传到曹薰铉手里,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普遍水平不高的韩国棋坛却能冒出曹薰铉这绝顶的高手来。
就在年初,全真道士张吕陈就说黄龙士流年不利,应深居简出以避祸,不想就出了不得不佯死流亡的祸事,现在一年未过,还是初冬天气,黄龙士一出海,又遭了大难,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这日本外海的风暴说来就来,变幻无常,最令出海者恐惧了,当年忽必烈远征日本的舰队就在日本外海遭遇风暴而全军覆没。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深蓝色的海水也突然变得如墨汁一般,波浪越涌越高,大船在波峰浪谷之中忽升忽沉,电闪雷鸣,暴雨倾盘而下。“忽喇喇”一声,主桅从中折断,大船一下子团团打起转来,随时有倾覆之险。大难临头,船上的水手个个狼奔鼠窜,寻找救生之物。黄龙士师徒二人茫茫然不知所措,根本不知如何自救,还是那个金商人拿着两根绳子跌跌撞撞找上来,说:“龙大师,船马上要沉没了,听天由命吧,找块木板把自己绑在上面,如侥幸逃得性命,可去江户找我兄弟。”正这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地一侧,金老板翻滚着直坠入海。黄龙士、乐两峰师徒心胆俱裂,赶忙合力拆下几块舱壁,用绳索把自己绑在木板上。黄龙士垂泪道:“两峰,是我害了你,你若留在汉城就不会遭今日之难。”乐两峰哭叫道:“先生,我们二人死也要死在一块。”说着把二人的绳索连系在一起。
风暴之威,天地变色,大船飘摇如秋天的坠叶,船身左倾得厉害,海水漫进船舱,般上众人纷纷落水,长达三、四十米的大船转眼没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流,扯着落水者陷入深渊。黄龙士、乐两峰二人一齐落水,腥咸的海水涌入口鼻,呼吸维艰。师徒二人起先还蚂蚱似的绑在一起,但细细的绳索如何能与风浪对抗,绳索绷断,乐两峰一下子就被海浪卷走了,黄龙士这时也只有死命抱住木板,在风浪中捱得一时是一时了。黄龙士也算是意志力极强的人,在猛烈的浪涛冲击下,神志虽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但一灵不泯,双掌如铁钩一样死死扳住身下这块厚木板,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
云开雨住,老天爷得胜收兵,天空若无其事的晴朗,浑不以刚刚发生的那场海难为意,所以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芸芸众生是老天爷手里玩物,它把你戏弄个够,却不让你轻易死去,你看,黄龙士和他的那块木板浮过来了。
黄龙士也是命不该绝,无意中竟浮至日本海岸,并随着潮汐搁浅在海滩上。全身冰冷的黄龙士气息奄奄,命若悬丝,好在午后的阳光直射,令他身子逐渐温暖过来,睁开眼,见天蓝蓝海蓝蓝,茫茫海滩俱无人迹。黄龙士挣扎着坐起身,明白自己又拣了一条命,但乐两峰一定葬身鱼腹了,不禁悲从中来,心想自己命途多舛,连遭劫难,竟落到这步田地,但觉又冷又饿,且看附近有无人家,找点食物充饥再说。勉强行了一里地,却好见到那一丛丛灌木旁有几间矮房,精神一振,走上前去,看见一个拖着木屐的老者正在门前清扫暴雨过后的落叶,黄龙士刚要开口问讯,忽然意识到这是异国,言语悬隔,又知日本国抓到外国人就要充作苦力的,干脆作个哑和尚省事,走至那老者面前合什施礼,默不作声。老者一看,一个湿淋淋的和尚,于是叽哩咕噜问了一大通话,这和尚却不回话,只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大海。哦!老者明白了,这是个哑和尚,在海上遭遇风暴,侥幸逃得性命的。
老者引着黄龙士进屋,黄龙士一眼瞧见矮榻上有一副围棋,不禁百感交集,宋末大忠臣文天祥有诗曰“辛苦遭逢起一经”,我黄龙士辛苦遭逢都缘于棋呀!
