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丁丁家長
萬維讀者網 > 海 二 代 > 帖子
微曦(馮馮)--立志長篇小說連載 10-11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02日07:24:52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微曦(馮馮)--立志長篇小說連載 10-11 2012-05-02 10:23:15

10

我們的運氣似乎還不太壞,一路上都算是遇到了貴人。這一次又因為得到陳排長的幫助,順利地上了車。車子也順利地開出了,照一般的行車情形來說,只需六個小時以後,就可以抵達興寧了。母親大概是相當地疲倦,車子開出不久,她就睡着了。我呢,睡一回兒,醒一回兒。
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我常給震醒了。醒了以後,向窗外一望,發覺車子在彎彎曲曲,迂迴旋轉的山上公路上慢慢向上爬,向下一望,山谷一落千尺,或者是梯田好幾十層,看起來非常怕人。
我們一共是三輛車子一同走,三輛車子遙遙相接,互相照應,有一次,最前面的一輛拋錨,我們後面這兩輛趕上了也停在一起,司機都下去幫忙修理。所有的乘客做了半天的沙丁魚,就都趁這個機會下來走走或者大小便。弄得路邊到處都是大小便的人,母親自己也下去走走,到比較偏僻的角落去了一下,回來又抱我下車去大便。她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小孩子沒有不愛吃的,我早就想吃那包包里的豆沙包子啦。母親問我,我當然就餓了。
當我站在車子旁邊吃包子的時候,忽然天空中出現了一陣嗡嗡的聲音。前日的經驗記憶猶新,我嚇得要命,連忙拉着母親的衣服。
『媽媽!飛機!』
母親也注意到了,當她看見天空中的塗着紅膏藥的三架飛機的時候,她的臉色立刻就變成了慘白。
『哎呀!日本飛機!』她尖聲地大喊:『虎兒!快逃!』
她拖着我就向路邊的斜坡上面跑。跑了好一段,才在一團小叢莽下面躺臥下來。
公路上的乘客看見我們這兩個人失魂落魄的樣子,似乎都覺得很滑稽,很多人嘻嘻哈哈地指着我們笑。他們那裡知道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可怕的經歷呢。
不過,我們也的確似乎是太膽小了一點,那三架飛機根本就沒有向這裡飛來的企圖,它們掠過這座大山的邊緣,一直向西邊飛去了。所有的人都站在那裡指指點點,說東說西。
那時候,前面拋錨的車子又修好了,司機喊一聲上車,大家就搶上車,亂做一團。
母親連忙拖着我跑下斜坡,當我們跳下公路的時候,車上的人已經紛紛地在罵我們了。
『那麼怕死!』坐在我們對面的一個男人夷然地望着我母親說。
母親沒理會他。車子開動以後,母親還是很不放心地朝着窗外看,她不睡着了,她叫我也不要睡。
『虎兒!別睡覺!』她說:『那三架日本飛機恐怕還會回頭來的。』
我真的不敢睡,恐懼已經驅走了我的睡意了。
車子走了不到五分鐘,正在密切注意外面天空的母親失聲叫了起來。
『哎呀!敵機回頭來了!』她推一下司機:『快停車!快停!敵機來了。』
那時候汽車的引擎聲音響得很,一點見也聽不見飛機的聲音,可是,千真萬確地,那三架日木飛機正在後側低飛過來,飛得很低;我看得非常真切,三架飛機像三道箭般地射過來。飛機頭上的螺旋漿旋轉着,閃着森森的寒光。
司機立刻就發覺了,他立刻就煞車。我們這輛是最末後的一輛車,首當其衡,司機還沒來得及打開車門,那幾架飛機已經像巨魔般地撲上來了。
母親抱着我,迅速地往地上一倒。
『咯咯咯…………』一排機關槍在我們耳邊爆炸,飛機巨大的影子立刻能橫越過去了。
車上是一片號哭哀叫的聲音。
母親微微抬頭一望,看見飛機越過去了,她立即爬起來。動作非常敏捷,我敢說我一直到現在我也沒見過另一個女子有她那麼敏捷機警的行動的。她抱起我,向窗子外面一放,我就落到公路上了。她自己也很敏捷地跨出窗子,跳了下來。
