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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7-28 (第一部)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24日12:52:58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7-28 (第一部) 2012-05-24 15:51:44

27

流亡的隊伍又重新踏上了征途,風雪雖然已經平息了,但是路上的雪還沒有凝固,我們的腳每一步都陷入雪中,在這雪深沒脛的雪地行走,非常困難,儘管我們心中焦急,儘管我們希望走得快一點,我們仍然走得像涉水一般慢,很多嬰兒因為受不了寒冷而啼哭,學生們很多也掛着眼淚,哽咽着,我的心慌得很,敵人距離我們只有二十里地不到呢!我們這樣子走法,又是沿着公路大道走,我們隨時隨地都會給敵人趕上,這一給趕上了怎麼辦呢?這十多個女人和兩百多個孩子,會遭遇到什麼命運呢?我害怕極了。有一陣子,我想了又想,我想到,萬一敵人眞的趕上來的話,我只有拼了!我的口袋中有一柄童軍刀,而且我還有手上當作手杖用的童軍棒。如果敵人敢逼近,我只有拼了!當敵人接近的時侯,我要用我的棒和尖刀保護我那病弱的母親!我免不了會死在敵人的子彈或是刺刀尖下,然而我必定拼最後的一口氣保護我的母親。想到這裡,我的喉嚨哽咽了!我忍着淚……那時候,經過這許多折磨,我已經比較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我偷偷看看身旁的母親,她的臉色蒼白得像路上的雪,她的步伐非常不穩,如果沒有那根她藉以扶持的童軍棒,我怕她眞的會隨時倒下來。我擔憂得很,我怕她會像前一次那樣,忽然地倒下來。不過我又想,那一次可能是因為她抱着一個孩子支持不住,現在她沒有任何負擔,也許不會再倒下來的。我一陣子覺得很安心,一陣子又覺得很擔憂,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母親。啊!多麼可怕的旅程啊!
母親似乎並不太擔憂她自己,要不就是故意地表示鎮靜,她的臉上沒有什麼驚慌或是不安的表情,相反地,她不時地用淺淺的微笑來回答我的焦慮的跟光,使我增加了信心和勇氣。
然而,過了不久,我所憂慮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忽然發現母親的神色完全地變了,她額上臉上冒出了不少的黃豆大小的汗珠,她的手無法用力將童軍棒端正地支撐在地上,步子再也擧不起來,她勉強地把棒向前一挿,挿得歪歪地,人就向前一傾!我叫了一聲,立即跳過去,用我的兩臂支持她。
還沒有等到我問她,她先就向我微微地笑,氣息微弱地說:『媽不要緊!』可是才說完,她就整個地倒下去了。我給她身體的重量壓迫得屈膝跪了下去,一點兒也抱不住她。
她的皮膚像火一般地燙,她的眼睛緊閉,看樣子好像是昏昏沉沉,因為她一回兒張開眼睛望一望我,立刻又閉上了。
『啊!媽媽!媽媽!』我驚慌得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眞的,怎麼辦呢?在這水天雪地之中,敵人又迫近了。
這件意外的事故很快地就給前面的隊伍看見了,學生們和修女們紛紛都停了下來。院長和許多人都踉蹌地回頭跑過來。
『怎麼啦?』『什麼事情?』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冼阿姨!』學生們緊張而關切地在喊。
『冼姑娘!』修女們爭着跪下把她抱住。
我心中難過得很,可是我強自抑制着,將剛才發生的情形告訴院長她們。
『那怎麼辦呢?』有一個修女說。
