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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雨: 我心中的黑洞 (1-3)
送交者: 潔雨 2005年02月24日16:12:27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淚流滿面地轉貼--原著潔雨 文章來源: 淮海路 於 2005-02-23 11:05:16 給 淮海路 發送悄悄話 前言

我心裡有一個黑洞,或者說一個傷疤。多年來,它揮之不去,強烈地左右着我的性格和行為,也左右着我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多少次我強令它離開我,多少次我想讓過去的成為過去,但它總在我夢醒時分又悄悄回來,啃食我的心。許多年過去了,我現在有了一份我想要的生活,有情投意合的先生,聰明可愛的兩個孩子,和安靜恬逸的日子。美中不足的是,自己和年過花甲的爸爸媽媽的關係總是別彆扭扭,他們很努力,我也很努力,但最後總是不盡人意。爸爸媽媽失望的是我對他們責任大於感情,該做的也都做了,但從不給予他們想要的那種親昵、思念、和與父母親密無間的女兒情。

我不是不想給他們這些,而是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上帝是公平的,他在賦予我眾多恩賜的同時也給了我在性格上終生的弱點--我是一個感情豐富敏感的完美主義者,一個不能沒有收場就忘記過去的人。而“收場”二字談何容易,這意味着傷疤癒合,意味着超越過去。我深知超越的前題是面對,但傷疤揭起來是很痛的,搞不好別人還會往上面撒鹽。傷疤是丑的,露出來還會招人笑話。但我沒有別的辦法醫治它,謹以這篇小文作為我試圖超越過去的第一步吧,此文里記敘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實在我生活中發生的事。

我不是寫給爸爸媽媽看的。但如果有一天,我的爸爸媽媽真的看到了這篇文章。我希望他們能以旁觀者的眼光,用愛,理解和信任來看,正如我是為了愛,理解和信任而寫一樣。

                 (一)

媽媽跟我講過她生我是很痛苦的。六十年代末的中國醫療條件有限。媽媽懷孕期間有妊娠糖尿病未經診斷和治療,血糖失控,我長成了一個很大的胎兒,據說媽媽生了二十多小時才把我生出來。媽媽懷孕生產我的經歷可能太痛苦了,很多次她和我講起來時都加一句:“你說說你吧,叫媽媽受多少罪!要小孩幹什麼!”我長大成人後,媽媽曾經極力反對我要孩子,並多次說過:“我要是再過一遍,我絕對不要小孩!你說要你們兩個幹什麼!”我聽了很難受,覺得自己和妹妹一定是讓人失望的人,否則為什麼自己的媽媽都後悔生自己?

但是說歸說,爸爸媽媽對我這個頭生女兒是珍愛呵護倍至。在當時惡劣的社會環境下,爸爸媽媽生活窘迫,但給我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媽媽告訴我,我嬰兒時看病去兒童醫院坐的是他們專門從附近的首都出租汽車公司叫來的小轎車。媽媽說,她和爸爸連爛了的水果都捨不得買來吃,但是給我吃的蘋果都是到新僑飯店買的好蘋果。他們當時那麼可憐的一點點工資,每個月到月底如果能剩下一塊錢,他們就高興得不得了。在那種情況下,爸爸媽媽卻把我當個小公主養。

後來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忘記了為什麼我去了姥姥家生活。我現在回想起來,我能明白當時正是文革後期,爸爸媽媽工作單位下班後總是組織學習,他們很晚才能回家,單位又遠,不能照顧我。可能為此把我送到姥姥家。而且他們的婚姻也經過了最開始的幾年,各方面的矛盾開始顯現出來了,他們整天吵架,家裡總是不安寧,對我也態度不好了。爸爸出身又是地主,在單位也不順心,回家就滿面陰雲,媽媽整天抱怨。我就去了姥姥家。

                 (二)

