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年11月，司徒雷登邀請鄭介民訪問美國，主要談的就是美國對華政策。按理說，這個層級不太夠，或者這只是當時眾多接觸里的一個。司徒雷登一扯就太遠了，前幾年他的骨灰隆重安葬在他出生的杭州，算是一種葉落歸根吧。可我們還記得那個聲音嗎？

《別了，司徒雷登！》

鄭介民從美國回到台灣，最先私下向吳國楨（時任總裁辦公室設計委員）透露了美國人希望他當省主席的意思，當然美國人是有很多附加條件的。然後，他才向黨中央匯報了美國方面的態度（要說鄭介民的眼光也夠準的）。當時老蔣在重慶，指示幾位頭頭腦腦討論一下。陳誠是老蔣的愛將，陳誠的太太譚祥是宋美齡的乾女兒，理論上老蔣就應該是陳誠的“干泰山”（有這麼叫的嗎？）。譚家和蔣家關係這麼近，就得提到譚祥她爸爸是譚延闓，老譚當年在湖南也是風雨一時的人物，臨終的時候把女兒託付給老蔣。老譚的字非常好，有民國第一人的美譽，當年老蔣的母親去世，下葬的時候孫中山題的碑，胡漢民、汪精衛寫的悼詞，譚延闓寫的字。另外，老譚家的廚子也特有名，他本來姓曹，但大家都叫他“譚廚”。他做菜的絕技沒什麼刀工火候之類的，就是一碗清湯，真正是“唱戲的腔，做菜的湯”，，，有點扯遠了。說這些的意思呢就是不論是陳誠還是吳國楨，“手心手背都是肉”，動誰都不好辦。

陳誠想了個辦法，他找吳國楨個別談話，想請吳國楨擔任省府秘書長。按理說這已經是比上海市長高了，但吳國楨“婉言謝絕”。您想啊，自己有了美國人這個大靠山，誰還滿足於省府秘書長呢？將來就是省長也攔不住啊。迫於形勢，為了爭取美援，老蔣讓吳國楨當上了台灣省主席（陳誠的表現很是識大體顧大局，好像去了立法院）。上任之始，吳國楨的風頭那是相當的足，舉幾個例子。國民黨剛撤退到台灣的時候，各種物資極度匱乏，而海軍借這個機會撈些外快就是很自然的了。吳國楨上任之初要整頓本島經濟，打擊走私，在老蔣的支持下居然能把海軍的情報處長給槍斃了。另外，美國那邊也是積極配合，吳國楨的頭像都登上了時代周刊的封面，一幅要躥紅的新星架勢。

然而，好日子沒過幾天，吳國楨就和小蔣槓上了。48年小蔣到上海“打老虎”的時候才算是和吳國楨有接觸，但兩人合作的經歷很不愉快。吳國楨是反對發行金圓券的，對“打老虎”這種靠行政干預經濟的作法也不認同，所以對小蔣的活動根本不上心，有種袖手旁觀的態度。到了台灣之後，蔣經國全面負責“情治”工作，和省政府的衝突越來越多，很大一部分是關於治安權。

作為省主席，同時會兼任省保安司令，而一般情況（或者說潛規則里）實際負責都是副司令彭孟緝。彭孟緝是通過“二二八事件”中的表現上來的，當時他是高雄的什麼炮台司令。當暴亂逐步蔓延到南部的時候，有當地的民眾代表要和彭司令“對談”，這個時候的彭司令還真沒體會過什麼世道險惡。那些代表進了軍營，差點在司令部里把彭司令給殺了。從那兒以後，據後來的控訴說，彭孟緝是“開着機關槍”進的高雄市區。關於“二二八”，這又是一堆亂帳，以後再說吧。

彭孟緝的立場堅定，手段果敢，很受小蔣的賞識，在50年代初期絕對是紅極一時的人物。他擔任省保安副司令，但直接聽命於蔣經國，這讓吳國楨很不爽。這個時候的吳國楨是否已經有了“奪天下”的念頭了，無從得知；但起碼是有了“繼承大統”的願望的。他已經具備的是美援，他所缺乏的是社會基礎，所以他特別積極搞什麼民主啦選舉啦建設啦。。。，廣結善緣，廣建人脈。但是，彭副司令抓的人，吳司令的條子都放不出來，這事情就不好辦呢。彭孟緝有小蔣做靠山，大行其道，吳國楨也是莫可奈何的。

到了53年，吳國楨藉口養病撂了挑子，其實就是個要挾。當時宋美齡都專門從美國回到台灣給他做工作，依然沒有效果，結果吳國楨還是去了美國（這段時間還有個暗殺的情節，真假莫辨）。沒過多久，他就在美國扯起了什麼民主化的七七八八，批評台灣的里里外外，和老蔣徹底撕破了臉。按理說他這一路走來，干的都是好差，大差，老蔣對他真的是不薄，甚至是倚為肱骨。這樣的待遇在國民黨內部，大概找不出第二個了。也許就是老蔣對他過分的寵愛，搞成了後來的結局。

當時，台灣島內對吳國楨的口誅筆伐極為熱鬧，基本上就是缺席審判。在監察院，他的南開校友張道藩對他是火力全開，一張口就是十幾條罪狀。張道藩屬於比較有才情的，46年在南京拜齊白石為師也算是當時的一件新聞。他和徐悲鴻的前妻蔣碧薇的故事那就又是另一番天地了，不能在這裡扯啦。