八
那老者见这个哑和尚盯着围棋发呆,便以手势问和尚也懂得弈棋?黄龙士点点头。老头一下子热情起来,老头是个棋迷,这荒郊野外愁的是找不到对手,现在有个会弈棋的和尚从天而降,真是喜出望外,也不管黄龙士又冷又饿,拽着黄龙士坐到矮榻前就急着要对局,手触到黄龙士的袈裟才意识到哑和尚全身湿透,赶忙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给黄龙士找来衣物换上,端上食物充饥。黄龙士吃饭时,老头就在一边看着,那副样子显然是希望黄龙士吃快点好下棋,棋迷有时会有点不近人情。黄龙士疲惫不堪,想早点歇息一下,但见老头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只好硬撑着与他对弈了一局。入乡随俗,当然是依日本规则,这乡野老头也是奇缘,竟能分先与大国手对弈,但只下了三十多手,老头下在盘上的棋子就全死光光了。老头还不服,认为自己是一着不慎被对方拣了个漏,还要再来一盘。黄龙士头眼昏花,实在撑不下去了,咕咚一声倒在矮榻上昏睡过去。
黄龙士正当壮年,虽经海难,但元气未伤,故此一觉醒来,觉得精力尽复。老头就请黄龙士用餐,有鱼肉之属。黄龙士诧异,心想你既知我乃出家人,何以食我以荤腥?却不知日本的和尚非但喝酒吃肉百无禁忌,竟可娶妻生子,实与在家人无异。鱼肉香味扑鼻,黄龙士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嚼起来,心里念叨的是“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
这老头是个隐士,独身一人居住于此,这日饭后对黄龙士做手势说要与黄龙士一道去附近一个集市,集市上有个棋馆。黄龙士换上晾干的袈裟就随老头出门了。西行约三、五里地,就有一个叫厩桥的小镇,异国人物装束古怪,黄龙士暗暗称奇。老头领着黄龙士来到一个茶馆样的木楼上,里面果然有不少人正纹枰对坐,有一棋桌更有不少人围观,老头最喜欢凑热闹,拉着黄龙士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在下赌棋,彩金白银五两,白银五两相当于现在的十万日元,可以说是相当大的赌彩了。这棋已近终局,黄龙士一看,白棋已然胜定,就对老头打手势说要与那赢棋的下赌棋。黄龙士现在身无分文,要想去江户寻找金商人的兄弟总不能靠沿路行乞吧,生平除了下棋百无一能,不禁暗暗叹气道“我黄龙士竟沦落到茶馆下赌棋的地步,也是前生作孽。”
赢棋的叫长川谷,听老头说有个哑和尚要与他下赌棋,很傲慢地上下打量黄龙士,哇啦哇啦说了一阵日本话。老头充当翻译,打手势问黄龙士有没有赌彩?黄龙士在怀里摸了半天, 摸出一块古玉,这是他黄家祖传之物,长年随身携带的,今日拿出来作赌彩,也是万不得已。那个叫长川谷的甚是傲慢无礼,当时的武士道讲究的就是这个,他一把从黄龙士手里夺过古玉,凑着阳光细瞧,点点头,还给黄龙士,掏出白银十两放在棋枰一侧。黄龙士心想我这古玉岂只值十两?当下也不与他争论,赢十两银子再说。黄龙士是个谦谦君子,心想自己这样与人下赌棋,太不公平,与强盗抢劫也无多大分别,就打手势说要让长川谷五子。黄龙士是好意,没想到长川谷暴跳如雷,若非众人劝阻,竟要动手打人的样子。那老头还用手摸了摸黄龙士额头,看是不是头热发晕,一边又向长川谷解释。瞧长川谷的意思这棋是不下了,但有个商人模样的的对着他耳语了几句,长川谷又回心转意了,竟同意黄龙士让他五子,想必那个商人对他说这古玉价值连城,现在这疯和尚要拱手送人,却之不恭。
对局开始,长川谷一脸轻蔑之色,“啪、啪、啪”落子飞快,三下两下就把自己一块棋给走死了,这才傻眼了,不住地挠头,却不肯认输,接着下,又被杀死了一块。长川谷瞪着一双大眼瞅瞅棋局又瞅瞅黄龙士,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五个子都输了。长川谷虽然鲁莽,倒也不赖皮,将银子推给黄龙士后说了几句日本话就走了。老头打手势说长川谷去请高手了。
哑和尚授五子赢了长川谷十两银子的事轰动了全镇,一镇的老老小小都来看这和尚是何方神圣。正挤得热闹,却见那长川谷领了个胖子来,要再与黄龙士下赌棋。黄龙士也不管胖子是谁,又要让五子。那精通哑语的老头忙打手势说让不得让不得,世上无人能让得了源五郎君五子的。