我記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個強烈的信念--不知道為什麼,我喜歡在姥姥家,就怕見我爸媽,就怕回爸媽家。姥姥是一個胖胖的有一雙小腳的老太太。她總穿着深色掩襟大襖,肥肥的褲子,她顴骨很高,牙齒不全,但她在我心裡卻如聖母一般的美麗。她是那麼祥和,寬容,慈愛。她從不責備我,實在急了就在我的屁股上拍兩下,象和我玩一樣。我的表妹也在姥姥家生活,我們在一起有時也打架,但實在是快樂了又快樂。姥姥從未讓我和表妹覺得她親此疏彼,姥姥一樣的愛我們兩個。姥姥平時很少管我們,只要不闖大禍,我們真是天馬行空,開心死了。

我小時候個子比同齡人高很多,重心高,小孩腦垂體發育不成熟,個高的孩子不容易掌握平衡,經常會摔跟頭。媽媽見我摔跟頭總是大罵:“這麼沒出息!什麼都不行!人家XX(我表妹)怎麼不摔?”我只好忍着疼,委屈地站起來。疼痛這種事我是死活不敢跟媽媽說的,一定會招來更多的罵:“還有臉說疼!疼你賴誰呀?活該!”既然活該,我就不跟她說了。但姥姥就不一樣了,她不責備我,趕緊拿來紅藥水給我塗上。我到現在一閉眼還會看見姥姥顛着小腳,舉着紅藥水,向我奔來的樣子。

在姥姥家的日子是我的歡笑,自由,和感覺到被愛的日子。我怕見爸爸媽媽,生怕他們把我接回家。有一天我正在玩鬧,忽聽姥姥說:“你爸你媽今晚上來。”我如同被雷擊中,立刻愣住了。整一天我都鬱鬱不樂,姥姥心疼地用河北話說:“一聽她爹媽來嚨宗(立刻)就沒歡式氣兒了!”後來晚上爸媽真的來了,結果他們只是來看看,並不是要接我走。我如釋重負,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說話,生怕他們改主意。直到爸爸媽媽走了我才又玩鬧起來。但這一天無可避免地來了,我到底還是被爸爸媽媽接回了家。我的苦難也就開始了。

我象個木頭人一樣走進這個家,心裡充滿了不安和悲哀。我想大人真好,可以做決定,而小孩不能決定任何事,他們說叫我回家,就捉小雞一樣把我捉回來,我只有乖乖地跟着的份。我好盼着長大。

到了家裡,我發現的第一件事就是爸爸媽媽原來是一對死對頭。他們在任何一點小事上都能以最惡毒的語言吵起來,平時好好說話也聲音高八度,用詞尖利刻薄,象吵架一樣,而且國罵不離口,張口閉口互罵????。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吵。我生性敏感,又剛回家,總懷疑爸媽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總覺得他們偏向一直在家長大的妹妹。我想:“是不是因為我呀?我回家他們不高興吧,所以吵的吧?”我總是惶惶不可終日地看着他們,我拼命地想姥姥家,那裡大家都說說笑笑,沒有人用如此惡毒的語言互罵,我總會覺得很安全。現在安全感全沒有了。我很喜歡家裡來客人,因為來了客人爸爸媽媽會停止吵架,會和客人說笑,我就覺得很安全。但不吵是短暫的,轉眼他們又開始惡語相向,我就又掉進了萬丈深淵。

我記憶里抹不去的一幕是有一次停了電,家裡只點了一個小蠟燭,昏昏暗暗,我們一走動就人影恍動,我心裡有點害怕。這時,爸爸媽媽不知為什麼又大吵起來,爸爸急紅了眼,一把糾住媽媽的衣領子,一邊把媽媽按倒,一邊搖晃着她大叫:“你到底想幹什麼?你說!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媽媽說:“想幹什麼?想他媽氣死我!”爸爸臉色猙獰,滿眼血絲,樣子可怕極了,妹妹站在旁邊大哭,爸爸把妹妹抱了起來。我連哭都不敢哭,只是小聲哀求着:“爸媽,你們別打了,你們別打了。”