關於吳國楨為什麼會這麼“一意孤行”，回顧一下他的成長過程，也許能看出一些端倪。《吳國楨傳》中不吝筆墨描述了一段他在赴美國旅行途中一件小事，由此可見一斑。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中美之間都是乘輪船往來，在船上產生暈船就不可避免了。就這麼一件日常小事，小吳都要和別人較勁。在別人都吐得七葷八素東倒西歪的時候，吳國楨居然還是飲饌如常，他還特別注意着每天有誰能堅持到餐廳用餐。就這樣經過了幾天的顛簸，他目睹了堅持到最後的一位女生也躺下了，心中無比自豪。他的自述里記載了這麼一件小事，是想說明他有什麼天賦異稟，還是想說明年輕人的爭強好勝？還是某種自戀，自我中心？

自述的另一件事更能說明吳國楨的性格。吳國楨回國後在上海的一個什麼大學任教，在1927年北伐軍快打過來的時候，接觸到了一位南邊來的人。當時北伐軍會為將來打進上海做些準備，特別是和一些英美的機構發生聯絡。某天，此人說是帶着吳國楨去消遣消遣，轉了幾道彎，回答了若干口令，進到了一個地下賭場。開始的時候小吳還有些惺惺作態，以恪於家教推託一番，那人給了他一些賭本，明白說明：贏了是你的，輸了是我的。

既然有這樣的好事，那就下場子試試吧。哪曾想，初試鶯啼的吳國楨一下子贏了三千多大洋！滿載而歸的小吳看着堆在床上的大洋，食髓知味，心思又動了。轉過天，他自己揣着錢又去了那家賭場。人家問他暗號，他說我昨天剛和那誰誰誰來過，要什麼暗號。一番爭取之後，賭場放他進去了。此時的小吳，“人是昨天的人，錢是昨天的錢”，用當今的話說就是“信心爆棚”。

結果呢？大家會猜到的，小吳輸了個一乾二淨。大家再猜猜看，小吳輸急眼了會幹什麼？那種拿自己的胳膊腿兒下注的法子都是混混兒的做派，找東西翻本兒這種法子是一般人的思路，或者從此遠離賭博，等等。吳國楨不是一般人，他出了賭場，然後進了巡捕房，揭發說他發現了一個地下賭場，要求當局立即將其查封。人家巡捕房對這種事兒本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可小吳不是一般人啊，英文又好，說是你們要不馬上處理，等案子鬧大了都得有“連帶責任”等等等等，後來還真把那個賭場封了。

由此可見，吳國楨是個只能占便宜不能吃虧，甚至不能受委屈的人。一旦不遂己願，說翻就翻。這和什麼“與蔣家父子政見不合”之類的說法不是一個性質，更和什麼民主之類的沒關係。簡介里提到吳國楨“請假赴美”，從事教育與著述，其實這不是他最開始的打算。吳國楨剛到美國的時候，可以說是颳起了“吳旋風”，到哪兒都有飯局，還有演講，人家給錢的那種。等這個熱乎勁兒過去之後，吳國楨的利用價值就越來越少了，他只能自謀出路。

其實，我感覺最好的出路是跟李宗仁那樣，回北京找他“大哥”，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過這個念頭。問題是，55年吳國楨在美國發表了一篇“夜來臨”，原文是英文的，火氣還相當足，裡邊有一些對周恩來的評語，不怎麼中聽。而最關鍵的我認為是心態，吳國楨對周恩來是又佩服，又有些不服氣。佩服的是，周恩來在共產黨這邊基礎穩固，聲望日隆，這個手腕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不服氣的是，自認為才氣是在周恩來之上的，因為周對吳一直是“賞識”的。吳國楨沒有被統戰，應該和他的自尊心有關，和什麼反共理念沒什麼關係。

吳國楨開始在美國尋求一個教職，最初他還覺得以他的水平、資歷在常青藤謀份差事應該不成問題。結果卻並不如意，原因有一個，就像胡適說的：如果我這樣的去了，那裡的“中國專家”該怎麼辦呢？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更是說明了在美國，涉及東方文化這個圈子裡，是是非非很多很多（用個粗俗的講法就是“池淺王八多”）。大約是65年，《亞洲研究》（級別、背景不詳）發表了某“中國專家”的一篇文章，吳國楨實在是看不下去，自己寫了一篇寄到這個雜誌要求發表。人家說要發表可以，需要修改，吳國楨堅持不改，說這是美國，言論自由。。。。。。，人家說了，OK，恕不奉陪。吳國楨從小到大沒受過這個氣，要跟人家打官司。人家說了，OK，樂意奉陪。

結果呢？這件事情拉扯了一年多，不了了之。吳國楨這時候才覺悟到了，自己沒錢，沒有組織，以前奮鬥了幾十年到現在連發表一篇文章都做不到。

什麼都沒了。

有個不太恰當的比較：孫立人和吳國楨。兩人都屬於家世很好，少年才俊，都是清華畢業，都是留美，都是實幹型的人物。到了台灣，孫立人是陸軍總司令，吳國楨是台灣省長，一武一文正可謂是位高權重。都是仕途戛然而止，但結束的起因和方式以及應對都大不相同。後來陳誠對吳國楨的評價是：“吳氏始終挾美援以自重，狂妄驕縱，有增無已，實為一典型之新式官僚。其自私與無恥，或較舊官僚尤有過之。而台灣省政竟使此人主持歷三年之久，斯可慨矣！”

孫將軍後來接受了平反，去世之後倍極哀榮；吳國楨則是默默以終，兩人的境遇又是天壤之別，真是---斯可慨矣！

陳誠的感慨只是對個人而言，如果從歷史角度感慨，那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