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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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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友人,亦叹人生苦短
送交者: NHD 2003年01月16日16:50:19 于 [加国移民] 发送悄悄话



逝者不复见,悲哉长已矣

____哭男F-2友

赵女

朋友G是感恩节前死的。45岁,得的是肝癌。十分残酷的恶魔,简直象一
碾巨轮三个月就把一个笑容可拘的活人粉碎成了一坯灰土!早几年听说他染上了 乙
肝病毒,而报道称只有2%的乙肝携带者才转成肝癌。倒酶的他竟被COVER进了这2%里!
剩得一妻一女,女儿仅十五岁,正上初中。一时间,一家三人被分隔在阴阳两界,
妻子和女儿凄凄守望在这头,亡友楚楚守望在那头。朋友妻W料理完丧事刚从国内返
回就赶上了感恩节,孤儿寡母,近无亲戚,相依为命,穹穹孑立。我们决定感恩节
假期去看望远在五百多英里之外的 她们。
W听到我们的计划,感激地在电话那头连声说:“THANK YOU。THANK YOU。”

我们得知G得病的消息是在去年八月中旬。那天我太太拨通了G家的电话。

“HOLLO,请问W小姐在家吗?”我太太与亲近的人通话总是以一副戏噱的
腔调作为开场。说来G妻W该是近五十了吧。
对方无语。
“HOLLO,IS ANY BODY THERE?”
稍歇,有人哽咽着勉强答道:“这里没有W小姐。”
“嘻!”分明是W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我太太意识到那头情况有些异常。
“W,我听出是你,如果你现在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你
自己多保重。再见。”我太太的语气换作了严肃并挂断了电话。
多年的友情让我们为友人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产生了种种不可能抛弃不管
的关切:和我们一样,G一家在美国无亲无戚,朋友间的关照比什么都重要。不行,
得知道W现在的处境,但愿她平平安安。
我太太又拨通了W的电话。
“HOLLO!WHO IS SPEAKING?”这回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英文发音纯正。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冒出了一个男人?
“MAY I SPEAK TO W PLEASE。”
“OK,HOLDE DOWN。”那男人答道。
“HOLLO,我是W。”W来接电话。
“W,我不放心你,我想知道你现在到底好不好?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我还好。”
“你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你说的是实话?”
“是的,我不骗你。”
“那就好。再见!”
那就好吗?NO!仍然满腹狐疑。那男人是谁?是G?G不是乘暑假带着孩子
回国探亲还没回来吗?那是谁?W的同事?朋友?W的语音带着哭意,压力来自何处?
旁边有不善之人?、、、我的女儿说,可以打当地911 ,警察会搞清楚的。我们认
为事情还没到那一步。讨论来讨论去决定再打一次电话。这回是我女儿打。这样也
许会更恰当而巧妙些。
“W阿姨,你好吗?我想知道刚才说话的那个男的是谁?”我女儿已是大学
一年级的学生了。
“他是G叔叔。”
“噢,他不是带LINGDA到中国还没回来吗?”
