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出生到現在，我有過許多的夢，大都實現了。人說三十而立，本該不再是做
夢的年齡。可我如今三十好幾的人了，卻仍然日日夜夜做着一個美麗的夢。這個夢
讓我醒後不時地激動，不斷地嘆息，不停地怨恨。靜下來的時候，我意識到，這是
我的中國夢，一個我一個人的努力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

　　我有過那麼多已實現了的夢：

　　小時候，人都說我聰穎過人，於是我就夢想長大成個科學家。中學以後，自然
夢想上大學。上了大學，出國熱正是盛行的時候，我於是像千百位莘莘學子一樣做
起了美國夢。相信這是多數留美學生的共同經歷。

　　美國夢終於在許多年前實現了。我那時懷揣着滿心的自豪和喜悅，踏上了美利
堅的土地，對自己說，我自由了！勝利了！不走了！高興之餘，想起了一則古訓以
勉勵自己：“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

　　初到美國的日子，是詩情畫意一般。沒有浪費時日的政治學習，沒有討厭的領
導自以為是的諄諄教誨，也沒有上海人對外地人的那種蠻橫的歧視。只有美國人的
紳士般的禮貌，老闆滿意的讚許，和對未來無限的憧憬。我對朋友們說，我對未來
的夢想是：一幢房子，一個院子，一群孩子，兩部車子，一條狗和五萬元的年收入
。朋友們都笑道：你的夢，是可以實現的。

　　多年過去了，這夢雖還未完全實現，可我覺得那多半已是囊中之物。

　　如同在美國的多數中國人一樣，我卻越來越不快活。箇中的緣由，百思不得其
解。

　　怎麼辦？那就從了解美國的文化習俗下手吧。古訓曰：“入鄉隨俗”。於是從
小就被語文老師歷史老師百般貶罰的我，開始了美國文化的補習。工作繁忙之餘，
我沒有去像許多中國留學生那樣去打工或折騰着轉學，而是一本一本地啃起了美國
歷史以及莎士比亞，和美國佬交起了朋友。對美國一了解不要緊，我卻與日俱增地
做開了痛苦的中國夢。

　　美國夢，本是美國人的夢，它本代表的是對自由的嚮往，對民主的渴求，和對
財富的合理占有。美國夢的實質是公平和寬容。美國人極少認為美國已實現了美國
夢。這就是為什麼美國人仍然說它是夢。我的美國朋友們說：世界遍地都一樣，到
處都是腐敗、貪慾、無恥和背叛。美國哪一個州不涉及官員的腐敗？有又哪幾任總
統沒有背叛妻子的婚外情的。連曾經相濡以沫誓言生死的妻子都可以隨時拋棄，何
況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了。

　　是的。美國人的自私和心理的骯髒，比中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無論是政客還
是百姓，崇尚的是個人利益高於一切。於是，對朋友、對親人、對父母、對愛人都
一樣，如果不愛我，不願為我付出，對我沒有益處，那就和我沒有關係。

　　我問美國人：你選布什做總統，相信他會沒有婚外性關係，不會貪污嗎？他回
答：是的。不過，如果有這樣的事，我也不會驚訝。這樣做他多半會倒霉的。無論
如何，他一定會是一位盡職的總統。

　　忽然，一個一直縈繞我腦際的問題得到了解答。自私貪婪的美國人，建立起這
個世上最強大的國家，靠的是一種明智和寬容。他們沒有選心中不落的紅太陽做這
個國家的總統，也沒有選一位賢德的正人君子，是因為在他們心中根本就沒有不落
的紅太陽，也沒有德才兼備的聖人，只有能幹而肯干的普通人。他們容忍這個人有
犯錯誤的可能，給他訂了一條又一條的規矩，同時給予他應有的信賴。