九
源五郎实非等闲之辈,是日本“棋院四家”之一的井上家的弟子,五年前就获得了初段免状,在上井、厩桥一带无人能敌,人称“上井本因坊”,长川谷就是向他学的棋。长川谷五子大败,自知不是哑和尚的敌手,所以去把师父源五郎请来为自己复仇,也好赢回十两银子,要知道,十两银子可是平民家庭一年的生活费哦。源五郎胖脸不动声色,显得很有涵养的样子,听哑和尚表示要让自己五子也不置可否。长川谷哈哈大笑,对源五郎道:“源五郎君,你瞧这个疯和尚竟要让您五子,即便是尊师井上家掌门人道节因硕亦不能让您五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长川谷自然说的是日语,本文作者随手翻译过来)老头俨然是黄龙士的经纪人,自作主张与源五郎讲好分先对局,彩金还是白银十两。财运当头,黄龙士想推都推不了。分先棋只下了四十余手,只见胖子源五郎不住地擦汗,这棋没法下了,棋力相差太悬殊。源五郎恭恭敬敬地将十两银子双手奉给黄龙士,又通过老头说想请黄龙士授三子指点他一局,黄龙士应允。源五郎这次下得格外小心,每步棋都思之再三,但依旧难免失败的命运,好比网中的鱼,挣扎得再起劲都没有用,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观战诸人无不大惊,都知源五郎虽只有初段免状,而实有二段棋力,即便是七段上手,亦只能让得了他二子。当时日本棋坛的段位制尚不完善,并没有正式的定段比赛,主要是看他与七段上手的比赛结果,比如某个棋手被定为七段让先,就表明他有五段的水平;七段让二子,就代表三段水平;让三子就是初段水平。现在源五郎受三子都输了,那么眼前这个和尚岂非有八段准名人的水平!而八段准名人当世又有几个?除了九段名人道策之外,只有井上家掌门人井上因硕获此殊荣,其余象安井家掌门人安井春海、林家掌门人林门入都只是七段上手称号。
源五郎有点疑心这哑和尚是不是“棋院四家”某位退隐的前辈?因为当时四家的掌门人并不是一定要做到至死方休的,有几代掌门人都是选好了继承人之后就退隐山林专心做和尚的。但黄龙士不过四十左右,怎么看都不太象退隐的高僧。源五郎满腹疑团,怏怏而退。
黄龙士一下子远近闻名,那个叫长川谷的富商对黄龙士前倨而后恭,竭力邀黄龙士到他府上作客,也不等黄龙士答应,一伙人前呼后拥就簇拥着黄龙士去了,把个海滨老头独个晾在一边,气得老头直骂人。黄龙士在长川谷府上勉强住了二天,指点了他几招,就要上路赴江户寻找金商人的兄弟。长川谷苦留不住,只好送黄龙士上路,并以白银五十两相赠,黄龙士推却不得,只得笑纳。
问明了大致方向,黄龙士一路往北而行,昼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一路上虽说衣食无虞,但黄龙士去国离乡、生离死别,其凄凉心境实难描述万一。这一日行至水户一带,时已隆冬季节,朔风凛烈,午后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待要找客店投宿,却家家客满,原来刚刚有一批商人投宿于此。这样的大雪天,露宿是不可想象的。来日本已近一月,黄龙士聪慧过人,已懂得一些日语,听人说南郊有个天得寺,是日本有名的禅宗寺院,于是问路前往挂单投宿。天得寺方丈是心越大师,是个面相清癯的老僧,安排了黄龙士食宿之后,就独自做晚课去了。时已黄昏,而雪明如昼,客中寂寞,黄龙士无法成眠,披衣庭前徘徊。忽听对面禅堂有诵经声,声音朗朗,竟然是浙江一带的吴语方言。这声音在静夜听来宛如仙籁,黄龙士热泪长流。
念经的正是方丈心越大师,本是杭州永福寺僧人,因避明末战乱,于延宝九年辗转流亡日本,长住水户天得寺,心越绝顶聪明,琴棋书画俱精,深明禅理,洞察万物,是个得道高僧,三十余年未见故国人物,今日与黄龙士相见甚欢,得知黄龙士经历,唏嘘叹惋。心越也善弈棋,当年还与明末大国手过百龄下过受三子局,说起棋坛往事,心越竟也认识曾经指导过黄龙士的棋坛名宿杜茶村。心越劝黄龙士在此过冬,来春雪化再赴江户。黄龙士于是就在天得寺逐日与心越弈棋谈禅,若不是长川谷与源五郎寻上门来,真想就在天得寺了此残生。
十
长川谷与源五郎究竟为了何事如此费尽心力寻找黄龙士?