那天夜裡我好久不敢睡覺,這件事後,我鼓足勇氣問媽媽:“你和我爸怎麼老吵架呀?”媽媽毫不猶豫地說:“還不是因為你!都是你把我們氣的!”我的心沉到了冰窖里。後來多次在爸爸媽媽翻天覆地、沒高沒低地當着我和妹妹互吵互罵之後,媽媽或爸爸跟我說:“還不是為你!你把我們氣的!”我想,果然是因為我,果然是因為我!我不知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把爸爸媽媽弄成了這樣!那個年紀的我,不可能體會爸爸媽媽在文革末尾的年代社會生活、家庭生活的壓力,不可能了解他們內焦外困的處境,也不可能知道他們性格不和而造成的悲慘婚姻。我只知道他們說是因為我,是我把他們搞成這個樣子的。我一定是個極壞極壞的女孩!竟然把父母搞成這樣!我心裡充滿了悲哀,自卑,不解,還有莫明其妙的憤怒。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從姥姥家回來後,沒有一點歡笑。

                 (三)

我開始上學了,隨着年齡長大,父母對我要求更嚴了。我其實是個不錯的小學生,考試時經常語文算術拿雙百,差了也就是98,99。但在爸爸媽媽眼裡,我總是不能讓他們滿意。比如坐姿,拿筆的姿勢,眼睛離桌面遠近,都是打我睦磧傘?經常是我剛坐下來寫作業,媽媽就一巴掌扇過來,用她那高八度響亮的嗓門大叫: “坐直了嗎?後背陀的象個小鍋似的!怎麼拿筆呢!要不字寫得那個德行呢!叫你筆拿高點兒,聽見沒有!眼睛離作業本兒有一尺嗎?找打那吧你!抬頭!”我在她的馴斥下,把腰板挺的直直的,頭抬的高高的,眼睛使勁往下看才能看見作業本,拿筆也拿的高高的。但是媽媽還不滿意:“看你本子歪到那兒去啦?再不放正了我抽你啊!”我只好讓作業本的邊和桌邊嚴格保持平行。媽媽又說:“念着寫!” 我擺這麼個姿勢,嘴裡還得念念有詞,簡直是上刑一樣。

其實媽媽不知道,挺胸抬頭寫作業,就是董存瑞也堅持不了幾分鐘。小孩手部肌肉無力,拿筆太高不好控制。人的左右眼有視覺差,最自然的寫字角度是本子邊和桌邊有一個小角度,完全平行是不舒服的。但是媽媽不管這些,她只知道她的道理,那就是全世界都必須執行的真理。媽媽是一個沒有商量的人,她認準了的事情就是對的,家裡其他人如果意見不一樣,就被她罵為“叼着屎厥不認臭”,連爸爸都在內,別說不能反對,就連執行的慢了一點都要招來打罵。

按媽媽的要求擺好姿勢,我開始寫作業,媽媽在旁邊看着。我真是提心弔膽,媽媽的巴掌隨時都有可能落在我身上。我哆哆嗦嗦地寫下一個字,媽媽抓過橡皮來就給我擦了:“不行!重寫!”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行,為什麼要重寫,只好又寫了一遍。媽媽的巴掌“啪”的一下扇了過來:“蜘蛛爬的似的!再寫不好你別寫了啊!” 我想不寫怎麼行呢,明天老師要收作業呀。可我也不敢說話,只好再寫了一個字。這回媽媽怒不可遏地說:“你這不是能寫好嗎?給臉不要臉!”我大惑不解地看着面前這兩個字,實在看不出它們的好壞區別來。媽媽又大吼:“愣着幹嗎!寫呀!” 我哆哆嗦嗦地又寫了一個字,媽媽的巴掌又狠狠地扇了過來:“又不坐直了!狗記性啊?”

每天回家做作業都如上刑一般的難受,在媽媽的吼叫和打罵中,我經常是一晚上也寫不完那點作業。媽媽打我的方法逐步升級,從打巴掌,到擰,到掐。有一次,不記得為什麼,我寫作業的時候,媽媽一隻手拉起我的手,另一隻手拿我的小木尺子狠狠地抽打我的手心,把木尺都打斷了。我躲也不敢躲,哭也不敢哭。我的手心淤血腫脹,好幾天都不能握拳。後來我上課沒有尺子用,媽媽好象把這事全忘了。我在商店裡跟她說:“我要買個尺子。”媽媽說:“你的尺子呢?”天哪,她不記得了嗎?如此折磨我身心的事情,她竟然就忘記了?我怯怯地提醒她:“你打我時打斷了。”我偷偷看了看媽媽的眼睛,希望在這事過幾天后,能看到一絲心疼。可是沒有,媽媽立刻冷笑一聲:“哼!多光榮啊!還有臉說哪?”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有“媽媽肯定不愛我”這個想法,當時我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那天夜裡我偷偷哭了,媽媽打我時我沒有哭,但那天,當我認定媽媽不愛我時我一個人在黑夜裡哭了。

