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哥

那年春節，猴哥到俺家拜年，俺爹對他嘆氣“幾個徒弟，就你沒上大學。可惜。。。”

猴哥故作惋惜狀，長嘆道“我就不是念書的料。怎麼能和他們比呢。”然後轉臉對俺一本正經的說“小子，千萬別學我，好好念書，上大學，上好大學。”

 當年俺爹還是右派，在一個郊區工廠當電工時，廠里的領導挺開明，讓俺爹主管廠里所有電氣電力的維修，還給俺爹派了幾個徒弟學技術。猴哥是俺爹的大徒弟。那時猴哥20出頭，俺才5歲多。

猴哥是俺爹幾個男徒弟的頭兒，那幾個人唯猴哥是瞻。青春年少的猴哥白皙瘦高，濃眉下倆大眼總是咕嚕亂轉，一會兒不冒壞水渾身不自在。每天猴哥見到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俺高高舉起來，轉幾圈後把俺放到大工具櫃的頂上，看俺在近兩米高的櫃頂大喊大叫後，再樂呵呵的把俺抱下來。俺落地後一定給他的小腿上狠狠來一腳。直到有天，俺在他的電工鞋裡放了倆圖釘報復，俺們這個見面禮才取消。

 平時俺最喜歡跟猴哥玩，三天兩頭猴哥都給俺抓個活物玩，蛤蟆，螞蚱，蛐蛐兒，蟈蟈兒，麻雀。。。雖然這些小動物在俺這從來沒活過兩天。阿彌陀佛。。。

 古怪精靈的猴哥經常帶着俺搞惡作劇，往師姐們的工具包里放吊死鬼，別的師哥洗澡時把他們的衣服鎖起來。。。還給俺做個精巧的彈弓，教俺打鳥，打小動物，甚至偷偷打人。後來俺爹說，俺家俺這代的男孩，都文文靜靜的，就俺淘氣貪玩，肯定是那兩年跟猴哥學的。

 還沒上學時，每天俺最盼望的就是猴哥去外面幹活。那是個大廠，從一邊走到另一邊要半個多鐘頭。只要不是高壓電的活兒，猴哥都會叫上俺。破28自行車的大梁上坐着俺，後面馱着工具，晃晃悠悠就出發了。一次在野外幹完活，猴哥喝了兩口水，突然站起來四處張望一下，然後告訴俺“等着，我去弄點好吃的。”走了幾步，想了想，又回來在地上畫個大圈，讓俺站在裡面，“不許出這個圈，還記得白骨精的故事麼？出這個圈你就讓妖怪抓走了。”

俺坐在圈子裡，看着猴哥麻利的翻過廠子的院牆，還沒等俺動走出圈子的念頭，就看見猴哥噌的一下又從牆頭翻回來。笑嘻嘻的過來拉俺“收拾東西走人。咱們吃好吃的去。”東張西望找個沒人的地方，猴哥美滋滋的從工具袋裡掏出4個玉米。找了些枯樹枝，小心的生了堆火，把玉米架在火上烤。廠子院牆那邊是老鄉的玉米地，原來猴哥的饞蟲出來幹活了。

猴哥一邊啃着烤玉米，一邊嘖嘖說着“真香。。。”俺已經顧不上說話了。倆玉米一會兒就進肚子裡，速度不比猴哥慢。心滿意足，猴哥點着腦門告訴俺“別跟你爸說。說了下次就沒玉米吃了。

 猴哥挺怵俺爹的。雖然幾個男徒弟俺爹最欣賞猴哥。什麼事情，說一遍就能記住，根本不用交代第二遍。手藝也最巧，那些工具擺弄擺弄就玩得很熟，經常拿着焊好的板子跟師姐們挑釁，“瞧，手藝比你們強吧。” 可猴哥經常自作聰明闖的禍也夠讓俺爹頭疼的，只能三天兩頭敲打他“你是電工，再亂來，小命不想要了？”

 一次一個師姐的26自行車偷出來，帶着俺出去玩。俺坐在車後座上倆腳晃呀晃，突然被後輪卷了進去。猴哥聽到俺在後面慘叫，趕緊停下，俺的一隻腳已經血肉模糊了。

在廠衛生室正包紮着，大師姐聞訊趕到，惡狠狠的訓了猴哥一頓。言明以後禁止猴哥帶俺出去玩。猴哥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俺爹，就怕這個大師姐。被這個比自己矮快半頭的女孩訓得縮在牆角不敢還嘴。

 大師姐抱着俺去她的宿舍，俺靠在她的肩頭，聞着大師姐身上的香氣，突然眼淚下來了。猴哥跟在後面，看見了連忙用手給俺抹眼淚。抹了兩下，要摸大師姐的辮子，停在辮梢，手又無聲無息的縮了回去。然後皺着鼻子擠着眼睛沖俺怪笑。

 那時廠里大修，俺爹天天忙得團團轉，沒時間照顧俺。幾個師姐就把俺接到她們的宿舍，誰不上班誰就看着俺，從此俺就過上禁閉的生活。師哥們只能吃飯的時候來瞧瞧俺，坐了半個小時就被師姐們哄走。猴哥更慘，大師姐發話了，嚴禁他再帶俺出去玩，也不許他來看俺。每日俺無聊的坐在師姐的宿舍里，聞着屋裡無名的香氣，眼巴巴的看着窗外的天空，隨手翻着師姐從圖書館給俺借的小人書。

