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空因

　　卡森是我以前的一個鄰居，他的太太叫瑪麗。 他們是多年前從東歐來的移民。卡森既是一個作家，詩人，也是一個譜曲家。他雖然今年八十多歲了，可是身軀還是筆挺，走起路來也呼呼生風。我們社區有一個游泳池，我總是嫌它的水太冷。可是，卡森每天都必在那裡游四十個來回。我跟我先生在林中散步的時候，也常常碰到他和他的太太在散步。

　　第一次認識卡森是在一個四月，溫哥華春暖花開最美麗的時候。我們在一棵盛開的櫻花樹下相逢。他並不認識我，卻像老熟人一樣喜氣洋洋地對我說，“你看，整個溫哥華的花都在為我一個人而怒放着。我多麼開心啊!”

　　他第一次到我們家來，身上穿着一件睡衣，往沙發上盤腿一坐，指點江山，氣宇軒昂，一副毫不拘束的樣子，跟這裡矜持、保守的白人風格大相徑庭。知道我也寫詩後，他更加不得了，每次一看到我，就將我神秘 兮兮地拉到一邊，大談文學，簡直滔滔不絕。談到興頭上，他還會陶醉地閉上眼睛大聲吟誦起來。

　　我很喜歡這樣的西方朋友，跟他算是一見如故。每次碰上他，至少也要聊上個大半個小時，我的先生和他的太太則習以為常地站在一邊笑着等我們。瑪麗是個退休的會計師，不像她的先生那麼愛講話，可是，她握着丈夫的手時臉上那甜蜜而滿足的樣子，讓你不用猜也看得出，他們是世界上恩愛幸福的一對。

　　他們兩口子也非常善良體貼。過中國年的時候，他們還會在我們的門口放上一盒點心和一張中式卡片祝福我們。有時候也會送給我們一點他們自製的果醬。我們回贈他們一點蛋糕糖果什麼的，他們也總是非常愉快地收下。

　　我的詩歌也曾請卡森指教過。一本詩集他看了近一年，還沒有看完。他告訴我，看詩歌可不像看海報，詩歌是不能夠隨隨便便瀏覽的。他說他在我的每一首詩歌旁邊都寫了詳細的批註，等他看完了，他要逐字逐句地跟我討論。我的天， 難怪他讀得這麼慢!他這麼一說，我反而有些緊張起來，巴不得他看得更慢點才好。我害怕他真的跟我逐字逐句地討論。我那些即興而作的歪詩，哪裡能夠經得起什麼反覆推敲……

　　他一看到我，老遠就愉快地打招呼，“嗨，我的詩人朋友，最近有什麼令人興奮的事情沒有?說來我聽聽!”我說，“沒有呀。”他就失望地說，“怎麼沒有?你看這花開得這麼漂亮，難道這不是令人興奮的嗎?還有那邊的鳥，它們叫得多麼好聽……”然後，他低下聲去，調皮地眨眨眼，“別以為我不了解你，我的詩人朋友。我在你的詩歌里將你看透了，你什麼也瞞不過我!”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正碰見卡森的太太瑪麗將他從車子裡小心翼翼地攙扶出來，卡森還戴着墨鏡呢，嘴巴嘟着，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我有些吃驚，卡森怎麼啦?這看上去可不大像他平常的風格。“卡森剛剛動了白內障的手術。上次動了一隻眼睛，今天又動了一隻。醫生規定他這兩星期不可以看書，他正生着氣呢，”他的太太解釋說。我走過去，正要說聲安慰的話，卻聽見卡森頑童般的笑聲響起來，“啊，我的詩人朋友，謝天謝地，等我的眼睛好了，我終於可以將你的臉容看個究竟了!”我也開玩笑地說，“哎呀，卡森，我老了，我自己都不敢看鏡子了。”“什麼?”他裝作生氣地嘟起嘴來，“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我年輕時帥成那樣，現在80多歲了，照起鏡子來照樣孤芳自賞!你有什麼不敢看的?”

　　那天我跟着他們兩口子進了樓房。我上班有些累了，不想爬樓梯，站在樓梯口等電梯。誰知這個剛動過手術的老先生，竟然朝我得意地一笑，拉着他太太的手，像個得勝將軍似的，昂首挺胸咚咚地上了樓梯，將我看得又驚又羨。我回家後將它講給我先生聽，他也笑着說，“啊，我還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酷的老人呢。不說別的，連他開的車，都是大紅色的跑車，而且開起來比誰都快!洗車也是自己親自洗，大冬天的，車子擦洗得比誰的都亮。唉，有這樣的老人做表率，誰還敢說累呢?”

　　卡森曾經告訴我們，他在某地買了一塊小地方的金屬開採權。那地方在偏遠的山裡，非常清靜美麗。他隔一向子就開車去山裡挖幾鋤頭，看有沒有金子。我們笑問他是否真的採到了金子，他嘿嘿笑着回答，“金子嘛，也許沒有，可我倒是釣到不少魚。那裡的河流真美呆了!”

　　卡森還常常譜曲。他將他的作品寄給某樂團。負責人說需要過些天才能告知他的樂曲是否被採用，卡森就說，“等個三年五載的沒關係，不過，可別讓我等太久了，我可是已經八十多歲的人了。”

　　這就是卡森，一個詩人，一個藝術家，一個充滿童心的人，一個我所見過的最熱愛生活也最會享受生活的人。我雖然並不常常見到他了，可是，耳邊卻常常響起他那孩童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