院長似乎在倉猝間也無法決定應該怎樣處理,她跪下來,摸摸母親的額,又翻一下她的眼瞼,將手放在她的鼻孔前面。
『發着高燒呢!』院長自言自語地說:『情形似乎很嚴重!我們又沒有醫生!這附近,連房子都看不見………』
母親忽然清醒過來了,她睜開眼睛無力地望着她面前的人。
『你們……走吧!』她的氣息非常微弱,勉強地說。她的臉上非常困難地展出一絲微笑。
『好了,她會說話了!』有一個修女說。
『你覺得怎麼樣?冼姑娘,』院長很慈和地問我母親,可是平靜的聲音中含着無限的隱憂。
『我沒有什麼。』母親說:『你們繼續走吧!我慢慢地就來……不要為了我停下來!』
『我們怎能夠拋下你不管呢?』院長搖搖頭說:『你病得這樣厲害!』
『日本軍隊快來了呀!』母親說:『快點走吧!不要管我了!時間不多了!快走吧!』
『冼姑娘!我一生沒有這樣為難過!』院長哭泣了起來,沒想到外表那末強毅的院長會忽然地哭得這樣老淚縱橫。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母親說:『我求求你們,快走吧!不要管我,只要將我的虎兒帶去,那就行了!』
聽見母親用微弱的音說這一句話,我心如刀割。我大哭了起來,哽咽着說:『媽媽!我不能離開您!』
『你去吧!跟着大家走!』母親的聲音非常平和,似乎沒有一點兒悲傷。
『我不能!我不能!』我狂喊着:『我要跟媽媽在一起!』
『日本鬼子就要來了。你……聽媽媽話!跟院長走,她會好好照料你的!只要你記得媽,就行了。』
『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陪媽媽!』我已經哭得抬不起頭,一臉的熱淚滴流在水雪上。
『聽媽媽話!快點!不要耽誤了大家!』
『啊,媽媽!』我哽咽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院長搖搖頭。修女們很多都在流淚,在胸前劃十字。
『去吧!虎兒!』母親在催促我,她的聲音微弱得差點兒聽不見了,可是她的鎮定的微笑仍然沒有改變。
『我不能!我不能|』我號喊着抱着母親,又向院長她們叫:『你們走吧!我要陪着我媽媽!』
院長用含着眼淚的眼睛望着我們,低嘆了一聲:『那怎麼可以呢!我們無論怎麼樣也不能拋棄你們母子的!』
那時候圍觀的學生越來越多了。他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聽見院長說了這句話,他們紛紛地叫了起來。
『我們要冼阿姨!』有人在喊。
『我們來抬她!』
不管我們同意不同意,比較大的學生們和修女們很快地就舖兩床氈子在雪地上,在上面一邊放一根童軍棒,然後再將氈子覆蓋過來,造成了一個臨時擔架,這原是母親平常教他們的,他們居然還記得,而且應用上了。擔架做好,他們就七手八腳地把母親抬放在上面。
『走吧!』四個男生抬起擔架,開始踏雪前進。
院長的淚眼中閃着喜悅的光芒,她揮動肥胖的手。
『走吧!』她提高了她的聲音向前面的隊伍說。
於是整個潰散了的隊伍又重新恢復了隊形,在茫茫的白雪中繼續前進。
躺在擔架上的母親這時候已經失去了她的平靜,她的眼角滾出來大顆的淚珠,流到髮根,消失於氈子上,我緊緊地跟着,走在擔架的旁邊。我的心中非常感激,也非常難過。流亡!流亡到何方?我們這批婦孺,在這氷天雪地當中,在這敵人緊迫的情況之下,我們母子還要增加團體的困難,使行程更加艱辛,速度更慢!我們下一個小時,會遭遇到什麼?誰能逆料?是不是大規模的屠殺,使我們屍橫遍野,血染雪原?縱然能躲過這一劫,我的母親如此病危,能否脫險呢?我們是不是能夠渡過一切難關?我非常惶恐和擔憂。可是我並不像從前那末軟弱,我已經學會了默默地忍受,咬牙忍受。