一天午飯後，大師姐去刷飯盒。俺正一個人發呆，突然俺聽到有人輕輕敲門。敲了幾下，門輕輕的打開了，猴哥探頭探腦的鑽了進來，笑嘻嘻的問俺傷口還疼麼。然後變戲法似的從書包里一樣樣掏出各種吃的，最後是一個精緻的蟈蟈籠子，炫耀的擺在俺面前，“這個好玩吧，籠子別扔了，這可是我自己編的。明天我再給你抓只蛐蛐。”

正說着，門一響，師姐沉着臉氣哼哼的走進來。猴哥尷尬的笑笑“沒事，我來送點吃的。。。”趕快溜了。池魚之殃，俺的腳傷好了，不僅猴哥不能帶俺出去玩，其他幾個師哥也不被大師姐准許。俺每日只能跟着師姐們呆着。

 一個周日，大師姐突然說要帶俺看電影，俺樂壞了，美滋滋的跟着大師姐去了。到了電影院門口，卻看見猴哥穿戴整齊在那裡等着。看見俺，猴哥愣了愣，大師姐一瞪眼“師傅今天出去買材料。等着，我再買張票。”猴哥無奈的攔住大師姐“我去吧。。。”看的啥電影俺忘了，跟別人換了票後，俺坐在他們倆中間。看完電影，猴哥還買了三根冰棍。

 據俺爹回憶，猴哥追大師姐好長時間，俺爹也覺得麻利潑辣的大師姐和聰明灑脫的猴哥挺般配的，可大師姐就是看不上猴哥。每次猴哥約大師姐出去玩，俺就被大師姐帶去當電燈泡。某次在公園裡有人在背後說，“瞧着小兩口，年紀輕輕孩子就這麼大了。”猴哥嘿嘿壞笑，大師姐滿臉通紅。後來大師姐再也不肯跟猴哥出來，任猴哥軟磨硬泡，詭計多端的猴哥碰上性格剛強的大師姐也是無可奈何。

 俺爹被廠里安排去721大學教書。幾個徒弟都歡天喜地的跟着去上課，只有猴哥吊兒郎當，似乎對這個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毫無興趣。只是因為俺爹下命，才不得不去。有時從窗外能看見猴哥坐在最後一排，端着書，坐得筆直，眼睛閉着，嘴角一溜哈喇子滴滴答答。

 廠里進口一批設備，作為全廠唯一能看懂英語說明書的人，俺爹更加忙活了，幾個師兄師姐也天天跟着俺爹加班，顧不上俺。大師姐跟俺爹商量送俺去她家住一陣。猴哥立馬反對“小孩還得上學，你家在市里，怎麼行？再說，你家現在6口人擠一間房，怎麼住？還是去我家，讓我們老頭老太太看着。”

 可這回猴哥領會錯了俺的意思。大師姐家5朵金花，下面還有4個妹妹。以前俺爹出差時俺曾經去大師姐家住過幾天。家裡一間屋子半間炕，晚上溫婉可親的三姐幫俺洗臉洗腳刷牙後，把俺放在炕的一頭，然後熄燈，那邊依次是大師姐的爹媽和四個姐姐。在幾個姐姐嘻嘻哈哈的說笑聲中，俺沉沉睡去。在大師姐家，俺最喜歡跟一樣活潑調皮的五姐玩，有時周日大師姐回家，俺會央求大師姐帶俺去找五姐。猴哥在家裡是老幺，爹媽近60了，俺都可以叫他們爺爺奶奶。猴哥家就在廠子附近，每天在猴哥家的小院裡無聊的自己玩，俺一遍遍問猴哥的爹媽“猴哥什麼時候回來啊？”

 恢復高考，俺爹的一個男徒弟第一個考上大學，拿到通知書，一幫師哥師姐們拽着俺爹在宿舍里聚餐，為那個師哥送行。俺爹感慨的說了一大通激勵鬥志的話，把幾個師哥師姐鼓動得心潮澎湃。

 後來俺爹調離那個廠子，回到大學。幾個師哥師姐周日都自覺到俺家找俺爹補習功課，可就是不見猴哥的蹤影。直到幾個師兄師姐陸續都上了大學，除了春節，也不見猴哥來過。俺爹一問這事，猴哥就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一年春節，猴哥穿得光鮮亮麗的來拜年，一聊起來，才知道這傢伙扔了那時人人羨慕不已的鐵飯碗，辭職做生意去了，第一年就賺了一筆。俺爹不是老古董，知道這傢伙不肯上學，也不會安心一輩子在廠里當個工人。說了一堆安分守法，和氣生財之類的話了事。從此斷絕鼓勵猴哥上大學的念頭。

 大師姐大學畢業後結婚了，老公是大學同學，看着穩重厚道。婚禮請了俺們一家，幾個師哥師姐也都去了。猴哥很久沒和其他師兄師姐聯繫，接到帖子竟然也露面了。還握着新郎的手強作歡笑，說了一大堆祝福的話。整場婚禮，猴哥坐在俺旁邊，不言不語，開席了悶頭只顧喝酒，似乎有些傷感。

 眼看快三張，猴哥終於也婚了。新娘子眉眼神情酷似當年的大師姐，只是不似大師姐潑辣爽利，靠在猴哥身邊小鳥依人。

 幾年後，猴哥兩口子領個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到俺家拜年，看着一刻不閒的兒子，猴哥苦笑“這小兔崽子，太讓人操心了。”

俺在旁邊大笑“是小猴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