但孩子畢竟是孩子,我還是那麼無可就藥地渴望父母的愛。我儘量多幹家務活,好讓父母高興。我們住的院子是只有一個公用水管,每家要自己去打水。我記得有一次我看見鄰居的小孩用小水桶拎回家一桶水,我爸看見了,說他“行啊,能幹活啦!” 我就用家裡打水的大桶跑去拎水,可是太沉了,我只能拎一個桶底的水回家,而且還差點撒了。爸爸笑着跑出來說:“行啦,行啦,給我吧!”我好開心呀!還有一次,我趁爸爸媽媽回家之前把地掃了,桌子擦了,床單鋪平,把屋子裡收拾了一遍。爸爸一進家就笑了,說:“收拾這麼幹淨!好,我晚上帶你們去趙大爺家玩!” 我簡直高興極了!趙大爺是爸爸的師傅,他家住在附近,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小姐姐,去他家玩是我們全家當時生活中唯一的娛樂。

第二天,我又興致勃勃地把屋子收拾得和前一天一樣乾淨,興沖沖的等着爸爸媽媽下班。可是爸爸那天是皺着眉頭進的家門,對我收拾的屋子也視而不見,說:“你這麼大了,一點也不懂事!盆里泡着的襪子也不洗,院裡的垃圾也不倒,整天幹什麼哪!”這時媽媽也進了家門,一看爸爸在說我,我苦着臉在那站着,媽媽立刻就來了氣,瞪着我說“又怎麼了?見着你我就一腦門子氣!真是喪門星!”我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我做同樣的事,為什麼一天是好的一天是喪門星呢?他們為什麼一天高興一天不高興?其實我當時太小,還不明白,我做什麼是沒有關係的,他們每天在外面遇到什麼事,在工作單位順心不順心,他們當天的心情怎麼樣才是決定因素。他們高興時可以對我好,不高興時罵我一個狗血噴頭。我無力控制任何東西,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家裡的令人窒息的氣氛。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不知能犯下什麼彌天大罪,有一次看着我寫作業時,媽媽竟然雙手狠狠地掐我的只穿着短袖衣服的胳膊。我疼死了,卻不敢躲開,伸着胳膊讓她掐,我的心已經麻木了,毫無悲傷的感覺。第二天要上學,我怕同學老師看見我青紫的胳膊,要穿一件長袖衣服,媽媽惡狠狠地把一件短袖衣服扔在我面前說: “就穿這個!讓你們老師同學都看看,多有臉那!”媽媽和我有什麼仇?她打我掐我還不夠,還要在眾人面前羞辱我!媽媽怎麼打我,我都沒有恨過她,但那一件暴露我傷痕的短袖衣服,卻讓我第一次心裡對她充滿了仇恨。

我走路上學,邊走邊想,人也許是不能恨自己的媽媽的吧?可我為什麼這麼恨她?我不願意恨她。我和自己定了個協議,如果今天放學後媽媽能跟我笑一下,或者揉揉我的胳膊,我對她的恨就一筆勾消。啊,也許媽媽還會說:“媽媽是急了才打你的,媽媽其實也心疼你。”如果她這麼說,我挨多少打也愛她。可我知道這是痴心妄想,媽媽不會說的。她就笑一下吧,笑一下就行。