且先宕开一笔,说说当时日本棋坛明争暗斗的现状。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是日本封建割据的战国时代,军中武士和将领都酷爱下围棋,说是以棋战悟兵法,纵横十九道饱含着《孙子兵法》的奥妙,因此棋风渐盛。其后出现了日本围棋史上划时代的人物,即曾授三子大败李治正祖父李祠史的算砂,当时还是光寂寺僧人,法名日海,他棋力超群,先后侍奉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幕府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棋所”就是丰臣秀吉提倡设立的,算砂首任“棋所”,每年有二百石米的俸禄。“棋所”是幕府赐予围棋最强手的荣誉称号,是雄镇棋界天下的至尊,是每个棋手梦寐以求的宝座,继任“棋所”就能名利双收,以道策为例,他有个挚友名叫细川犯了法,道策四处为其活动开脱,所费白银三千余两全部是道策支付,白银三千两相当于现在一亿日元或一百多万美元,道策之富可想而知。
当时围棋门派众多,每派都勤学苦练,梦想一朝出人头地。上文提到的本因坊、井上、安井和林家是最具声望的围棋派别,每一家门下都是门徒聚集,十分兴旺,道策就是本因坊掌门兼任“名人棋所”。从德川时代开始,四大家棋士每年一度聚会江户城,在将军府对局,这就是著名的“御城棋”,御城棋不仅关系到棋手和他所属门派的荣誉,作为“棋所”宝座上的“名人”来说,更是只能赢不能输,一输宝座就不稳,就可能落入他人之手,因此对局者无不全力以赴,其紧张惨烈的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道策自从32岁无可争议地继任“棋所名人”以来,在已经进行的十六次御城棋战中全部执白,战绩为十四胜二负,所输两局为让二子局。道策实在强大,其他各家没有能力对他的宝座构成威胁,技不如人狠得牙痒痒都没用。
现在回过头来说源五郎,源五郎虽然师出井上家,但不是入室弟子,早已与师门没有瓜葛,他现在倒是安井家关系密切,与安井家迹目(迹目即继承人或称掌门大弟子)安井仙角私交甚好。源五郎被授三子输得一败涂地之后,心中苦闷,跑到京都找安井仙角喝酒,刚好仙角在刚刚结束的御城棋战中在被道策授二子的情况下仅以一目胜,仙角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觉得这种棋虽赢犹败,脸上无光。两个人借酒消愁,互诉烦恼,当安井仙角听说有个无名的野和尚竟能授三子击败源五郎时,大惊,忙叫源五郎复盘,并请恩师安井春海一道研究,安井春海细看之后道:“此人棋艺在我之上。”仙角与源五郎瞠目结舌。
源五郎把他所知的哑和尚的事情详述了一遍,春海沉思半晌,道:“据我猜测,这哑和尚很可能是从中国来的高手,源五郎君不是说哑和尚是遇海难来此的吗?更有可能的是哑和尚既不聋也不哑,只因语言不相通故作聋哑罢了。”春海果然不凡,一猜一个准,并立即命仙角与源五郎去寻找这个神秘的哑和尚,说击败道策登上“棋所”宝座在此一举。
源五郎与仙角找到长川谷,三人象猎狗一样一路追踪黄龙士的蛛丝马迹,一直寻到水户天得寺。安井仙角与方丈心越是旧相识,对心越执礼甚恭,得知哑和尚果然如恩师所料竟是中国第一高手黄龙士,当即要求与黄龙士对局,黄龙士欣然应允,他历尽艰难来到日本,本就是来与日本一流棋手较技的,据心越介绍这位名叫仙角的年轻人是六段高手,当时日本六段以上的棋手不超过十人。仙角看过黄龙士与源五郎的三子局,自知黄龙士棋力在自己之上,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以下手之礼请黄龙士让先。黄龙士对日本布局已然熟悉,也觉得比之座子棋日本布局更富变化,这一个多月在天得寺潜心研究,颇有心得,如今以此来与日本高手对抗已经不会吃亏。仙角虽然年仅二十四岁,但着法深沉稳健,算路细密准确,是黄龙士离东土以来遇到的最强的对手,黄龙士打起精神,频施妙手,执白六目胜。仙角不服,再战,又以八目败,这已是下到第二天下午。仙角自知授先无法与黄龙士抗衡,想要让二子,又抹不下脸,要知道日本人是两眼朝天的。于是仙角力邀黄龙士赴京都与恩师春海相见。
十一
此时已是第二年的早春,积雪还未融化,心越方丈送黄龙士诸人直至郊外,黄龙士道:“大师请回吧。”心越微笑道:“二年后再与居士相见。”心越是有道高僧,语带玄机,黄龙士猜测不透。