『跑!虎兒!跑!』母親拖着我,向路邊狂跑。
沒跑兩步,飛機已經轉頭回來了。我看見它偏着一邊翅膀飛過來。
母親立刻臥倒在地上。
『虎兒!快打滾;到溝里去!』在飛機的怒吼中,我仍然可以聽得她底很清越尖銳的聲音。
她橫着滾轉,很快地就落在路邊的溝中了。我也學看她的樣子,滾下去。
『咯咯……』我們剛落在溝中,機關槍又響了。
車子裡一片悲慘的叫喊。母親是對的,假如她慢一點兒,要奪門而出的話,那我們就和那些人一樣了。
我們面對面地躺臥在溝中。幸而這道溝很深,而且也還乾燥,溝的外面就是一道山壁,對我們非常有利。
這三架敵機侵襲的方法比上一次我們遇到的要毒得多了,它們分開來,三架輪流地攻擊這幾輛汽車,並  不給予我們一分鐘的空隙。我們真險,假若不是母親機警,先行逃脫,這時候就沒法子逃了。
機關槍不停地在怒吼着,飛機的惡魔般的吼聲在發揮它的恐怖威力,子彈的颯颯尖叫在我們頭上越過,山壁上的泥土紛紛地落下來,撒了我們一身。幾輛車子上哭喊的聲音漸漸地低下去了。我覺得膝蓋很痛,我的手掌和肘也很痛楚,那是溝里的小碎石壓的,可是我不敢動,也不敢抬頭看。
母親緊閉着眼睛,眼淚溢流了出來,她的嘴唇不住地唸着:
『南無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保祐我們;保祐我虎兒……』
敵機一架接一架地掃射了十多分鐘,終於飛走了。飛機的聲音漸漸地隱去以後,母親爬起來,跪着四面看看,然後把我拖起來。我的膝蓋上已經磨破流血了,手也磨破了。可是,這跟公路上的慘象一比,算什麼。
路上東一個西一個人,躺着在血泊中,有的已經寂然無聲,有的還在呻吟。
『媽啊!』『娘啊!』『哎喲!』……車上,地下到處是一片悽慘的哭聲哀叫。
前面的第一輛車子還着了火,嗶嗶剝剝地在燃燒,火光熊熊,一團團黑煙,滾滾升空,飄來一陣難聞的焦臭。
遠處的天空中,那三架敵機漸漸沒入東方的雲海當中。
幸而逃脫毒手的一些乘客,不是望着這片慘象發呆,就是落淚痛哭。
母親看見這片景象,情不自禁地哭了,眼淚流滿了一臉。平常我有一點兒破損,她都會緊張萬分地替我料理的。可是這時候她似乎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她叫我在路邊等她,她自己就跑到我們的那部車子上面去。我看見她去了好久都沒下來,我着了慌,也跑過去,當我爬上車門的時候,那景象把我嚇壞了。我有生以來還沒看見過這樣的景象,我哇哇地哭起來了。
車門上躺着幾個男人,一個腳在下面,上半身在車上,已經給槍彈打開花,一個俯臥着,頭碰在泥土裡,衣服翻了起來,露出了背部,血汨汨地在他們身上流出。像河水般地,鮮紅的血從車門的階梯流下來,流到泥土裡,泥土雖然是那麼乾燥,也一下子吸不干那血潭。
車廂裡面呢,渾身是血,到處是稀爛的衣服碎片和血肉,幾乎每人身上都有一大片蜂巢般彈孔,燒焦的碎爛的衣服,和模糊一片的血肉,每一具屍體的臉部表情都是猙獰可怕的,驚恐的眼睛和張大的嘴很多都沒有合上。傷亡最慘重的,除了前面焚燒中的那一輛車子之外,恐怕就算是這一輛了。
有一些傷重未死的人被壓在屍體下面,不住地呻吟哼叫,有些幸而不死的小孩在放聲痛哭。一些輕傷的人正在努力地掙扎,要從死體堆中爬出來。
我發現母親正在車上,站在血泊中,費力地幫助那些受傷者掙扎,她身邊還有三個男人,也在合力地做這件事。他們三個人似乎是全車唯一完全沒有受傷的成人。因為除了他們之外,我再沒有看見一個能夠站得起來的人了。
母親和那三個男人合力地把輕傷的人一個個地從屍體堆中挖出來,有幾個被救出來以後,自己爬下車子,坐在路上哭泣。
母親救出了兩個小孩,把他們抱下車子,放在地上,又再跑到車子上面去。她的衣服上染了許多血跡,鞋子也變成了鮮紅的了。她似乎已經很累,可是她仍然幫着那三個男人搬動那些屍體,搶救那些壓在最下面的未死的人。