到底小孩恢復的快,昨晚青黑的掐傷到下午放學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紫紅色。我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叫了聲媽。媽媽瞥了我一眼,又埋頭在縫紉機上了。我乖乖的自己去寫作業,一邊寫一邊想,媽媽會不會過來跟我笑笑,或揉揉我的胳膊?過一會兒媽媽果然過來了。我心裡狂喜,滿懷希望地抬頭看媽媽,但迎面而來的確是披頭蓋臉的一陣痛打。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媽媽穿着黑底白花的無袖馬甲,面色猙獰,肌肉抽搐,邊打邊罵:“看你坐的這個姿勢!寫的這是什麼呀!想挨打是不是?不要臉!想挨打管夠!”接着她突然在我傷痕累累的胳膊上又狠狠地掐起來,一邊掐一邊咬牙切齒地說:“我擰死你!我擰死你!明天讓你們老師同學都看看,舊傷沒好又添新的!多光榮!”直到她自己全身哆嗦,她才住了手。看着媽媽扭曲的臉,我的希望徹底破滅了,我的夢想被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仇恨幾乎把我整個吞沒。我發現這仇恨不只是對媽媽的,更多的是對我自己--我為什麼還對她抱有幻想?為什麼不早早死了心?為什麼還乞求她的愛?我恨自己軟弱,我要堅強,再也不奢求什麼愛了,我一遍一遍對自己說,除了姥姥,沒有一個人是愛我的。

爸爸媽媽吵架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什麼事了,我反而希望他們吵架,因為他們一吵起來就沒人來打我了。但他們還是總有時間有理由來打我,掐我,擰我。從來沒有人抱過我一下,沒有人摸摸我的頭,或拍拍我的肩。爸爸媽媽和我唯一的身體接觸就是在打我的時候。他們打我,我已經不哭了,只是倔強地瞪着大眼睛忍受着。我已經認定了他們倆都不愛我,我已經對父母的愛完全喪失了希望。屬於我的只有黑夜,夜深人靜時是我唯一自由的時候。我可以想任何事,我可以用任何姿勢躺着,沒有人來煩我。我想姥姥,但一開始想眼淚就往上涌,於是趕緊逼迫自己不想。有時還是忍不住,就痛痛快快哭一場。

                 (四)

轉眼我上三年級了,作業多起來。爸爸媽媽不能容忍我做錯任何一道題,發現錯題就用最惡毒的語言罵我。如果我的作業本上有一道錯題,被老師打了個紅叉叉,我會整一天心驚肉跳,回家是萬萬不敢把這作業本拿出來的,那麼,本子不拿出來,第二天要交的作業可怎麼寫呢?不能換本子呀?怎麼辦呢?我會被折磨得不能聽課,瞪着眼睛發呆,直到放學一步一步蹭回那個可怕的家。回家看到凶神惡煞的父母,只好慌稱今天沒有數學作業。一邊說,一邊自己就簡直要暈倒。一秒鐘一秒鐘在叫罵,侮辱,諷刺,和指責中挨過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在上學的路上,自己趕緊找個背風的地方,掏出筆和本,飛快地寫作業。一個熟識的阿姨看見了,說: “哎,怎麼在這寫作業那?”我嚇破了膽!這個阿姨認識爸爸媽媽,萬一她給我告了密,我豈不是死定了?我趕緊說:“早寫完了,改兩筆。”邊說邊火速將剩下的作業劃拉完,飛跑到學校。

但是災難立刻就降臨了。我那在寒風裡提心弔膽東張西望,火速做出的八道數學題沒有一道是對的。老師毫不客氣地給我劃了八個大紅叉子,又在旁邊寫了個大大的 “差”字。我從來都是得“優”或者錯一道題得“優--”,連“良”都沒得過,老師突然把批着“差”的作業本放在我面前,我完全傻了。接着,老師說了一句讓我魂飛天外的話:“中午回家讓你家長簽字。”我覺得天旋地轉,腦子裡轟轟作響。我一遍一遍在腦子裡大喊:“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呆若木雞地想:天上下來仙人把我帶走吧,哪怕是海里的妖怪來了我也願意跟他走,帶我走吧,帶我走吧,我要離開這個世界,無論去那裡。。。。。。課間十分鐘,同學們都去玩了,只有我趴在課桌上,一遍一遍說着:“姥姥救我,姥姥救我!”