一路无话,马车驶进京都城,仙角先行前去通报。安井春海随即前来迎接,奇怪的是陪同黄龙士的始终只有春海与仙角师徒二人,其余人等一个都看不到。安排给黄龙士的住处是安井家最偏僻的一幢孤楼,黄龙士想出门上街散散心,那寸步不离的仙角就忠告说京都地带法令森严,黄先生不要到处乱走,万一被抓去做苦力那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所以说黄龙士等于被软禁了,好在有棋可下,也不觉寂寞。
黄龙士来到安井家的第三天,春海就安排仙角与黄龙士下让二子局五番棋。这次对局大有深意,是衡量黄龙士到底有没有能力与道策一搏的试金石,黄龙士如让不动仙角二子,也就无法击败道策。安井春海今年五十六岁,自二十多年前继任安井家掌门人以来,处心积虑,想的是怎么从道策手里夺回先师安井算知曾坐了八年之久的“名人棋所”宝座。说起来安井家与道策的本因坊家积怨最深,当年春海的师父算知就是因为在与道策的师父道悦的让先二十番争棋中落败而放弃“棋所”引退的,这就好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春海自己在御城棋战中对道策是连战连败,看来报仇是无望了,悉心培养的仙角虽然二十来岁就升到高段,下起棋来有板有眼,但才气有所不及,要在分先棋中击败道策更是休想。现在天降黄龙士,只要黄龙士让仙角二子胜负相当,那春海就能实施心中一个绝妙的计划,那时“名人棋所”就非安井家莫属。
让二子局五番棋第一局仙角充分发挥了自己稳健厚实的棋风,黄龙士的白棋虽极尽腾挪变化之妙,但仙角最终保持住了一先的优势,以五目胜出。局后复盘,春海说仙角此局比前不久结束的与道策的二子局下得好,全盘没有明显的坏棋。
第二局黄龙士在布局阶段就殚精竭虑,他知道让子棋上手如不能在布局努力打开局面,要想取胜就很难,而对于日本布局,黄龙士自认还未完全吃透,好在对局没有时间限制,尽可将棋势变化完全算清,黄龙士的算路可以说是古今第一人。这一局黄龙士又以二目落败。据仙角后来说下到第二局时他就感到黄龙士的潜力无穷,对他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强大,竟然使他有点怯阵。
在中国之时,黄龙士与其他国手们的对局落败也不稀罕,但只要是下番棋,就无人能与他为敌,黄龙士是越战越勇的,国手们与他对决,下到后来就完全被他压倒了。第三局黄龙士在第31手挂角将局面打散,黑二子优势减弱,白棋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以二目半胜出。
第四局一直下了九天,仙角的黑棋可以说完全发挥了水平,全局没有漏着,照理来说,黑棋下得好,白棋就应该不好,最起码二子优势不会完全丧失,但白棋更是妙着迭出,黄龙士灵变深远的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令人不可思议地以一目获胜。
仙角脸胀得通红,由于连日苦思,夜不成眠,虚火上升,鼻血直流。私下对春海道:“老师,你的计划可以成功,依弟子看,黄的棋艺比之道策有过之无不及,若是一局定胜负,输赢难料,下十番棋,黄胜算很大。老师已达到试棋的目的,弟子这第五局也不用再下了吧,与他下棋,弟子压力极大,真怕精神崩溃。”
于是安井春海决定实施他的计划,首先为仙角提出升七段上手的申请,仙角是安井家迹目,升七段是早晚的事,棋院四家都没有异议。随后春海宣布自己引退,专心研究天文历算,由仙角继任安井家四世掌门。安井仙角继任后,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选定一个名叫安井春龙的六段为迹目,棋界为之哗然。虽说当时四大家对外实行技术保密,轻易不与别家棋士对弈,而门下的弟子若未达到高段,一般也不露面,这就是所谓的“秘藏弟子”,其实也藏不住,四大家各有耳目,讲究知彼知已。现在安井家突然冒出一个叫安井春龙的六段,实在出乎三家意料之外。
十二
照惯例,选定的迹目要赴幕府经官府审核批准,本因坊、井上和林家众位棋士终于一睹安井春龙的庐山真面目,一见之下无不大惊失色,原以为春龙是个少年,未想到却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安井仙角今年才二十四岁,哪有迹目反而比掌门人年长的道理?