母親的身體本來就不強健,經過這一連幾天的辛苦,現在又費盡了力量搬那些沉重的死屍去救助別人,她做不了多久,就氣喘得很厲害了。她用力搬動的時候,行動也很遲鈍了。當她再扶持一個重傷的女人走下來的時候,她和那個女人兩人都從階梯摔下來了。她給摔在地上,喘了好半天的氣,還爬不起來。那個胖女人壓在她身上了。
她在地上抬頭找我,頭髮散亂,臉色極其慘白,臉上都是淚痕,身上也染了許多血跡。
我看見她這個情形,嚇得沒命地哭叫。
『媽媽!媽媽!』
『不要怕!』母親說:『媽媽沒有什麼,不過是累一點兒。你來幫媽媽一下,把這個女人推一推……』
我跑過去,用盡平生之力推那個胖女人,母親自己也用力掙扎,合母子兩個人的力量,總算把她從母親身上推下去了。這一件事,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有些奇怪,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究竟有多少力量呢?可是那時候我就是那樣地做了,而且我覺得我已經救了母親了。事實上,真正的力量還是母親自己的。我那點微小的力量頂多只是對她有一點點幫助而已。
母親坐起來以後,仍然不住喘氣,似乎累得不能再動了。她一直坐在地上,身體靠在汽車的鐵皮上。這時候我才發現,汽車的身上到處都是彈痕。母親休息了好半天,才能夠站起來。
那三個男人共同合力地抬了一個男人下來,放在地上,被抬的人搶天呼地地哭喊:
『我的老婆啊!我的女兒啊!都完了!我不要活了……』
他自己也受了傷,血從他的大腿上的爛布和肉洞中涌涌而出。
母親一看見這情形,向那三個男人說:『趕快要替他止血,不然很快就死了!』
『怎麼止法呢?』
『找些衣服來撕成長條,替他紮起來吧!』
母親說,有一個男人跑到車子上面,撿了一件衣服下來,將它撕成好幾幅長條,替那個傷者包紮。
『要按住他的動脈呀!』母親說。
可是那幾個人不懂得什麼是動脈。母親沒有辦法,只好過去,替他壓住了腿上的動脈,並且幫忙包紮。那個人流血太多,不久還是暈過去了。
母親撕裂許多衣服,一個個地為那些傷者包紮。那時候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因為太陽已經沒入了西天的一層灰紫色的雲層當中。風漸漸大了,吹得母親的頭髮紛亂。我緊緊地跟在她的身邊,我害怕得很。我不斷地啼哭。
『勇敢一點吧!』母親不住地鼓勵我:『你是個男孩子!男孩子是不哭的!』
話是這樣說,我的哭泣並未能制止,母親自己也在哭泣,她一面流淚一面替人家裡傷。
還有什麼比這片景象更可怕更可哀的呢?一輛車子已經燒得只剩下了灰燼,散發着燒焦屍體的氣味,滿地上都是傷亡,兩輛車上滿堆着屍體,地上成了血潭,太陽快下山了,寒風在吹着,兩面都沒有車子開來,僥倖從死裡逃生的人和屍體一同地被遺棄在這個荒涼的山嶺上。

 



   我們的司機也死了,前面的一輛車子水箱給打壞了,三輛車子裡面,一百多個乘客,一共只剩下了十四個完全沒有受傷的釜底遊魂。這十四個人當中,只有母親一個是女人,三個是孩子,包括我在內。天黑的時候,大家對於等候路過車子已經絕望,都聚在一起商量。
『再等兩個小時吧!』有人說:『六點鐘從河婆開出有一班車,八點多就可以到達這裡了。』
『這附近有沒有村莊?』有人問。
『恐怕沒有。』有一個人說:『我來回走了十多次,都沒看見過這附近有村莊。』
『這裡距離河口還有多遠?』
『還有四十分鐘左右的路程。』
『走路?』
『不!行車四十分鐘,還要越過好幾個大山呢。那些山據說都有土匪。』
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都沉默了,最後還是決定在這地方守着,等候八點多到達的班車。大家聚坐在山坡旁邊。
風很大,很冷。母親的膽量真不小,她居然還敢摸上車,找到了我們自己的小皮箱和那包食物,拿下來一看,當然外面都染上了血跡了。母親因為救人的緣故,弄得兩手都是血,這山上又沒有水,沒法子洗。
『虎兒,』母親叫我:『把紙包打開,媽媽手髒。』
我順從地將紙包打開了,在打開的時候,我很怕那些染在上面的血跡,儘量小心地避開它。