我看着同學們,心想,他們很多人學習不如我好,又經常打人搗蛋,被老師罰站請家長,他們怎麼還每天挺高興,笑的出來?他們怎麼還沒被父母打死?他們怎麼還能有飯吃有衣穿?這是我後來很多年百思不解的問題。我很長時間以來已經沒有歡笑了,學習比我差的孩子們,怎麼他們的父母還能包容他們?怎麼他們還挺快樂?

中午放學那個可怕的時間象一顆定時炸彈一樣準時來臨了。那一聲玲響,是我十歲的小耳朵里所聽過的最恐怖的聲音。我想:“或許我去死吧,死了不就完了嗎?”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我第一次有死的想法。可是姥姥!我的姥姥!我沒見見姥姥就死了嗎?而且怎麼才能死呢?我胡思亂想着,手腳冰涼,一步三蹭回了家。

中午爸爸在家。爸爸很少打我,有時他還會有笑容有耐心。但我對爸爸仍然採取小心翼翼的態度,因為爸爸情緒不穩定,在極端溫柔和極端憂鬱中來回打擺子。有時他會甜言蜜語哄着我和妹妹,總對我們笑,溫柔得都不真實。我發現這時候我可千萬別高興,因為任何小事都有可能把爸爸推到眉頭緊索,長吁短嘆,摔東打西,滿口亂罵的狀態。他一到那個狀態,我看到的就是一個陰鬱厭世,心灰意冷,滿心發不出的邪火的爸爸。所以爸爸“好”的時候我不敢親近他,他對我表示愛我也不敢信,總覺得是暫時的,早晚他就會因為我不明白的一點小事而轉入“不好”的狀態。十歲的我,不可能知道爸爸那時的苦。我相信他真實的心情是每時每刻都在憂鬱的,在工作婚姻生活孩子社會的多重壓力下,爸爸當時的生活是毫無亮色的。但他又愛我和妹妹,於是盡力壓住自己心裡的苦,溫柔地對我們,可總有繃不住弦的時候,繃不住了就發泄一陣,然後又溫柔起來,周而復始。爸爸的這種不穩定情緒搞得我很沒有安全感,他回了家我總是先看看他今天是“好”的還是“不好”的。

今天我背着這個“差”的作業本回家,多麼希望爸爸今天是“好”的呀!但一進門我就傻了,爸爸的眉頭從來沒有索得這麼緊過,他滿臉陰雲,雙唇緊閉,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爸爸嘆氣的聲音太可怕了,我到現在忘不了爸爸那長長的,低郁的,撕人心肺的“唉--------------!”我太怕聽爸爸嘆氣了,每一聲都讓我心驚肉跳。爸爸摔摔打打地把午飯放在我面前,低吼一聲:“快吃飯!”我哪裡吃的下去!只是機械的把東西往嘴裡填。吃完飯,爸爸坐在一張椅子上,垂着頭,一手捂着胸口,一聲接一聲的嘆氣。那聲音真是把我的心肺都撕成了碎片!他顯得那麼蒼老,其實他當時也不過三十八,九歲。爸爸站起來要走,我豁了出去,掏出作業本讓他簽字。爸爸一看就咆哮起來:“你上的什麼學!你上的什麼學呀你!爸爸的心都要碎啦,你爭點兒氣吧!行不行啊,啊?我的名字怎麼那麼不值錢那?往這沒臉的地方簽?”爸爸的臉太可怕了,我想他會殺了我的,他一定會的!爸爸狠狠地簽了名,把紙都劃破了,說:“還不快睡午覺去!我也不想活了!”我趕緊面沖牆躺下,我心裡大驚,爸爸說他不想活了,我剛剛想過死,他也這麼想,看來不是我一個人哪?這死原來是可以想的一件事情。爸爸會死嗎?他會死嗎?爸爸乒乒乓乓的鏟爐灰,通蜂窩煤。我全身疆硬,等待着爸爸從背後狠打我。我想他會用通火鉗桶死我然後自殺吧。死就死,我不怕,我除了姥姥,沒什麼留戀的。我緊閉雙眼,心裡叫着姥姥,等待着爸爸把我捅死。爸爸扔下通火鉗摔門走了。我全身一軟,癱在床上。

那是特殊的一天,不但我自己第一次想到了死亡,還聽到爸爸也想死。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死亡也是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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