我們以為這一路上是不容易看見村落人家的,誰知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沒走多遠,大概衹有兩里路,前面就出現了一座不小的村落,和一個小小的驛站。那時候母親已經昏昏沉沉地在發高燒。我心中有了一個意思,想在這個村落里找醫生,替她看一看病,但是我無法作主。於是我在母親耳畔呼喚她,問問她的意見。我叫了許多次,她都沒有甦醒過來,我用手摸她的額,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毫無反應,她的皮膚燙手得很,短促的呼吸噴出的氣也是燙人的,有幾分鐘我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的年紀又小,又沒有力量,沒有錢,我能做什麼呢?幸而我的猶豫並不太長久,衹有那末幾分鐘而已。我很快地就明白這是一種必須當機立斷的情勢,我知道過了這一站,前面不知道要多久才會有站,時間太久了母親的病況恐怕會有變化,同時我也明白我不能再像一向那末懦弱,我必須堅強起來。現在母親病了,一切都要靠我了,我不能儘是哭,我知道光哭是沒有用的,我必須自己趕快下一個決斷才行。除此之外,我還明白,即使母親的病況不會發生變化,我們也不能長期地叫這些孤兒抬着她走,看他們多吃力,走不了幾十步,換了好幾次人,為了我們,他們走得比一向更慢,這樣下去,萬一敵人追上來了我們大家怎麼辦呢?敵人一追上來,恐怕沒有一個人會倖免,那豈不是都是因為我們母子的緣故嗎?我很瞭解母親不久之前要獨自留下的意思,作為她的兒子,為了全體修女和孤兒的安全,我覺得這是我運用我的決斷的時候了。於是我對院長提出了要求:
『院長,請把我母親和我留在這個村子裡吧!村子裡也許會有醫生,你們繼續上路好了!不要再管我們。』
院長起初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話,我反覆地向她解釋,說是不光是為了母親的病,也是為了大眾的安全。
『那怎麼可以拋棄你們呢?』院長說。她的灰藍色的眼珠閃着困擾猶豫之色,她的起皺的臉似乎更加皺了。
『這並不是您拋棄我們,』我說:『是我們請求您!』
她一定是很驚訝於我會說出這種話的,她必定覺得奇怪!何以一直是稚氣未脫不懂世務的我會忽然變得這樣老成起來。她用疑惑的眼光看我好一會兒,她絕對不會知道,從劫難中,我其實已經慢慢地將自己鍛鏈得堅強了。我一向表現出來的童稚氣質,是因為在母親的照料之下的情形。一旦需要我自己獨立的時候,我的飽經憂患而得的堅強意志力和獨立能力就曾漸漸地現出來了。
在我的堅決請求之下,院長終於不再堅持她的意見,她答應了我的請求,叫學生們將我母親抬到一個路旁的破車站裡,放在候車用的長椅子上。然後她才含着眼淚,為我們祝禱了一番才離開,臨走的時候,她將一些鈔票塞在我手裡,我沒有拒絕,因為我知道我們需要它。她們沒有太多的時間來和我道別,我想她們每人都知道情勢的危迫,縱然她們心中不願意拋棄我們,而且也有許多話要說,可是時間和現實已經不容許她們多作表示了。她們匆匆忙忙地說句祝福的話就走了,每個人都含着眼淚,孤兒們很多湧進這小小的破車站來,哭着喊冼阿姨,然後依依不捨地離開。所有的人都說要為我母親祈禱,我相信他們的確會那樣做。所有的人都說希望我們很快就能再相見,我相信它是可能的。我並不以為這是生離死別,我以為我們不久就會相見。誰知道從此我和他們就再沒有相聚在一起的機會呢。從茲一別,多年來,我就和他們失去聯絡,連一些音信都沒有,那時候的孤兒,今日無疑地都已長大成人,現在也許還有不少會和我同處於此地,可是我們怎樣能夠重新認識,一同回味當年這些遭遇呢?

 

 

躺在椅上的母親一直昏迷不醒,而且熱度越來越高了。她低聲地哼着,在這空無一人的破車站裡,她的譫妄性的哼聲聽起來更加可憫,它給予我一種空洞的感覺。我四面看看,那些已經發黃的行車時間表和價目表,靜悄悄地貼在竹壁糊泥的粉牆上,兩個牢籠似的售票口空空洞洞,刷在牆上的一些抗日標語仍然存在,地上到處是廢紙破布,菓皮垃圾,還有一堆堆的大約屬於小孩的糞便,看情形這個地方的人早都逃光了。在這種情形之下,我該怎末辦呢?