聪明的读者当然猜到这个安井春龙就是黄龙士了,但黄龙士如何肯做这种不明不白的事?原来当日安井春海苦苦哀求,以至于下跪,黄龙士心软就答应了,讲明帮助安井家击败道策就脱身引退。
迹目年纪大于掌门虽说没有先例,但本因坊等三家也提不出强有力的反对理由,加之幕府元老们一向与安井家关系不错,安井春龙即黄龙士顺利地成为了安井家的迹目,春海的计划进展顺利。接下来仙角又以安井家掌门的身份为安井春龙(黄龙士)提出升七段上手的申请,因为只有七段棋士才有资格参加每年一度的御城棋赛,未达到七段的各家迹目虽也可参加,但会被定先或让子,如六段的仙角就被道策让二子。
安井家一个月内要升二名七段,棋院其他三家为之哗然,是可忍孰不可忍?三家掌门一致反对,井上因硕还旁敲侧击地对沉默寡言的安井春龙的身份表示怀疑。仙角立即反唇相讥,说即便春龙是从别家门派转投安井家的也没什么可说的。此言一出,井上因硕当即哑口无言,原来因硕本来也非井上门下,原是本因坊道策的大弟子,因与师弟道的争坊门迹目之位而被过继给井上家三世掌门道砂因硕为迹目。但安井春龙升七段上手的申请还是被拒绝了。仙角愤然向官府提出争棋的请求,经春海在背后操作,官府同意安井春龙争棋的请求,争棋如胜,则允升七段,败则免谈。
棋院三家经过协商,公推井上因硕应战,井上因硕是棋界公认的除道策之外最强的棋士,棋艺深得道策真传,名列道策座下“六天王”之首,有八段准名人称号。
争棋为十局,暂定为让先,任何一方多胜四局则比赛结束,安井春龙必须在十局之内多胜四局,这样就会被升格为先相先,也就具有了七段上手的资格。
十番棋就在京都南禅寺举行。在丰臣秀吉迁都江户之前,京都一直是日本国都,时至今日,幕府仍在京都保留了不少政权机构,京都棋风一直很盛,对于名手争棋更是趋之若狂,贵族富豪竞投赌注,安井春龙是一赔六,表明绝大多数人不认为春龙能获胜,那些与安井家关系密切的人却被秘密告知大胆投春龙的注,春龙必胜。
作为对局者的井上因硕丝毫不敢大意,既然安井家如此有恃无恐,那么春龙定有过人之处,春龙是大器晚成吗?是什么类型的棋手?对此因硕一无所知,因此在争棋第一局,他下得极为谨慎,布下自己最得意的布局向小目。这局棋前后下了五天,出乎众人意外的竟是春龙以二目胜。
更令看好井上因硕的赌客们痛心的是在接下来的三局棋中,因硕竟然不可思议地连连失利,以四连败的战绩早早结束了这次争棋,虽然每局胜负都在毫发之间,不是一目就是二目,但让先棋因硕是彻底地输了。因彻输得如此干脆令那些损失惨重的赌客极为恼怒,指责因硕下假棋,传来传去竟言之凿凿地说成因硕受了安井家白银一千两的贿赂,弄得因硕极为难堪,还要向幕府去澄清。幕府将四局棋谱给道策评定,看是不是因硕有意相让。道策将那四局棋整整研究了小半个月,得出的结论更令人吃惊,道策道:“因硕是全力以赴了,反而是春龙似有保留,不然每盘不只赢一、二目,即便是分先棋,因硕也不见得一定能获胜。”
道策又召集门下弟子,神色郑重地讲解春龙与因硕的对局,并说从棋上看,春龙的棋杀法凌厉,算路精确,符合安井家一贯力战的棋风,但仔细分析却又不然,春龙的棋有安井家所没有的深谋远虑之处,把握局面的能力极强,安井家真的风水发了,出了春龙这样的人物?
二十余年来道策纵横日本棋坛无敌手,但这个名不经传的春龙却令他感到一种压力,安井家气焰逼人地推出春龙,其野心不言自明,一年一度的御城棋战开战在即,道策有把握击败春龙捍卫自己“棋所”的宝座吗?