“他先回来了。G叔叔跟你讲话。告诉你妈,我明天会给他打电话的。”
“HOLLO 、、、”是G的声音。只是普通的寒喧。
电话挂断。这一天我们都疑意重重。
第二天夜里,W来电话,语音夹带着忧伤。她竭力控制着情感说G被发现患
有肝癌,并且已经十分严重。她是最近接到G临行前到医院作的检查报告后紧急把G招
回到医院作进一步检查。人才下飞机几天就出现无力,低烧,咳嗽,不思饮食,腹
泻等症状。G现在还不知道真实病情。W说她还瞒着他。W几次语不成句,泣不成声。

我看到电视里报道说:感恩节头一天也就是我们预定出发的那天,包括华
盛顿和纽约在内的美东地区的车流量在六百万左右。晚上女儿又带回了一条信息:
她的朋友的父亲几年前的这一天从波士顿赶回北卡过节,在华盛顿区域95号公路上
被堵了五个小时,又冷又饿,等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当我们还在设计如何错开华
盛顿地区高速公路行车高峰时间时,又看到电视上白雪覆盖的纽约地区天气预报图:
纽约今日有暴风雪。这些对我们来说不能不算是一个考验。平时,全家人要凑在一
起出远门不太容易,更何况此行非同寻常!说好要走就走。
星期三下午五点时分,我们的小车加满了油之后在铅灰色的苍穹下顶着阴
冷的寒风出发了。
“哎,三个月我就回来。”那一声夹杂着河南腔的声音好像才刚消失在电
话里。那是在W护送他乘机返回中国大陆入院治疗的前一夜,我和妻都在电话里祝福
他治疗顺利,健康归来。“NEVER GIVE UP!”此前,W告诉我们,医生的检查结果
已经确定他得的是肝癌,已经到了无法手术的后期。即使是入院也是道义性的维护
治疗。没有多少医学治疗的真正意义。W没让他知道疾病的真情,所以他的情绪还比
较稳定。W不忍就这样听天由命,坐死待毙。她决定把他送回大陆去治疗。W曾来电
话徵求我们的意见。我们也鼓励她应该再试一试,绝不轻易放弃一线希望。同时到
大陆治疗有许多好处:一来省钱;二来可以中西医并治;三有大陆家人的照顾,这
样W就可以脱身回美继续工作和照顾上学的女儿;四回到大陆,本乡本土的,对患者
的心境会有好处。W在大陆带着他辗转上海、西安,近一个多月然后返回美国,说好
圣诞节带着女儿回去看他。不料十几天后就传来噩耗。W立即请假,带上女儿回国奔
丧。
G象个幽灵在我的思绪间徘徊,我一会把他赶得远远,一会又把他拉到身边。
啊,我可怜的朋友!车厢里失去了常日的欢乐。
第一次听到G的名字是从一位在中餐馆打工的女招待嘴里来的。她说餐馆最
近来了一个大陆人,中年,做杂工,很是勤奋,稍有一点空就拿出英语单词小本来
背,准备考托福,读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崇敬之情油然而升。
俗话说,山不转路转。我太太在英语写作课上认识了G的太太W,并成了好
朋友。她们都在LSU读学位,我太太学的是食品,W学计算机。自然,我和也就相识
了G,中等个,河南人,体态匀称,长相英俊。W说当年把G作为男朋友介绍给朋友们,
一群姐妹们都妒忌得要命,说G是周恩来的特型演员,王铁成要是有个闪失让他去顶
是一点问题也没有。G为人随和,见人常是一脸笑容。出国前在西南某高校任教,学
材料力学的。W来美国学电脑没有资助,全靠自己和高打工挣钱交学费。他们有一个
五岁多的女孩。
在美国,只要你肯做活,生存并非难事。所以大批的穷国劳工愿意冒死偷
渡到美国来。而对一个来自大陆高校的中年教师来说生存实在只是生命目标的最底
线,或者说是零价值。生存意味活着,但仅仅是活着。美国的自由是带有法制条件
的自由。由于社会制度,文化,语言等的限制,一个初来美国的普通外国人面对的
第一个问题就是求生存。这无疑把一些象G这样一些身上还带着昨日教室粉笔余灰的
人推进了一条狭窄黑暗的胡同里。他们不怕在中餐馆里剔鸡腿,不怕在腥气的鱼店
扛鱼箱,不怕爬屋顶修房子、、、他们怕的是人至中年一事无成的半生潦倒之罪!