我首先想到的事就是要將母親隱藏起來,因為這個車站就在大路旁邊,萬一有日本軍隊經過,我們就危險了。可是,藏在哪裡呢?這個破車站只有那末一間小小的房子,除了三面牆壁之外,就是兩張長椅子,從前面沒有門板的大門望進來,一目了然,無論怎麼躲藏法,都是徒然的,於是我就想到路邊的那幾家人家去,求他們收容我們。這個念頭只出現一下,立刻就消失了。因為我很快就發覺對面的幾家都是空無一人的,那些東歪西歪的門板和屋內的凌亂情形就可以說明了一切。我有些不明白,日本人根本還沒到,為什麼這地方的情形會這樣呢?在前面的那一個鎮市,還能找得到願意幫助我們的人,現在這個小站,看情形要找人很不容易。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堅持把母親留下來了。我應該跟他們一路走,到了人煙稠密的地方才停下來……我後悔了,後悔得很厲害。我將原來的為大眾而犧牲自己的初衷忘了,我究竟還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平凡無知的孩子。在某一剎那之間,我可以很衝動地做我認為對的事,但不久又後悔了起來。我究竟並不是聖賢啊,我一面覺得後悔,一面又覺得淒涼辛酸。這是我從來沒遭遇過的。一向,無論在任何危險和艱辛的狀況之下,一切都有母親作主,一切都不必我操心,現在,母親病成這樣子,我們又是處身於這樣荒涼的小站,我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該怎末辦呢?我越想越心慌,心中越來越悲切,我不明白何以災難會一連串地襲擊我們,為什麼我們的運氣那麼壞呢?
四週都沒有適當的地方可供我們躲藏,我着急死了,但是我沒有哭,我已經開始學得堅強一點了。我知道哭是毫無用處的。在這種無援的情況下,我很明白一切都要靠目己,是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我抑制着心頭的悲哀感覺,冷靜地思索一下究竟我應該怎樣來營救我們自己。我想,既然這附近路邊的幾家人家都沒有人,而且房子內部的情形又都是那末地凌亂不堪,日本軍隊來到的話,也許反而因為這些情形而放過。我想我也許應該設法把母親弄到對面的那家一房子的小閣樓上面去。藏在那上面,然後再出去設法找人來幫忙,找糧食,水和醫生。我們也許可以僥倖地躲過敵人的搜查,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躲在路旁的破爛房子裡,大門洞開,也許會比躲在那邊遠處的村莊裡更為安全。可是,我怎能修把母親揹上那道狹窄的小木梯呢?我哪來那末大的力量?我再進一步地思索,覺得似乎這個破車站的售票口裡面的小室反而比那一邊的小樓更安全,日本鬼子來了,免不了會搶掠搜索一番,我想:他們也許會較少注意一個破破爛爛,一目了然的小車站罷!從長椅到這個小屋子,只有十多尺,無論怎樣,我想我總可以將母親揹過去的。
我先到那裡面看看,發覺裡面除了一條長板橙式的沉重木桌之外,空無一物,而且也是滿地垃圾。大概這張沉重的桌子和外面的椅子同樣地不易攜帶,所以沒有被人帶走。我覺得這總算是萬幸,至少我們有『床』可睡了。我打量一下,認為如果那張桌子能貼近牆邊更好一些,那樣從外面望進來,視線就會給牆檔住,而不致於從售票的窗洞看見裡面有人。於是我把桌子推過去,它的確是很沉重,但是我懂得將它一寸一寸地移動。我用盡平生之力,推動它一寸,歇一歇,再在另一個方向推。雖然到後來我已經力盡氣喘,但是我傯算是成功地將它移到牆根了。蹲在地上喘了半天氣,到我的呼吸恢復正常以後,我就將我的氈子背包拿出來,把它打開,鋪在母親的前面。我深知我是無力將她揹負起來的,我考慮再三,才想出來這一個辦法,但是我不敢確定它是不是行得通,然而這時候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試一試了。