十三
元禄十年秋(公元1698年),又一年的御城棋战在江户城将军府开枰。此次御城棋战分外引人注目,道策的多年独霸令棋坛显得沉闷,现在出了个安井春龙,可称棋坛另类,他能对道策构成威胁吗?还有,道策是否会出战今年的御城棋还是个谜,元禄九年的御城棋战道策授二子以一目负与仙角之后曾宣布今后不再参加御城棋战,这与当时参加御城棋战的其他棋手不是被道策让二子就是让先有关,已经没有人能与他抗衡了,就是不再参加御城棋也没有人敢提出非议。但安井春龙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格局,安井家又大造声势,形成这样一种舆论,那就是道策如不参加今年的御城棋战就是畏惧春龙。作为一名棋手这是无法忍受的,道策的毅然出战也就成了必然。
本次御城棋共有三局棋:山崎道策名人对阵安井春龙七段、林门入七段对阵安井仙角七段、井上因硕八段对阵佐山策元七段(本因坊家迹目)。万众瞩目的是道策与春龙的对局,据说届时天皇将亲自来观战。
道策执白让先,布局阶段,道策充分发挥了他独创的布局招法,白第54手着法轻妙,至此可以说白布局从容开阔,黑略有不满。
这棋下到第二天,另外两局棋就已经结束了,其中仙角因关注春龙与道策的对局以致于心神不宁早早就中盘落败了,而井上因硕则执白以一目半击败道策的继承人佐山策元。
道策年纪略长于春龙(黄龙士),稍露老态,但下起棋来却精到无比,把握局面的能力极强。中盘可说是黄龙士的强项,黑棋四处出击,着法环环相扣,凌厉紧峭。一旁观战的井上因硕暗暗吃惊,心想这个春龙与自己对局时果然未使全力,如果现在换了自己坐在他对面,真不知如何应对!这时才显示出道策的棋力,不愧为日本围棋第一人,白棋如中流砥柱,任凭黑棋的攻势如狂风暴雨,不能占到任何便宜,这棋如果是分先棋,那么黄龙士小负的局面已成定局,但这是让先棋,这世上有谁能让黄龙士的先?对局结果,黑二目胜。
安井仙角欣喜若狂,而黄龙士则合什向道策表示敬意,黄龙士成名以来未遇敌手,今天才真正感到与旗鼓相当的对手鏖战的酣畅淋漓。道策木然不语,各怀各的心事。
道策的失败在日本棋界引起震动,安井家又制造舆论说道策已老朽,任“棋所名人”多年,该让位了。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本因坊家可说是祸不单行,先是迹目佐山策元因肺病不治身亡,随即“六天王”中的星合八硕七段和熊谷本硕六段相继病逝,除了过继给井上家的道节(即井上因硕)外,只剩吉和道玄一人,而道玄的父母认为本因坊家的风水有问题,死活将道玄领了回去,弄得道策想立迹目都无适合的人选。连幕府的元老们都感叹本因坊家真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了。安井家更欲置道策于死地,提出安井春龙向道策挑战十番棋。幕府元老们对本因坊已然失望,竟同意了争棋,道策如争棋失败,则自动从“棋所”引退。道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风光了大半辈子,到老来还要接连遭受这样的打击!
道策与安井春龙的十番争棋于元禄十一年春在江户寂光寺开枰,对局双方已为此准备多日,那道策为养精蓄锐,每日食用馒鱼滋补,在日本,馒鱼是十分名贵的大补之菜,也只有道策才吃得起。黄龙士自从在水户天得寺住好了二个多月与心越大师一道吃斋参禅,现在越来越象个和尚了,荤腥不沾,安井仙角听说道策日食馒鱼,咬咬牙,也要买馒鱼来给黄龙士进补,被黄龙士婉拒。仙角又听说佛教密宗所尊奉的不动明王菩萨,有大无畏法力,奉大日如来教令,现忿怒形,专降伏一切恶魔及强徒,在安井家眼里,多年凌架于他们之上的道策就算不是恶魔也是强徒。仙角陪同黄龙士去密宗寺院香花供养,一心顶礼,祈求不动明王菩萨显大法力保佑春龙获胜。而本因坊家也不甘落后,在浅草的观音大士佛像前大做法事,求菩萨发大慈悲心,护佑道策得胜。古希腊《荷马史诗》写两军对阵,那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也分为两派,各助一方,哪一方的天神落败,地上战斗的一方也就落败,人的命运掌握在神的手里。现在道策与黄龙士之战,也是观音与不动明王较量法力之时。