但别无选择,他们得咬着牙从头开始。G是学工科的,这就比蹒珊挣扎的同类就多了
一根拐杖。
一日,G打工的餐馆的大电冰箱坏了,老板打电话给维修店,答说一时来不
了。正是大热的天气,鸡鸭鱼肉一冰箱,老板急得跺脚。G说,让我来试试。结果手
到病除,电冰箱工作了。从此老板便另眼相看,不敢怠慢。
刚到美国的穷学生只买得起旧车。有的运气好,即使旧车也运转得很好。
G花了八百块买的是一辆85年的FORD ESCORT 。 W说太旧太便宜,毛病一定也不少。
G说,只要能开得动就说明它基本的功能还正常。不怕,有问题我会修。G是个爱琢
磨的人,车子刚买来,一时间还没什么大问题,但车厢里看上去很赃。G一时起兴,
把车厢里的固定垫子,座套,甚至头上的顶篷垫子全都拆了下来,扔到洗衣机里搅
它一通。等太太下课回来打开车门一看____旧貌换新颜。旧车毕竟是旧车,说坏就
坏。有一天夜里9,10 点钟,W打来电话说车子坏了,让我去学校图书馆救急。我
匆忙赶到那里,远远见路边昏暗的灯光下一辆车高敞着发动机盖子,只见G埋头正修
着什么地方。W让我先把她送回家,她不能这样无限期地等下去而影响一大堆要完成
的功课。等我送W回到高修车地不久,车子轰隆一声发动起来了。这样的事后来还发
生过,W很是为这辆旧车生气。G却对它情有独衷,偏偏舍不得换。他说正因为是辆
旧车不值几个钱我才敢在它身上扳来弄去,毫无顾忌,而在这过程中我可以学到许
多修车的技术。咱们要在美国发展,就得有这方面的本领,以后车坏不求人。后来
一次我去看他们,在他租住的家门前停车场看到G那辆红色的小福特的引擎盖被打着,
露出四个油乎乎的汽缸黑洞。这下这车是彻底地不能动了。我问G怎么回事。G说排
气管冒黑烟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是引擎汽缸和缸体之间的间隙太大,机油进入燃烧
室。这样拿去车检是过不了关的,。送去车行又太贵,干脆自己修。哇!我又一次
被G这种锲而不舍顽强不屈的精神所感动。我不大懂车,但听说过修理引擎是个大手
术,没有一定的设备和技术是无法完成的。尔后我们的相见又隔了些日子。我都忘
了G修理引擎的这件事。吃饭的席间W讲到了G的那辆心爱的小红车已经“人间蒸发”
了。我们都听不明白。原来G个人修理汽车引擎的宏大工程经一番努力之后终于流产
了。那车就只好长期停泊在门前停车场。有一天G打工回家发现自己那辆心爱的小红
车不见了。忙一打听,原来被房主打电话叫拖车公司拉走了,拖车费七十元的账单
还等着他们去付。当时听了让他们又气又好笑。他们觉得那车是不值得再花钱拖回
来作试验品了,但属于自己的一辆车就这样不明不白就没了,心里又感到怪兮兮的。
听到这里,我们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注意到G也在那里笑着,几分诚实,几分尴尬。
我觉得我太能理解G此时的心情:修车成了G剩余时间的消费场所和满腹委屈与浮躁
的喧泄之处。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和无生命的机器在一起的生存是最简单的,和人就并非易事。中餐馆的打
工仔三交九流,鱼目玑混珠。中国人,越南人,南美人,整一个全世界无产阶级联
合起来的模样。那天一位越南小伙子因着一点小事便看着我们的“周恩来”不高兴,
几次挑衅,欲占上风。边上的越南同伴也有些助威的味道。“周恩来”开始只是忍
着,一气不发。越南小伙子以为遇弱得势,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手指比画到“周
恩来”的鼻前。“周恩来”实在忍无可忍,右脚一个猛然内扫,双肘合力一个外推,
小伙子顿时四肢仰翻在厨房地板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大伙都给弄朦了,一时还
转不过神来。只见“周恩来”似笑非笑地对地上的小伙子道:“COME !COME!”他
的这架式早把那人弄虚了,不知“周恩来”不就这么一两下,爬起身一边去了。后
来小伙子对“周恩来”倍加客气。
凌晨1点多钟的光景,我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进入W所住的北方山林小TOWN。
