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因：歲月留痕--一個老移民的故事

送交者: 空因 2013年05月23日06:59:46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歲月留痕 文/空因     父親在溫哥華的一個好友和同鄉 – 陳功炎伯伯，最近寫了一本自傳體的書，叫《歲月留痕》。他送了一本給我們，並囑咐我，“這書等你爸從中國回來給他看好了。你太年輕，大約是沒有時間和耐性看的。”     陳伯伯星期五說這話時，星期六我已經將差不多300頁的整本書都拜讀完了。本想打電話告訴他我的讀後感，可是，想想還不如就在我的博客上寫好了，這樣，我的父親可以讀到，陳伯伯的朋友們也可以讀到，大家都可以分享一下，一舉兩得。     首先，我很佩服陳伯伯孜孜不倦的精神。80歲的老人了，還是那麼充滿朝氣和活力。他不但寫書，還攜着夫人，全世界到處旅行。儘管英文並不是很好，他們也無所畏懼。他們也並不是很有錢的人，在溫哥華住的也是普通人住的公寓，可是，他們永遠是那樣樂觀、無畏、善良、寬容、知足。有這樣的前輩做鞭策，怎能不是我的福氣！     其次，我很被陳伯伯書裡面的那些親身經歷所感動。他以講故事的方式，將童年的經歷娓娓道來。他小時候生長的地方是湘潭，離我父親的老家湘鄉很近，我讀起來當然更有親切感。有意思的是，陳伯伯跟我所敬慕的彭德懷是同鄉，他們之間還有過一些交情；而我的祖父家則跟父親所敬仰的曾國藩的老家隔得很近。父親說，他們家屋子上的門匾還是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所親筆題寫的。     陳伯伯在書裡面提到的一些鄉下的民俗，也是我父親常常向我提到的，比如做年糕啦，做罈子菜啦，釀酒啦等等。尤其是解放前鄉下那純樸的民風和帶些田園風光的景色讓我的父親津津樂道。以前我還懷疑這是因為父親思鄉情切才美化了故鄉，現在讀陳伯伯的書，才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陳伯伯家雖然是佃農出身，可是他們一家都充滿了人文主義精神，一個個敬老愛幼，樂天知命，忠厚苦幹，勤奮好上。一個大家庭其樂融融，似乎全然沒有那種“被壓在三座大山之下”的痛苦感覺。令人可嗟可嘆的是，陳伯伯的父親，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在萬惡的舊社會好像還過得挺幸福，但在“三年困難時期”卻活活餓死了！     “那時候人們的生活也過得很拮据，可是，為什麼他們的心地那麼純樸呢？”我記得我問過父親。     “他們雖然沒有什麼宗教信仰，可是，中國幾千來的傳統文化潛移默化了他們，讓他們多多少少對‘良心’對‘鬼神’感到敬畏。自從滅了四舊以後，這些都變得蕩然無存了，”父親這樣嘆息着。     陳伯伯書裡面寫到的一個鏡頭很感動我：他陪母親去城裡，父親跟在她的轎子後面依依不捨，跟了一程又一程，不停地說，“我過些時候就會去接你回來的。”可是，誰知道，這次竟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之間的永別！     這個小情景讓我聯想到了父親去城裡讀書時，被劃為地主婆的母親在後面殷殷相送的場面。它也讓我想起另外一個湖南老鄉 -謝冰瑩， 所寫的書。我記得她在其中一篇散文中寫她從家裡逃婚出來後，幾年後回到家鄉，余怒未消的母親不肯理她，可是，當謝冰瑩深夜熟睡時，母親提着油燈在燈下看着女兒的臉，一面流着淚嘆息，“怎麼瘦了這麼多呢？怎麼瘦了這麼多呢？”啊，親人之間的這種拳拳之心，怎不讓人動容，怎不讓人永遠記在心上？     順便說一句，如果你沒有讀過謝冰瑩的回憶文章，我建議你不妨讀一下。她這個人，可以用“俠”、“真”、“爽”三個字來概括。典型的湘女性格。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性格跟她挺相似的 ——豁出去了，就奮不顧身了，絕對不是那種瞻前顧後的人。謝冰瑩後來定居美國，跟我在溫哥華的恩師馮馮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啊，這個世界的那些千絲萬縷的聯繫，豈是我們常人所能理解的？     話說回來，陳伯伯幼年的經歷跟我的父親很相似：求學、逃難、家庭變遷、社會動盪……可是，到了成年以後，他就幸運多了。他後來的經歷不說是青雲直上，至少算是一帆風順吧。這當然跟他聰穎的天資和出類拔萃的成績有絕對關係。另外，可幸的是，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他是佃農子弟出身，可以報考兵工學校，也可以被北京調去工作。而我的父親，卻因為出身於大資本家和大地主家，從此註定被壓在生活的最底層。啊，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而最難得的是，陳伯伯身居高層以後，還是保持了那善良淳樸的性格。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在北京偶遇到一個同鄉，叫劉錫民，此人出身不好，是要被“鎮反”的對象。他偷偷潛逃到了北京，在一個菜市賣豆腐。陳伯伯碰見了他，本可以將他檢舉出來，讓他遣送回鄉。這樣，陳伯伯必然因此而立功得獎。在當時，誰不想多撈點政治資本呢？不說是為了往上爬，至少可以讓自己的處境變得更安全一點呀。可是，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陳伯伯決定放過這個可憐的人。在家鄉，陳伯伯曾親眼目睹那些無辜的地主、富農們遭到無情的毒打、鎮壓，他擔心，這個畏罪潛逃的流竄犯如果被遣送回鄉也難逃厄運。就是那良心一現，讓陳伯伯保持了緘默。在那個瘋狂變態的年代，又有幾個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呢？     我記得我的父親也曾說過，文革中，單位里斗那些走資派、右派什麼的，大家都得站起來譴責對方，揭他們的老底。不說也得說。可是，父親總是儘量說些無關痛癢的話，說什麼這個人不太禮貌啦，不太注意衛生啦等等。任何敏感的事情，父親就算知道，也絕對不提。這樣當然保護了朋友，而父親自己呢，最後反而被指責為右傾。聰慧飽學的父親，這輩子雖然懷才不遇，但在這麼些年的政治風雨中，他自始至終沒有害過一個人。“我的良心是安寧的，”他總是這樣寬慰地說。     唉，要是中國多一些父親和陳伯伯這樣的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就好了。也許那些政治運動就不會搞得那麼轟轟烈烈了？也許很多中國的精英分子會得以保存下來？     一個善良的人，必然是有善報的。陳伯伯的一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而那些殘酷毒打地主土豪們的人如今安在？那些在運動中將人往死里整最後還要踏上一腳的人如今安在？那些血雨腥風，那些刀光劍影，除了留下一段惡緣，還能留下什麼？     陳伯伯，很幸運地在溫哥華認識您。也很幸運地讀到您的書。正是有您，我的父親，邵燕祥，章怡和等等這樣的真正的知識分子，讓我對人性、人生和自己的根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我也因此悟出了一個道理：人生如此多幻，卑微的我們也許並不能夠改變什麼掌控什麼，可是，有一樣東西，也許是我們能夠掌控能夠改變的。那就是——我們自己的心。我們可以儘量讓它出污泥而不染。     往事雖然如煙，但歲月依然留痕。那個痕，不是別的，就是我們對人的愛，對人生的愛，對宇宙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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