大 结 局
黄龙士来江户城多日,一直不得空闲寻访朝鲜金商人的兄弟,托仙角派人去找,回来说那姓金的货栈老板已于半年前回国了,黄龙士西望故国,长叹一声。
就在决战前夕,传闻本因坊家新立迹目道峰六段,仙角笑道:“看来道策是在准备后事了,道峰六段,未曾听说过。”
决战第一局,猜先道策执黑,道策已多年未执黑下过棋了,觉得颇不顺手。但开局不久,黄龙士便下出缓手,被道策抢先占据了要点,一边攻击中腹白子,一边扩张右下黑势,黄龙士顿时陷入苦战。观战的仙角心急如焚,照道策的棋力,一旦形势占优,要想翻过身来真是比登天还难。黄龙士生平什么恶仗没见过,况且没什么心理负担,临危不乱,先是顽强造劫,又置中腹大棋于不顾,先取黑右下角,之后又再次脱先,拼抢实地,在黑棋重围中且战且走,真可谓是长坂坡赵子龙浑身是胆。道策也许是承受的压力过大,在黄龙士超强战头力的顽抗下发挥失常,眼睁睁看着白大龙活净。这一局波澜万丈,最终白棋于惊涛骇浪中以半目取胜。
首局的失利对道策打击极大,一回去就病倒了,直过了一个多月才开始第二次对局,仙角说道策是装病,籍此调整失衡的心态。在此后的六局棋中,都是谁执黑谁赢,可见二人棋力确在伯仲之间,但因为黄龙士首局执白胜,所以说黄龙士形势有利。
第八局黄龙士执黑先行,就在这局比赛当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完全打乱了十番争棋的进行。这第八局棋与前几局棋如出一辙,黄龙士的黑棋三、四目胜的结果几乎已成定局,道策即便在后两盘全胜也只能五比五战成平手,雄踞多年的宝座已岌岌可危。还剩下一些小官子,道策面对着棋盘脸色如土。这时本因坊门下弟子因关心师尊,远道赶来观战,大都是留发棋士,可见棋力未达到七段,日本围棋制度规定:升七段上手,需六根清净,专心棋道,所以剃发成僧形。只有一个白净清瘦的青年人是剃成光头的,这个青年人怎么这么眼熟,好象是旧相识,听得同来的坊门弟子称他为道峰,原来是坊门新立的迹目道峰六段。这道峰一见黄龙士,当时便如遭雷击,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拜倒在黄龙士足下,悲声大叫:“先生——”随即仰起脸来哽咽不成声。
黄龙士一见,这不是自己的弟子乐两峰吗!虽然剃成了光头,并且消瘦了许多,但这张脸是决不会认错的。黄龙士一把抱住乐两峰,师徒二人抱头痛哭。在场观战的一名幕府元老懂汉语,叫了起来:“他们是中国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道策与仙角面面相觑,全傻了。
将军府里也是乱成一团,元老们紧急磋商,决定先将黄龙士师徒软禁起来。德川将军得知这事后大发雷霆,说:“好嘛,一个是本因坊迹目,一个是安井家迹目,若干年后日本棋坛岂非成了中国人的天下!”
黄龙士师徒自从海难后分别至今已有两载,彼此都以为对方早已不在人世,现在劫后重逢,虽然被关了起来,也觉欢喜非常。原来当日乐两峰在海上漂浮幸被渔船救起,后辗转来到本因坊门下,其间颇多曲折,也是一言难尽。黄龙士发现乐两峰老是咳嗽,有时竟咳出血来,不禁慌了神,要求看守向元老们禀报要请医生。那日午后来了个医生,说上将军府供职的名医,把脉看相之后,摇头道:“看来本因坊家的迹目是当不得的,道策立的两个迹目都是死于肺病,这个也难幸免。”黄龙士怔住了。
三日后,黄龙士师徒被释放了,来迎接他们的竟是水户天得寺的老僧心越大师。心越这些日子一直为解救黄龙士而奔波,元老们得知乐两峰不久于人世,也就发个慈悲,放他师徒二人出来,但要心越负责,不许黄龙士师徒出天得寺半步。一辆马车早已候在门外,载着黄龙士等三人绝尘而去。
心越精通医道,但乐两峰肺病已深,人力无法回天,临终时乐两峰摸出胸口一个小小的锦盒交给黄龙士,含泪道:“先生,弟子辜负了李姑娘,弟子回不去了。”说罢撒手而逝。
锦盒内是两绺黑发,那是朝鲜国的李惠莲临别时送给乐两峰的定情之物。黄龙士此后就一直居住在天得寺,在心越九十岁圆寂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法号叫龙和尚的中国僧人。(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