一场暴风雪刚刚结束,车灯照处,白雪漫漫。路上车辆极少,小TOWN凝固般的安静。
按着YAHOO地图的指示,我们在那条路的两个尽头往返多次也没有找到W的住房号码。
尽管我们知道我们离W的家已经不远了。打电话给W,她也弄不清出楚我们所处的具
体位置。凭着个大概她毅然开车出来到处寻找我们。最后在警察的帮助下我们终於
找到了W的家。在夜里实在无法辩清这条不规则U字形街的走向,因为U字开始的直线
把我们引到了另一条路的顶端。
W的住房是四户连体的HOUS,为上下结构单元,是一年多前花了20几万买的。
上下两间卧室,各带一卫生间,一间客厅和厨房。铺置着浅米色厚质地毯。厨房与
摆设着一套红木饭桌椅的空间以一墙分开。墙的空窗处,浇养着两盆花草:一盆是
螃蟹兰,悬挂着七八朵红花;一盆是吊兰,枝节错落,绿叶纷披。奶色的墙壁和天
花顶。洁白的窗帘水泻而下,素雅地装饰着底层卧室和客厅的落地式门窗。轻轻拨
开窗帘,户外一片开阔的空间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依稀可见几片绿色的草叶。
那是一张白净的圆脸,几缕青丝散乱地飘在眼角一侧,无声地诉说着刚刚
经历的一场比屋外更加惨烈的暴风雪洗劫后的伤痛。我们尽量装出平静,控制着感
情的外泄,象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次老友重逢。
已经是深夜2点多钟了,W的女儿LINDA熟睡在客厅的大沙发____我们的到
来把她们的生活习惯也搅乱了。我们轻轻走过去,四年不见,LINDA 长成个大姑娘
了,盖着被子也看得出长长的身高。那张长得象母亲的园脸庞上刻着父亲的眼睛和
嘴唇。 LINDA从小就长得胖乎乎的。w说她和G结婚几年都没怀孕。后来是在医生的
指导下采取了特殊的方法才怀上了LINDA。G和W至今已是年近半百的人,可LINDA才
念高一(相当于国内初三)。有一种说法,晚育会影响孩子的智力。也许对具有高智
商的夫妇就另当别论了。LINDA五六岁时G就开始教她数学,后来G给LINDA都讲到高
等数学的内容了。而LINDA都能理解掌握。由于LINDA在学习上显示出来的特殊智慧,
和W只让LINDA上天才学校。每换一地,他们住租房地区选择原则就是靠近当地的天
才学校。W后来在纽约找到新的工作,需要马上走,而此时正值LINDA学期中。为了
不影响LINDA的学习,决定G和LINDA继续留在原地,W一人去了纽约。这样的日子大
概持续了大半年。有时G对LINDA学习的要求十分严格有时竟到了苛刻的地步。W不理
解G的做法,有时W和G开玩笑,说G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而想赶紧培养孩子很
快读完书毕业出来赚钱养活他。其实何止G,许多中国人人已经来到美国,脑后还拖
着一根长长的尾巴。可怜的LINDA在母亲送父亲回国治病期间一人留在美国。一批好
心的教会朋友每天傍晚定时轮流带饭给她吃,夜里陪她睡觉,第二日开车送她到学
校。G的不幸消息传来,W立刻订机票带上LINDA回国。W说:“我没敢让孩子去看他
爸爸的遗体,我担心那样给孩子留下的印象太残酷,太久远。我怕她受不了。”LINDA无
法接受父亲离去的事实。W从国内带回的G的遗像,LINGDA一看到照片就哭泣不止。
就在第二天做早点时,W和我们聊天时轻轻提到了G,正在客厅和我女儿玩得正好的
LINGDA一下子就大喊打叫起来:“MOM,YOU ARE STUPID!”孩子的心灵很敏感,也
很很脆弱。而在孩子的心目中,爸爸是永远忘不记的。W处理G的遗物时LINGDA硬要
她爸盖的被子留下来,说是要闻爸爸的味。其实那被子W已经洗过的,已经没有什么
味了。这也许是父亲和女儿之间的神秘约定,你能说清楚吗?失去父亲是什么滋味?
尤其是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过去的岁月朝夕陪伴,形影相随。从此一去,便成永
诀!叫爸爸,何人相应?抬头望,再不见父亲身影!此时,一句话在心头涌出:
“孩子,今后就得全靠自己了!”