『把包子拿去分給那些叔叔們吃。』母親說。
我有些猶豫了。因為,我有些怕那些人,同時我不大喜歡人家吃我的東西。
『快點!聽話呀!』母親溫和地說:『虎兒乖。』
我勉強地聽從了,捧着那包包子,笨手笨腳地走到那幾個男人前,可是一言不發。
『請叔叔吃呀!』母親在後面說。
『叔叔吃!』我對着第一個人說。
那個人一點也不客氣,拿起了就吃,也沒有說謝謝。我挨個地分下去,陳排長送給我的二十個包子給他們統統拿光了,一個也沒剩下。有些人自己就拿了三個,一點也不管人家有沒有。只有四個人是本份的,他們只拿一個,而且還懂得說謝謝。分完以後,我和母親自己反而沒有吃的了。這些人也很奇怪,竟然沒有一個人會將他多拿的分出來給我們吃。
母親一看情形不對。不敢再叫我打開那包肥雞了。請他們吃了沒關係,他們竟連主人的那份也吃掉。
幾個男人吃過包子之後,爬上車頂,把綑行李的繩子割斷,那些行李就紛紛地滾掉了下來。他們找一些毯子被子出來披在身上禦寒,也是各人拿各人的?那兩個孩子沒有人管,沒有人給吃的,也沒有人給他們衣物。
母親過去,也找到了兩床毯子。她把那兩個哭着的小孩抱到路邊,替他們兩個披上一床毯子,然後她自己也披上一床,將我罩在裡面。這樣一來,我就覺得暖和些了。
那兩個小孩不停地哭。母親將那包肥雞拿到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背着那些男人,悄悄地撕開和我一起吃,不敢再請客丁。可是我們並沒有全部都吃完,母親將一些拿去給那兩個孩子。有一個立即就停止了哭泣,開始吃了。另外一個比較小的,大概像我這麼大的,手裡拿着吃的,不會吃,還是哇哇地哭。母親哄他,他越發哭得厲害了。
夜深了,風更大了。雖然是里在毯子裡面,我還是覺得很冷,我緊緊地擁抱着母親。四周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然而那些熱焦的屍體味道,隨風飄來,非常不好聞,使人無法忘卻那些車上和路上的屍體,那些傷者的呻吟,孩子的啼哭,一直在我身邊縈繞不散,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可以聽見那片悽慘的聲音,那一場可怖的夢境仍然歷歷如在目前。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的理解力是很小的,然而當我的心烙傷得太早了,這一切的烙痕已經永遠無法從我的心中磨滅了。如果有人說我將那些景象描寫得不夠或者不真實,那也只是因為我那時候實在還太小,懂得的不多,沒有留下一個十分完整的印象之故。
母親似乎也冷得受不住了,不住在打哆嗦。她向那些人說:『你們男人到山坡上面去找些枯枝來生個火吧!生一堆火不但可以取暖,還可以引起往來的車子注意。』
可是沒有一個人動身,所有的人都縮做一堆。母親又再提議一次。這一次她得到的是這麼粗魯冷酷的一句: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拿呢?』
另外的兩個男人用客語在批評。
『女人想差遣男人!真是笑話!』
『這個女人不知道是什麼路數。』
在二十多年前,在那種重男輕女的地方,女人都是下田耕種,侍候男人的。無疑地這些男人視我母親為怪物了。那時候我當然不懂得這些情形,我聽見人們這樣批評我的母親,心中又氣憤又恐慌,可是我已經學會了怎樣以忍耐來保護自己了。我沒有作聲,然而,幸虧那時候是黑夜,如果是白天,這些人必然會看見我的充滿仇恨和憤怒的眼睛的。
九點多的時候,在我們來的路上出現了兩點燈光。它正在沿着公路迂迴地上山。所有人都興奮了起來。
『車來了!車來了』大家不自主地喊。
母親和我也興奮地向那兩點燈光注視。它走得很慢,看着它在下面的公路上慢慢向上爬,爬了好半天,才繞完一個灣,一回兒,它又隱沒了,過了許久,才又重新出現,還是在老地方,不過比較大一點了。光是這一段山路,它幾乎就花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地,消失了一陣之後,那兩盞燈忽然地出現,它終於朝對看我們這個方向駛來了,燈光越來越大,越來越耀眼。