　　在美國，地位和信賴是自己去爭取的財富。在美中國人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
物質財富的積累多半是讓美國人刮目相看的。中國人之所以不愉快，我的感覺，是
缺乏地位與信賴。我多年來不遺餘力的想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在工作單位，美國
人對我有應有的尊重。他們經常來求教我工作上的難題，也喜歡和我聊總統競選，
影視明星，美國文化。也願意和我談他們頭痛的戀愛關係問題。在我的眼裡，美國
人是那些不把聰明全用在工作上的人。可是時間一長，感覺卻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發現，和我干一樣工作的美國人，有更好的前途。他們有更高的收入，老闆
更好的評價。原來，美國人在這個社會高人一等哪！美國人不是講平等嗎？同工不
同酬，哪來的平等？我和朋友們一談，中國人美國人都一個答案：不能這麼看。這
是美國人的國家，理當美國人高人一等。你看，美國人能建立起世界上最強大的國
家，而中國人卻積貧積弱好幾百年，充分說明了美國人比中國人強！許多中國朋友
毫不忌諱地告訴我：“我所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還是美國人。”

　　中國人比美國人差嗎？一個多麼難以接受的事實！我一直以自己為中國人而感
到驕傲。因為我覺得中國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種族。難道我錯了？

　　一個美國朋友問我：你以自己是中國人而自豪，為什麼不回中國去？我回答他
：乘五月花來美洲大陸的人們，又有誰不為自己的種族而自豪？你難道不理解他們
來美國創業嗎？美國朋友啞口無言！

　　是的，每一個來美國的移民，有哪一個不熱愛生他養他的祖國。多數人在美國
奮鬥時，從來就不會忘記自己的家鄉。可悲的是，中國人不像那些五月花上的人們
，很多人自己覺得自己的種族低人一等！這樣的故事不勝枚舉。祖國是許多中國人
心底的瘡疤。一個ＡＢＣ（美國生的中國孩子）告訴我，他是香蕉，裡面其實是白
人。我對我的妻子說，如果我的孩子這麼說，我一定去抹脖子。教出這樣的孩子，
父母必是不值得孩子自豪的人。

　　來美國的第一代移民，多半是在自己的祖國受迫害，或活不下去，少數是來美
國發財的商人。像五月花上的清教徒是受宗教迫害，十九世紀大量的愛爾蘭人是活
不下去，黑人是被販賣的奴隸，猶太人是為了逃生。

　　中國大陸人來美國的目的卻是大有不同。有位朋友告訴我：他在國內本來日子
不錯，是聽說美國可以賺更多的錢才來的。現在發現想錯了。早知道這麼苦就不來
了。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百萬富翁。我笑他全是為了錢。他問我，不為錢，
那你為什麼？我想這位朋友代表了許多人的情況。

　　我為什麼不回去？我痛苦地又回想起領導們的諄諄教導：要熱愛黨，堅持四項
基本原則，要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要大公無私，不要去爭待遇，不要誣衊黨和
國家領導人，不要懷疑社會主義制度，不要……

　　這些要求領導們一樣也做不到，卻要求我們做到，多麼不公平！而我要的僅僅
是公平。同工不同酬，領導關係比實際能力更能讓你長薪水，說你行你就行，對於
我這個沒有背景、不善搞關係、只會鑽研業務的人來說，哪裡有我的出頭之日？我
不能放棄自己應得的報酬，而且只要自己應得的報酬。

　　於是我開始做了一個中國人的夢：

　　中國變了，她像美國一樣強大。在美國的中國人個個抬起頭走路，人人過上了
像美國人一樣的優越生活，到處充滿了自由與公平。我拎着行李，攜着妻子孩子，
回到了我的故鄉。不認識我的領導高高興興地拉着我的手說，你回來了，你能幹什
麼？你可以講待遇，可以誣衊黨和國家領導人，可以考慮個人利益，不用信馬列，
不用大公無私，但你要能把本職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你就會有你應得的那份報酬！

　　我的中國夢真的不能實現嗎？我們的種族真的不如白人嗎？

　　我翻遍了中國和美國的歷史，找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要等到多數中國人都像美國人那樣，不再追求聖人的領導，不再挑剔他人的私
生活，不再容忍報紙上的謊言，不再要求他人奉獻而自己卻索取，不再論資排輩。
不再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或低人一等。

　　我的中國同胞和美國朋友都笑了：你太天真了！

　　我哭了！

　　我又做了一個夢：

　　幾十年後，我死去了。我的孩子對別人講：“我生在美國，是個美國人，老頭
子在世時不敢說。其實我是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