躺在床上,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赶了大半夜的路竟没有一点睡
意。我知道那个可怜的幽灵就在这间屋里来回走动。我看见他在这间屋里挥动着漆
滚筒不停地在墙上涂抹;我看见乘着夜色他把一件件家具行李吃力地搬进房间;我
看见他辛苦地布置着各种家什:女儿的钢琴,老婆的电脑,客厅的吊灯,卫生间的
毛巾架、、、迄今为止上朔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从大陆到美国因种种原因想上大
学而没有上成没拿到学位也没找到正式工作的男人是活得最窝囊最可悲的一族。他
们的悲剧在于他们曾努力过挣扎过而因种种因素使得他们怎么发力也无法搭上那辆
总在眼前飞驰着的黄金快车。旁人都上去了,成功了,而自己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
却无奈。那一份刻骨之痛只有真正体验过这种经历的人才能触摸得到。G曾在国内上
过研究生班,来到美国想读书,无奈托福考试成绩都不太理想。后来他想凭着自己
的专业能力直接找工作,几次公司见面约谈后都不了了之。G对我说那些公司对他在
国内做的东西和经验很感兴趣,但主要原因是英语听力不好,人家不可能招了你之
后再招一个翻译成天跟在你屁股后头。有一次,一个住在德州的朋友告诉他说那里
一家中国人办的公司需要他这个专业的人,要他去试试。三天后G回来了。这三天的
故事是:那家公司没要他;为了节省开支,G在那里几乎是饿着肚子,实在不行才买
一点东西吃。坐灰狗回到我们所在城市是夜里1,2点钟,G不愿打电话去打扰W或其
他朋友来接,当然更不可能打的____一个人走了近三个多小时的夜路回到家里。听
完这个故事,我只觉着有几分凄凉之意。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美国IT业火爆,许多
中国留美的青年学子纷纷挤在一起学电脑专业。G有意想去试试,W也支持他去学。
他化了一 千多快钱注册了一门课。他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听课,几次课下来收效
甚微____还是英文瓶颈无法突破!W决意扶老 公一把____当然也不能让学费白白地
交。W每天一下班就赶到NCSU , 坐在G的旁边一道听课,回到家帮助G完成作业。中
国古代有“相夫教子”一说,到了这里恐怕得改为“相子教夫”了。学期终于结束
了,G还考了一个A。 不过接下来的学期G就没再继续上了。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
人,他是个莘莘呵护家的男人,他是一个宁可自己多吃点苦也要老婆孩子幸福的男
人。只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纵有一腔热情,几多远景,都付之东流。他终没
做成他想做的那种男人:不说是叱吒风云的英雄,也应是有自己一片天地;不说是
富比石崇,也该让妻儿不愁吃穿。来美国七八年,走南北,打零工,一直没用上他
的专长。说钱没能够挣到几子,说志没能得伸张一时。在外没有一个叫得出来的TITEL,
在家是个直不起腰的男人。美国呀,叫人怎么爱你?又叫人如何恨你?要当初留在
国内他也不至如此窝囊。中年移民就这般无奈。他不抽烟____抽烟也许能帮他解闷;
他不喝酒____喝酒说不定能帮他消愁;他不善交友____狐群狗党的活法可能会给人
带来更多的人生启示。W说,别看他表面一付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内心很
苦闷很压抑。心里有事总不跟人说,硬要撑着男子汉的架子。后来我体味出G临行前
电话里那一声临丧不哀轻松而满不在乎的回答____“哎,三个月我就回来了”里的
虚假。W说没告诉他真实病情,其实他未必一点也不察觉,不然他就不必那么夸张地
强调“轻松”,强调“满不在乎”。是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也想活得象个男人!

