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出門時，你看到我拿衣服，馬上就掙扎着往嬰兒車裡爬。

寶石藍的嬰兒車，是樓上鄰居放在車庫的退役品，邊角處磨破了。你哼哼唧唧，大大的腦袋歪在一側，看姥姥用布條修補你的嬰兒車。你這個小壞蛋，趁我和姥姥一不留神，就將布條拽過去，揉進嘴裡使勁吮吸着。但是布條難以下咽，你扔了它，扯開喉嚨放聲大哭。

可是，我的乳房癟癟的，再也擠不出一滴奶水。

你聲嘶力竭地大哭，將姥姥手裡的奶粉罐打翻，姥姥心疼地揚起手作勢要打你。一罐奶粉20塊錢，已經被你打掉大半了。可是，看着你漲紫的小臉，姥姥揚起的手頹然落下，然後捂住臉抽泣起來。批發市場的劣質奶粉，你一定是厭煩透頂了，所以才故意打翻了它。

我去抽屜里翻東西，你那廂忽然止住哭聲，睜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皮包，然後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撲過來。

我噙着淚抱起你來，囡囡，你可真輕，8個月了，不過15斤。你柔軟的小手在我臉上抓來抓去，我穩穩心神坐下來，正要囑咐姥姥給你做米湯，可你的小手不知怎麼就跑到了我的皮包里。我實在沒想到，寶寶，你會有那麼大力氣，竟然用雙手抱出了那把小小的匕首。

我慌張地奪過匕首，想要查看你是否受傷，姥姥一個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的小祖宗，你是不想活了？”

我嗓子乾乾的，一句話都說不出。那把匕首非常小，我們都知道它傷不了任何人，可是寶貝，我想我眼裡的決絕還是嚇到了姥姥。她猛地將你塞到我懷裡：“我快要被你氣死了。我要回老家，才不管你們娘倆兒死活！”

姥姥蹣跚着下樓，其實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回來。這個世界，她是我們兩個永遠都不會離散的親人，如果姥姥真的走了，媽媽或許真的要帶着你去天堂。

那柄小小的匕首明亮地躺在地板上。我抱着你，身上的力氣仿佛早被那小小的匕首抽空。節目組的電話再次打過來時，我正抱着你下樓，你軟軟的小手抓着我的頭髮晃來晃去，絲毫沒有意識到，你馬上就要見到爸爸了。

胖胖的編導小姐很善良，她不僅給你買了會唱歌的小鴨子，還為你買了很好喝的奶粉。你圓鼓鼓的嘴巴嘟起來，貪婪地抱着奶瓶吮吸。

“吃吧，吃吧，吃飽了我們好見爸爸。”編導小姐疼惜地看着你。

節目開始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的爸爸並沒有出現。

最後一點調解的希望破滅。孩子，媽媽一個人在明亮的舞台上是如此緊張和羞怯。但是，為了你，媽媽會忽略所有嘲諷的目光。

孩子，除了你和姥姥，你的媽媽在世人眼裡，有一個很可恥的名字，叫“小三兒”。

在場的觀眾，甚至嘉賓，齊刷刷的眼神就像鋒利的刀子，扎得我體無完膚。

我幾乎要落荒而逃。可是，一回頭看到台下坐在車裡酣睡的你，勇氣又在我心頭湧出來。

寶寶，為了你，我要講出自己的故事。

一年前，我遇到了你爸爸，他用一個妻離子散的悲情故事打動了我。你的爸爸，他高大英俊，幽默而體貼。

我們很快有了你。那時，我簡直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爸爸體貼溫柔，他是那麼欣喜篤定地等待着你的到來。爸爸已經答應媽媽，等手頭的工程一結束，馬上就同我結婚。

我毫不猶豫地相信了他，一天一天伴着你，等待婚期。

某天去醫院檢查，我看到爸爸偷偷給醫生塞了錢。那個醫生阿姨很正直，她拒絕透露你的性別，說那是個美麗的秘密，應該隨着你降臨世界的第一聲啼哭打開。

我的心，從那刻起開始冰冷絕望。兩天后，我悄悄買了一張去爸爸故鄉的車票。

真相很快大白。在爸爸的故鄉，我們不僅見到了你的爺爺奶奶，還看到了爸爸的妻子。

那個憨厚的女人，真的相信了我只是爸爸同事的謊言，她笑着帶3個女兒，也是你的姐姐們來跟我打招呼。

我在醫院外徘徊了半天，最終在一家小診所下了最後一個賭注，鑑定你的性別。

如果老天成全我，那你就是個男孩兒吧，我祈禱着躺在骯髒的床上。然後，聽到一個冰冷的聲音：女兒。

我癱軟在地。但是孩子，媽媽也同時下定決心，為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寶貝，請原諒媽媽，我跟你爸爸撒謊了，說你是男孩兒。