那些男人紛紛起來,跑到馬路中央,在燈光的照射中,每一個人的疲之的臉上都露出了希望。
那輛車子漸漸來近了,車頭燈的光芒照得人眼花,那些男人紛紛舉起他們的手,向司機打手勢。
『停車!停車!』大家紛紛地亂喊,一齊攔住它。
那輛車子在我們面前停住了。那是一輛貨車:
『丟那媽!你們幹什麼攔車子?』司機座旁邊的一個大漢拔出一枝手槍,氣勢洶洶地大罵:『要打劫?你們是那一路的?』
大概他是看見這些人都披着氈子,一付怪樣子,以為是遇到了強盜了。
『出了事情啦!』有一個男人對他說:『你看看清楚再緊張也不遲!』
『張大你的眼睛看看吧!』另一個說。
那個人探身子到車外來看一看,那滿地的屍骸,吃驚地問:『這是怎麼回事?遇了土匪啦?』
『敵機掃射的……』那些男人爭着將情形告訴他。
『帶我們到興寧去吧!』
『好的!』那個人臉上立刻換上了一付笑容:『都到後面去吧!位置不多,站一站好了!』
聽見這一句話,那些人高興極了,大家爭先恐後地向車後而去。他們剛向兩旁跑,讓出一條路來,車上的那個人向司機呶一呶嘴,司機立刻就踩油門,呼的一聲,車子像箭般地就向前衝去了,揚起了一陣黃色的塵霧。
那些男人非但沒有一個上得了車,都給罩在黃色的塵霧當中,弄了一身灰
土。
﹃丟那媽!﹄
﹃混蛋!哄我們上當!﹄
﹃×他祖宗十八代!﹄
那些男人們把什麽粗話都罵出來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母親覺得很奇怪:﹃難道他連一些同情心也沒有嗎?﹄
﹃同情心!﹄有一個人哼了一聲說:﹃這些私梟有什麽同情心!﹄
﹃私梟?﹄母親不懂。我更不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混蛋!哄我們上當!﹄
﹃那一車子都是西藥和洋酒洋煙呀!﹄
﹃怪不得他不敢儎我們了。﹄母親說。
﹃儎了我們到興寧,他不等於自己向緝私處報到?﹄那個人說:﹃你想想看,我們坐他的車,我們也知道了他的秘密,同時人家會因為我們被敵機掃射的新聞而順帶發現他,他怎麽會冒這個險裝帶我們。﹄
﹃你知道是這樣子的為什麽剛才不揭穿他?﹄有人說。
﹃你去揭吧!他手上有槍!﹄
﹃對了,這些私梟和土匪一樣,殺人不眨眼的。﹄
﹃這一下怎麽辦呢?﹄母親說:﹃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有車來呢。﹄
﹃商車已經過了時間不來,大概又出了事了。﹄
﹃怎麽辦呢?﹄母親焦急地說。
﹃只好到天亮才作打算吧。﹄
大家一籌莫展,只好又回到路邊蹲着。
風越來越大,吹得我牙齒也打戰。自從那輛車的強烈燈光離去以後,我覺得四周似乎更加黑暗了。
我很睏倦,但是寒冷使我無法入寐。
過了許久,那山下忽然出現了一串燈火,數一數,有七對燈光,大家的希望之火重新燃點了起來,紛紛站起來看。
﹃別又是私梟的車罷?﹄母親說。
﹃不像,他們沒有這麽大的規模。﹄旁邊的一個人回答,
那些車子終於爬上來了,那些男人們又去阻截。
這一次的車隊的確不像是私梟車子。頭一部是客車,上面裝得滿滿的是人,後面的是些貨車,也裝滿了人,前面的一部熄燈停下來以後,後面都跟着停下來了。
﹃什麽事呀?﹄車上的人紛紛地問。
﹃帶我們到興寧去吧!﹄母親這一次不再落後了,她首先跑到司機旁邊:﹃司機先生,我們的車給敵機掃射了,你看看前面。﹄
司機將車頭燈重新打開,燈光照在那些屍體和傷者上,他們車上本來有許多人探頭出來看的,這時候通通吃驚地叫喊了起來。後面的幾部車子的人有些跳下來看情形的,也都看見了,通通都叫了起來。
﹃帶我們到興寧去吧!﹄母親又求那個司機:﹃那邊還有許多受傷的人,幫幫忙一起帶走吧!﹄
司機問:﹃一共有多少人?你們!﹄
﹃十多個!傷的有三十多,﹄母親說:﹃做做好事吧!﹄
司機似乎已經答應了。可是車上的人鼓譟了起來!