当我们醒来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烤火鸡的味香。动身之前W已在电话里说到
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只火鸡。我们想告诉她别忙乎了,来了就简单吃点,多留出些时
间说说话。再者我们一家对烤火鸡并不十分感兴趣,嫌它质粗味淡。可是感恩节就
叫火鸡节,没有火鸡怎么对得起这一年一度的节日呢?W说她三天前就腌制这支火鸡,
保证入味。五年前,W的腌火鸡我们在路易丝安娜州时就品尝过,那时W和我的太太
都在LSU念书。后来我太太先转学到北卡NCSU,W不久找工作也找到了北卡,并且和
我们同在一个城市RALEIGH。我们两家人又经常凑在一起。缘分,把世界变得那么小。
我们都惊异和珍惜这份上苍的安排。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我们注定要相互关照,注
定要患难与共。自打听到他患病不幸消息的那天开始,我们受到的打击和他们一样
沉重,我们诉之苍天的报怨和他们一样多,我们的焦虑和他们一样焚心,我们的祈
祷和他们一样在每天的早早晚晚、、、
怎么有点糊味?哇,是往烤火鸡身上涂了蜂蜜之后没把火关小,急火攻击
(鸡)。出门买清洗隐型眼镜的药水的两位小姐回来了,说是姐姐忘了带钱在身,问
LINDA妹妹借了六块多钱。>是W喜爱的四川方言电视连续剧,W陪着与大
陆电视剧久违多时的我太太和丈母娘尽兴地看了前几集,“马屎外面光,里头一包
糠”。“说话轻巧,吃了灯草”。几集下来,我太太的成都方言长进不少。
感恩节的晚餐已经准备就绪,老少咸集,围了一桌。众女士杯中都斟满了
或白或红的饮料,唯剩我一个男士杯空无物。W 问我喝点什么。我说啤酒即可。这
酒不提则罢,把酒瓶握在手中却找不见昔日与我谢酒之人。说是“谢”是说G不喝酒,
强劝也无济于事。只好由他以饮料代酒算是和我碰杯。我太太问他为何不喝酒,说
少喝点于身体却是有益。他笑笑答道:“等革命胜利的那天再喝。”此为戏言,记
不清出自哪部革命传统电影。可我是把它当作认真的话来听的。因为在我的心中也
同样企盼着有这样的一天。记得那天他做的最后一道菜是拔丝苹果。我们每个人面
前都准备好了一碗水。还没端上来他就在厨房喊道“大家准备动手,拔丝苹果要乘
热吃!”大伙一起往盘里下筷,却要十分用力才能夹起苹果。动作慢的人就无法得
手,苹果全部黏在一起了。W可惜地直喊:“G,糖老了,拈不起来了。”我不喜正
餐里的甜食,故无遗憾,倒觉得那一盘金黄色亮澄澄地放在桌上却凭添了几分喜气。
男F-2在美国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外出打工,回家做饭,带孩子。对一个家庭来
说,我确实认为今日就是G所盼望的胜利的那一天了:W 已经毕业工作了几年了,年
薪七万,绿卡到手,现下工作还稳定;二十几万的房子买了;女儿从小学上的就是
天才学校,聪睿过人,漂亮健康;他因有了身份,找工作的自由度大大优于从前。
今天是该高兴的日子。今天应该是庆贺的日子!嘿!老朋友,你在哪里?你说好今
天开戒和我一道喝酒的?你还在忙什么?还在做拔丝苹果吗?你何必那么认真,反
正做得好做不好我都不在乎。难得一聚,我只想和你好好喝几杯、、、
是夜,雪静风清。
谁的一声临空长啸:“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
早起,W说他的那辆MAZDA 626已经有五个多月没动了,要我去热热车。厚
厚的白雪足有两三寸覆盖了整辆车。扫去积雪我才发现这车我并不陌生,那时在RALEIGH,
他买来之后我是见过的。我当时有几分惊奇:“怎么你也买个MAZDA?”因为我开的
就是一辆同样品牌的车。打开车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坐到车里,空踩了几下
油门,扭动钥匙发车。没有动静,车内的所有灯都无信号。电瓶没电了。我把钥匙
拔出时,我发现钥匙差点被我拧折了。我不认为这是他的意志,他大概以为是陌生
人在动他的车了。他知道为他平安回国转院,我们特地打电话要我在上海的哥哥嫂
嫂帮忙清扫W借好的房子,购买简单的临时生活用具。夜里到机场把他们接回住地。
这点点实在无足挂齿,我们只想能不能为他做得更多些。打开后车厢,我想找到工
具去连上我的车的电瓶把车JUMP起来。一双黑色的旧皮鞋平压在一个装工具的纸箱
最上面。是他平日打工穿的,看得出上面还沾有中餐馆的油污。就在那一霎间,我
差点儿落下泪来!W曾告诉我们说G到了纽约之后一时找不到工作,W建议他暂时到中
餐馆再干一段时间的WAITER。他愤怒地说:“打死我也不去中餐馆!”其实中餐馆
没有错,是我们注定
的迷失而无可奈何地求救于中餐馆。於是你只能屈从,只能忍受,只能堕落。凤凰
非梧桐不栖就得饿死,除非你坚持做一支饿死的凤凰!面对在美国的生活的艰辛,
有时不免和G谈到打道回府的话题。G听了是一口否定:“哎,就象现在这副样子回
去,我跟你好说,就是我的那班哥们面前也不好交代。”我不知道G出国前在他那班
哥们面前拍着胸脯作过什么保证,但那份决意浪迹天涯终无后悔的固执让我印象极
深。夏天,LINDA放假要回国去玩,W要G带孩子一起去,G是一百个不肯。后来不知
怎么终于被说动,他才同意和女儿一道回国看望久别的亲人。W说他在家是个孝子,
很是能体贴父母。来美后有一年,G得知父亲病重住院,立马给家里寄去3000美元。
3000美元对打工仔来说不是个小数。说来G来美已快十年的光景,现在绿卡也已在手,
为什么他竟然拒绝回国,即使短暂的探亲也不愿意?个中滋味谁人知晓?