我無論如何都得先把母親隱藏起來再說。我摸摸母親的額,覺得還是那末燙手,連她鼻子呼出的氣也是像蒸汽般地熱的,她仍然輕輕地呻吟,顯然是非常痛苦地在和病魔掙扎之中,我伸手到她的背下和腰下,要將她抱起,可是那並不是容易的事。我只有九歲,身體只有她的一半大,雖然她是個瘦弱的人,要抱得動她也是非常困難的呀。我用盡了一切力量,好不容易地才將她扶了起來,現在我已經抱着她的上半身,我用我的肩支持着她,先暫時休息一下,讓我喘一口氣。過了幾分鐘,我的力量已經恢復了,我就把她向地上拉。我說是拉,因為我的確無法照
着自己的原來意思好好地搬動她,用盡了我的力量,我只能半抱半拉地移動她。我這末一移動,兩個人都跌在地面上了,因為我無法支持她的重量。幸而我被壓在下面,而且距離不高,不致於造成傷害。不過當時我可是嚇壞了,我翻身爬起來,爬在地上看她有沒有跌傷。母親仍然是閉着眼睛昏睡,似乎一些感覺也沒有。這一來我就覺得心中更加地難受。母親啊,你竟病成這樣子!我實在無法再做英雄好漢,我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我哭了總有好幾分鐘,才能夠平抑心中難過感覺,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能夠光是這樣哭,我必須按照計劃做我的事,我們才能生存,我很明白:誰有堅強的惹志,誰才能存在!誰軟弱,誰就會滅亡!咬緊牙根吧!我自己勸勉自己。於是我重新鼓起勇氣,含着眼淚,將昏迷中的母親小心地移到氈子的中央。然後,我把氈子一端的兩角集中起來,用一根繩子縛着,我就拖着氈子的另一端向着小房間內走。
我的計划行通了,我並不費很大的力量就將母親拖到房裡。現在,我又面臨另外一個困難,我怎樣才能將母親擧上三尺高的桌面上去呢?這眞是一個難題,比從椅上搬到地面困難得多。我想來想去,竟無法找出一個解決的方法,可是我又不能任由她睡在地上,固然在逃難的日子裡,我們也常常睡在地上。不過我認為一個重病的人最好就是能夠睡到床上。現在床我已經準備了,我也將母親的氈子舖在上面了,就是沒有能力將她扶上去。怎麼辦呢?也許我唯一的方法就是將她抱起,放上去,我明知我能力不能勝任,我還是試了一下。沒有成功,這是一定的,連一寸都擧不起來。因為我已經力乏了。我沒有法子,只好把她的氈子又從桌面取下,舖在桌底下的地面上,然後把她移到那裡面去。做完這些事,我就去把那道房門打開。我認為開着 門會比關起來安全一些。在學校的時候,我曾經看過『空城計』。我現在就把它用上了。
休息了一會兒,我的力氣日漸地恢復了,在這幾分鐘的靜止時間中,我不停地在思索。下一步我該做什麼事呢?是不是到外面去找人來幫助我們?是不是去找醫生?這小站上顯然是找不到人影的了,如果要找,到那後面的村莊去大概會找得到,村莊裡的人也許也都逃難去了,也許沒有,但是無論如何,總會有留守在家中的人的。只要找到人就好了。不過,從這兒到那邊去有好長的一段路呢,我怎可以離開母親到那邊去呢?在我離開時間中,會不會有什麼事故發生呢?會不會有敵人來到?這些都是值得考慮的問題,使我猶豫不決。有好一回兒我覺得我應該出去,過一回兒,又覺得還是留在這裡等待有路過的人向他求救,可是要等多久才會有人經過呢?雪這末厚,天氣這樣冷,又是在敵人逼近的情況之下,十室九空,就是留在家中的人也不見得會出來走動啊。我似乎眞不該等待下去,說不定母親的病況會有突變呢,她是什麼病,我一點也無法猜臆出來,不過我想和那個中途死掉的嬰孩有關,必定是從它那兒傳染而得的,因為她曾陘抱過它好幾天。這種致人於死的病必然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疾病,也許就是肺炎,我絕對不能拖延下去,時間長了,非但母親可能會更加病重,就是我自己也會餓死的,我只有一點點從廟裡帶來的冷飯。它的份量只足夠維持一天。是的,我不能拖延下丟,我必須出去想些辦法!