爸爸果然興奮異常。看着他激動的樣子，我赫然明白，其實他要的不是我，而是一個能給他帶來兒子的女人。

我們得到了更好的照顧和呵護，另一邊，我隱約聽到離婚手續正在辦理。

我僥倖又擔心地打發着日子，一個謊言說出來，總是需要更多的謊言來掩蓋。我假裝喜歡吃一切酸的食品，爸爸笑嘻嘻地在市場買來好多山楂，一個個仔細剔除了核，我含在嘴裡，心裡卻滿是苦澀。

誰也沒想到，爸爸的妻子和孩子們會來找我。她們流着淚哀求我放手，那一刻，我心裡滿是疼痛和悔恨。可是，摸摸肚子裡的你，我只有狠心轉過身去。我實在沒想到那個女人會飛身過來壓住我，她使勁兒踢我的肚子：“我要殺了這個孽種！”

血順着我的大腿流下來，隨後趕來的爸爸，一把推開他的妻子，將我送到醫院裡。

萬幸的是，你保住了。

不幸的是，爸爸終於知道了你的真實性別。

我在醫院住了10天，10天中，他連個影子都沒有。

出院前一天，他鬍子拉碴地出現在病房裡，開門見山只有一句話：把孩子拿掉吧。

我流着淚哀求他。可是，他突然換了一個人般冷冷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孩子的性別？

我絕望地看着他：只要我們結婚，我早晚會給你生個兒子。但是你的爸爸卻揚長而去。從此以後，他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

沒有錢交房租，我們只好搬出高檔住宅小區。預產期近了，萬不得已，我只有向姥姥求援。

姥姥老淚縱橫地看着落魄的我說：“傻孩子，這個孩子不該留啊！”

可是，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殘存的僥倖中，偶爾我會安慰自己：有了你，我才會和他有聯繫；沒有你，我們就永成陌路了。

可是，當我抱着你去公司找爸爸，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他居然說：“我不認識你，這個孩子，誰知道是誰的野種。”

眾人恥笑的目光中，我心中殘存的一點希望轟然坍塌。

我想轉身就走，可是孩子，為了你，媽媽不得不低頭。

你尚在襁褓，我還沒有工作，姥姥每月不足千元的退休金，根本不夠我們生活。

爸爸可以不同我結婚，但你是他的孩子，他應該拿出撫養費。

到電視台做節目，是最後的出路。我希望強大的社會輿論，能讓那個無情的男人擔負起應該擔負的責任。

寶寶，為了你，媽媽選擇堅強地站出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哪怕受盡世人唾棄，只要你不再喝那些劣質的奶粉。

可是，你爸爸堵死了我們最後一條路。

我又想起那把匕首。孩子，如果媽媽不能給你完美的生活，那不如，我們一起同歸於盡。

每場悲劇都會有一個天使來拯救。走出電視台時，那個女編導追出來，將一袋奶粉塞過來，然後摸摸你的臉蛋，看着我，輕輕道：“雖然是場錯誤，可這個孩子，是上天給你的最好的禮物。”

“即便沒有那個男人，你一樣可以讓寶寶健康成長。你知道嗎？我一生下來，我爸爸就拋下我和媽媽離開了。可是我媽媽說，孩子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力量。”她說完，緊緊擁抱了我和你，然後轉身跑進辦公樓。

那一刻，抱着你，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忽然涕淚滂沱。

陽光下，我慢慢用手捧住你的臉。寶寶，你滴答着口水將頭輕鬆地放在上面。世界那麼大，那一刻，我小小的掌心卻成了你全部的希望和寄託。

一種說不出的衝動忽然湧上來。這麼久以來，我一直掙扎在情感的交易中水深火熱。為了博得一個無情男人的垂憐，甚至不惜將寶寶當成了籌碼。所有希望破滅後，我心灰意冷，卻從沒想過，另一條道路已然擺在我的腳下。

那就是一個母親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