在那件事情上我们不愿没有主动开口,我们实在不忍心去撕破还未结牢痂
面的伤口,我们不忍看到W泪流满面的悲伤状____她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尽管我们
的到来已经表达了我们的关切,但没有声音语言的交流让我们难受不堪!我们现在
已经眼睛对着眼睛,呼吸听着呼吸,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地相互倾诉,表达关怀和
抚慰?也许我们只能这样做:少给W回想的沉重,多给她一些遗忘的轻松。关于G的
故事我们多知道点少知道点又有多少意义呢?W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或者说她要在
我们的面前显示出坚强。她没有有意让我们听有关G的大段的回忆,只是提到某事时
就自然地带出了G。
我们在厨房一起做饭。
“G吃了晚餐,他母亲陪他在医院楼下散步,回来之后就让他母亲回家休息。
到了夜里10点多钟时就出现昏迷。醒来之后对床边的妹妹说要母亲不要太难过。保
重身体。告诉你嫂好好照顾好孩子和自己。他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痛苦。直到现
在,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还不知道他的事,他们都生着重病。能瞒到哪天算哪天。”

在出发到纽约发拉盛中国城的路上。
“平时到纽约都是他开车,我只熟悉我上班的路。他生病后我们开车再到
纽约,一路上他告诉我从哪里转弯,从哪里上高速公路,从哪里进CHINA DOWN。”

在说到要处理掉G的车时。
“我的车是TOYOTA CAMARY,自动档。他开的是手动档。他要我经常去发动
车,发动时要把离合器和煞车同时踩下。”
我问W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力气活。
“从国内回来以后许多事要做而没做,譬如说敲棵钉子,搬个东西。老想
着等G回来,他会做的。”
我们得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因为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整理和布置,我们
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呀!、、、G这辈子太苦了,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这些日子我
常常自责自己没照顾好他。”
“多想让你们留下来多住些日子。你们来了,这屋里热热闹闹的。才从国
内回来时我不愿回家,不想在家里多呆。”
楼下卧室一面墙角平放着一架古筝。W说那是在G生病前买的,她已经学了
些日子。在我们的催促下W勉强弹了一首曲子。曲罢,W说她准备把筝卖掉。
筝,颤、按、滑、揉、抓、扫、摇。虽“悲歌能使喜者堕泪;改调易讴,
能使戚者起舞”,但更契悲伤忧怨之情。岑参>:“汝不
闻琴筝声最苦,五色孱弦十三柱”。故羁旅之人不宜弹,神弱之人不宜弹,孤悲之
人更不宜弹。弹筝就要独处,独处就要静心,静心就会多思,多思就会生情,生情
就会伤身。“绵绵此恨,曷其有极!”我不敢想象我们走后,她独处一室,四壁空
寂。拨一弦颤颤惊惊,按一音哀哀幽幽。恐怕铁骑会顿声屏息,雁过也会呜咽撒泪。

在寒风里,我们相互道别,各致珍重。此时W已是满眼泪水。我们无法把W的
痛苦带走。但愿我们的安慰与关爱能留下来陪伴她们。
山林远去,雪原远去,我们又启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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