﹃不行!我們都擠不下了!﹄
﹃司機!快開!﹄
﹃快走!日本鬼快趕上來了!﹄  
﹃你說什麽?日本鬼快趕上來了?﹄母親吃驚地問。
﹃河婆丟啦!你們不知道?﹄那個人說。
﹃幾時丟的?﹄有一個我們的同伴問。
﹃四五點鐘就打進來啦!﹄
﹃快走吧!講什麽鬼!別耽誤時間啦!﹄
那幾個男人吃過一趟虧,學乖了,一湧向前,搶着上車子,可是給車上的人推下來了,不知怎麽一來,車上車下就打做一團糟。
母親一看情形不對,抱着我就奔向後面的車子,她一直奔到第三輛車子後面,那是一輛貨車,上面也已經裝滿了人了,這一次母親不再浪費時間於請求了。她把我舉高,硬往車內一放。我已經比我同年齡的孩子老練得多,我也很機警地就跳進去。碰着了人我也不管了。
﹃不行呀!不行呀!﹄車上的人紛紛提出抗議。可是母親將小皮箱也拋進來了,她自己也向上爬進來了。
﹃不行呀!裝不下啦!﹄車上的人推她下去,還有一個人推我。
我忽然像長了許多歲似的,我雙手拉着母親的手,用盡平生之力向上拉。
﹃媽媽!媽媽!﹄我一面拉一面哭叫:﹃媽媽!﹄
推我們下去的人停手了。
有一個女人伸出一隻手拖了母親一把,她終於擠了上來,上面擠得她連站都站不下了。
正在這時候,車子突然地向前一衝,所有的人都向前倒下去,露出了一些空隙,母親趁勢蹲下去,才算是佔了一點兒空間。我拼命將她抱住,我怕極了,我怕人家把她推下去。
﹃媽媽!﹄我發覺母親安然地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哭得更厲害了。
車上的幾個女人都嘆息了,有一個還拭眼淚。她可能就是伸手拖我母親一把的那一個。
車子向前疾沖,我們母子只有數寸之地,蹲在車尾最後面,三面給人堵着,一面給車尾的護板隔着,倖免摔下去。後面的車子的車頭燈照射在我們身上。
母親的頭髮散亂無比,她的大眼睛中含着淚光。母子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眼相對。
﹃那兩個孩子!﹄母親哽咽地說:﹃我沒有辦法救他們了!﹄
事實上,就連那些男人也沒有人能夠擠上了前面的車子,就有,也沒有幾個,我看得很清楚,我們的車子把他們拋在後面。他們在燈光照着的車尾灰塵中揮拳喊駕。但是,只是那末一瞥而已,只一下子,就看不見他們了。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11: 毛毛上學記:玩比學的時間長
2010: 一位美國人對文科專業的偏見
2009: catherine is here
2009: 幸福人生講座(十七):怎樣讓孩子不會
2008: 海外華人子女教育和文化傳承
2008: 讓中華文明,為人類文化發展指引方向
2007: 世界名校點評:五大牛校八條小牛
2007: 遠嫁美國,讓我飽受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