我站起來,看看那正在昏睡中的母親,覺得很放不下心。眞的,我這一出去,會不會有危險發生在她身上呢?我忽然想出了一個奇怪的方法,這種方法很卑鄙,很不高尚,可是我想不妨一試,也許它能它生效,在我離開的期間,保護我的可憐的母親。我記起了曾經有一次無意地看見過的景象,當時那個景象很使我受嚇,沒想卻幫助我,使我運用它。我起先覺得有些不忍這樣做,不過經過一番考慮以後,我還是做了。
我將我的氈子平蓋在母親的身上,弄得非常平貼,然後在地上的廢紙堆中找出一張比較大和乾淨一點的白紙,把它輕輕地覆蓋在母親的臉上。我將它蓋在鼻尖以上,免得她的呼吸使它顫動。布置完了以後,我後退幾步看看,自己覺得很滿意,這樣子的偽裝之上,躺在地上的人的是很像一個死人了,可惜還欠一些香和冥錢,否則就和我從前所看見的情形一樣了。我有一種想法:無論是什麼樣兇惡的人,大概都不會侵犯一個死人,普通的人也就會給嚇走的。如果在我離開的時間中,萬一有壞人或者是日本軍隊到來,萬一給他們發現母親,只要母親不醒過來,她是會平安地渡過一切危險的。現在我放心得多,我可以出去了。我先在心中祈禱,祈求我所信仰的,也就是母親所信仰的神保祐我們。我祈禱得很虔誠,從祈禱中我獲得了心中的平靜,我並沒有看見什麼神蹟,也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回答我的祈求,而然我深深感覺到我的祈求是能得應許的,這也許是一種自我安慰,並不眞的是神的力量,也許是。無論怎樣,在我的虔敬至誠的眼淚濕潤過眼睛以後,我的心中確實平靜鎮定得多了,我的勇氣也由此產生了。
我跑到外面,沿着一條滿舖着白雪的小路向着村莊走。我從路上的雪泥雜亂的足跡獲得不少安慰。這是一條通往一個小丘上的路。那座村落是在丘上的,村子裡冒出些微炊煙,這更加地鼓勵了我。我滿懷着希望地向上面跑,可是我不住地回頭看那山坡下面的小站,我注意這段短短的街道,每一次都害怕那街上會有人出現,直到看見的確沒有人才覺得安心。然而我的安心每一次只能維持幾分鐘,只隔了短短的兩分鐘左右,我就得再停下來回頭看一次。
我越跑越高了,現在我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上面的房屋的門窗和雜物了。同時,我也可以清楚地看見山下遠方的景物。我忽然發現在遠處的一片茫茫白雪中,有無數的小小黑點奔馳而來,揚起了一陣白色的霧。這是什麼呢!我心中陡然一驚,我不再向上跑了,我站住向着這些東西眺望,我的心頭突突地跳。
它們的形狀漸漸地可以分辨出來了!那都是些穿看草黃色衣服的,騎在馬背上的騎兵,在最前面的一名擧着一面飛揚着的日本旗,那個紅日的顏色非常鮮明。我害怕的事情終於來臨了!我覺得整個身體在發抖,啊!怎麼辦呢?不錯,母親已經偽裝起來了,而且敵人也未必就會到這路旁的破車站搜索。可是,這靠得住嗎?
我所有的信心全部崩潰了。我發狂般地向下山奔跑,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明知我絲毫沒有保護母親的能力,也知道連自己也不能自保,我明知我是一塊砧上肉,我明知我的生命可能就會在這一次燬滅,會遭受到無比痛苦的屠殺,然而我已經不再考慮這些了。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母親。我必須和她在一起,我不能離開她!無論生死,我必須在她身邊,我完全推翻了我原來的設想,我完全否定了我的一切布置的價值,我究竟還是個孩子啊!
我跑得太快,路很滑,使我一連摔倒了好幾次。但是我迅速地爬起來,繼續地跑,不一回,我已經回到那座破車站來了。看到自已能夠在敵人到達之前趕回來,我的心中稍為覺得安慰一點。我氣喘未定,一直衝進房裡去。
母親還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我揭開她面上的紙,她的眼睛緊閉,呼吸急促,像低聲的哼着。我重行地把她蓋上,在她身旁跪下來。用我的喘息着的聲音禱告:
『觀世音菩薩啊!』我淚流滿面,哽咽地禱求:『求您保祐我們平安渡過這一關!』
我反覆地,急促地唸着這一句,唸不知道了多少遍,可是這一次怎樣也鎮定不了自己,我連嘴唇都在顫震,我覺得我的精神全部崩潰了。
沒有多久,我聽見一陣吵鬧的萬馬奔騰聲音,漸漸地由遠而近,那雜亂的馬蹄聲踏在雪粒上的聲音,使我心膽俱碎,我儘量地支持不住自己,使自己不要太慌張,我知道這是最危險的關頭,絲毫不能慌張失態,只有沉着才能應付,可是要沉着談何容易呢!我一面叫自己沉着,一面卻在震顫發抖,而且,早先還可以禱告,現在連禱告都做不來了。
在片刻中,我腦中閃現了許多景象:日本兵闖進來,軍刀砍下來,然後我就倒在血泊中輾轉呻吟,然後他們就……我不能想像下去了。我的心中忽然冒起一陣強烈的悲憤,我雖然仍然在戰抖着,可是我的恐懼卻被這種強烈的悲憤和恥辱感驅除了大部份。我記得我口袋中有一把童軍刀,我將它掏了出來,把它打開,我持着刀柄,刀刄在我眼前閃耀着光芒。它並不長,只有三寸,但是是純鋼的,相當鋒利,我準備好了,也許我不能成功地自衛,也許我會因自衛而死得更痛苦,但是我最少也得殺一個敵人,我要叫他們知道中國人並
不是眞正懦弱的。我要……
門外震天的一陣吵鬧,日本騎兵終於來了,我霍地跳起來,把身子貼在牆邊,從售票窗洞向外面窺看。這時候我的血液好像都在沸騰着,我還是很害怕的,可是心中另有一種豪氣,我一面希望敵人不會進來搜查,一面卻準備着將我的刀尖軋進敵人的腰。來吧!日本鬼子!我從三四歲起就一直受到你們的迫害,掃射!轟炸!襲擊!一切的苦難到今天該結算了!我身子頭上被火燒的傷仍然在作痛,我心頭的傷痕永遠合不了縫,進來吧!嘗血的獸兵!我也要我的刀嘗一嘗你們的血!以血還血!我準備好了我激動得很,心臟狂跳得像是要躍出胸外,我的眼淚不住向下流,但那不再是弱者的悲哀的淚,那是悲憤的淚,我覺得我已經長成了,我不再是個微弱的任由宰割的羔羊!
我緊張地在等待着,刀在我手中有些顫動,它的精光就不住閃動,我注視着外面,那些日本兵穿着黃呢子大衣,背着槍,戴着滑稽無比的帽子蓋在額前,帽頂太小太尖,後面還拖着一塊布遮着耳朵,有些穿着大馬靴,有些打了呢綁腿。他們騎在高大的蒙古馬上,飛馳而過。過去了,滿面鬍渣的,圓臉的,長臉的,兇惡的眼睛,緊瞇的小眼睛,一臉呆相的,像木雕泥塑般的……什麼樣子的都有,紛紛過去了,沒有一個注意到我們這邊,顯然這一點得感謝這個空無一人的破破爛爛的車站。同時,他們一定是在趕路,沒有餘暇來注意這些太小的地方。
像一陣風一般,他們很快就在我眼前消失了。照我的看法,這一批大概只有五六百人,當門外恢復沉寂以後,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我的緊張已經成為過去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再世為人,雖然不免也有少許失望——我竟沒有機會殺敵人!我算是空緊張白忙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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