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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9-70)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10月17日12:04:08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9-70)馮馮 2012-10-17 15:03:13

                                69
在這三年當中,我全部的時間都住在學校里,像躲到殼裹的蝸牛一般,對於外面世界的事是全不知道的。我的注意力全部用在讀書上,用功的餘暇則游騁於憂鬱和幻想之中,生活是那麼地平靜,除了在假日為了想看看母親而偶然回家之外,我根本不走出校門一步,事實上,我連暑假寒假都住在學校裹,提早準備我下一學期的功課,我變成了少年隱上,隱居在紅花綠柳的深處,躲藏在音樂飄揚的紅牆綠瓦之中,埋首在書本。我連報都不看,也不願意知道家中的情形。
對於家裡的情形,母親每一次來看我的時候從不提起,似乎有意不使我知道,然而她的裝出來的歡笑卻是掩飾不住一切的。她的越來越顯著的形鎖骨立的憔悴樣子,她的完全失去光澤的眼睛,見面一次就看見增加一大把的白髮,她的永遠不換的那一件湖水綠的旗袍--即使是在冬天,她遠是那麼瑟瑟縮縮地穿着,頂多隻加一件單薄的外套,和那些坐着汽車來的披了海虎絨大衣的華貴太太一比,顯得寒酸極了。--這一切都說明了家中的情形,她常常畏畏縮縮地在那些華麗的太太們身邊走過,拿着一隻用手絹包着的蘋果,塞在我的手裡,那情形真使我想哭。我往往提不起勇氣問她家中的事,也不敢問她的病情,啊!我竟是那樣懦弱
的人,我竟從一切逃避!我這樣地想:只要等我唸完書了就好了,彷彿我一唸完書馬上就可以賺來一車黃金似的。但:即使能夠,母親又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來享受呢?我又這樣地想:我只要每一學期都考第一名,拿得到獎學金就能安慰母親了。事實上,我雖然努力地去讀書,第一名卻不是容易可以拿得到的,我總是徘徊在三名至五名之間,更不要說是獎金了。我有什麼可以使醫生認為只有這三四年生命的母親感到安慰的呢?我常常恨我自己太笨,恨我不夠努力!我常常為這件事在望着母親的離去的背影而流淚。
我很少回家,偶然回家,必然見不着父親,在那一場官司和爆炸事件之後不久,他就辭職了,究竟是被迫辭職還是自動辭的,這一點我不清楚,就是他辭職的消息也經過很久我才知道。母親並沒告訴我,我完全是從家中的閒話裹聽出來的。我曾經暗暗恐慌,很害怕學業會因此而中斷,因為怕父親辭了職就沒有薪餉了。然而我的學費一樣地每期由母親繳交,我真不知道這些錢是怎樣來的。父親是不敢向大伯要錢的人,也不好意思問兒子要。如果這學費仍然是他支持的話,他從何而來的這些錢呢?如果不是,難道真的家中已經轉變了態度支持我麽?我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好的事,家中沒有人再提我的學費問題,所有的人僅僅只是用冷
漠的態度對待我而已,我不相信這些是我的考前五名的影響,也不相信強盜會發善心。這件事始終是一個謎。我想只有父親和母親才知道這個謎的答案。然而母親絕口不提這件事,父親我又看不見他。   
我以為父親必然是另外做什麼事去,所以不常在家。但是總沒聽見有人說起,有一次,我忍不住我的好奇,偷偷地問那個一向對我們表示同情的老丫頭彩雲,問她知不知道我父親在做什麼事。
『三老爺沒有事做,』那老丫頭說:『閒着在家裹。』
『那為什麽我回來總是看不到他呢?他都去什麽地方?』
『三老爺天天大清早起來就上茶樓飲茶。』彩雲說:『飲完茶就和吳老爺他們到白雲山去看風水。』
父親去看風水去了?這件事很使我大惑不解。他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呢?我真會以為這個又老又丑的
丫頭在亂講,看風水就是看死人墳堆的方位好不好那一類的迷信,我父親是個留學生,而且是個將軍,他怎麽可能有這一些怪迷信?然而,這真的是個事實。
有一次我回家,因為下着大雨,我就留在家中住一夜,那天父親也沒有出去,他的朋友也走不了,飯後他們就在客廳裹大談特談其風水。什麼青龍白虎,講得津津有味,大伯父和大哥也在座聚精匯神地聽,我從來沒看見過父親有這樣地興高彩烈地健談的,也是第一次看見大伯父臉上泛出笑容,很顯然地,這一門學問是他們真正的共同興趣,而且在這上面,他們兄弟間獲得了和解。
父親翻開他身邊的一大疊奇怪的書藉,引經據典地指給他的朋友吳先生看一些奇奇怪怪的圖。  
『你看,這塊地叫做旒冕潸瓔穴,書上載得明明白白,你記得嗎?那口山的前面,不是有一群像竹筍般的石山,那叫做百笏朝天,那些笏太高了一點,如果矮一些,那就好了。同時,那口山也修得太低,方向也不十分正確,像這樣情形,等於是強臣壓幼主,真是可惜,如果山主當年請到高人,看出來這一點,那不早就發了?他的後人最多只做過三品,其實如果葬得好,時辰對,方位正確,配合地氣的話,最少也應該發一個一品官的,他入民國以後只發過一個師長,照我看來應該最少發一個軍長或者總司令的。』
『現在再改葬恐怕不行了吧?地氣怕已經洩完了?』吳先生說,他是一個戴着深度老花眼鏡的老頭子,大約有六十歲左右,瘦得像人干,一口的鄉音,穿着絲緞質的唐裝,手裹老拿着一個羅盤。
『不行了!不行了!』父親搖搖頭,一面在搖着腿,那動作和大哥真是相似,他現在已經不穿軍服了,換上了一襲灰色的肥大唐裝,越發顯得身材肥胖,昔日的一點點威嚴至今已經全部消失。那雙老虎般的眼睛中的精光也早已黯然。眼泡浮腫,臉上胖肉鬆弛,白髮滿鬢,頂上禿得更兇,看起來哪裡還有牛點兒曾經是留學生和做過將軍的樣子?
『惠公你看還有什麼補救的方法呢?』吳老頭子說。
『他龍尾已經被那條公路攔腰截斷,還有什麼補救呢?只有聽其自然,日漸衰微下去就是了。』父親的 話講完,但似乎其意未盡,仍然不停地搖腿,眼睛看着天花板,他身邊放着的是什麽地理正宗『地理要 訣』......。
我在門外悄悄地看了一下,就走開了。我走上樓梯的時候,我的腳步特別地沉重和緩慢。我知道,父親已經完了,他已經沉溺於這些無聊的迷信上,他已經沒有了振作之心,我明白,是這個家,這個鄉土氣息濃厚的所謂世家富家把他逼成這樣子的。
父親每天大清早就出去飲茶,他的朋友無疑地又是吳先生這一流人,我用不着親眼目擊,就可以知道他們又在一起,『一盅兩件』,娓娓不絕地談論青龍白虎牛眠地氣的情形,我真覺得惋惜,一個曾經留學外國的人,一個曾經讀過那麼多洋裝書的人,竟會轉變成為這樣子。我到這時候已經發覺:父親雖然有暴烈的脾氣,其實是個內心懦弱的人,他已經向這個家投降了。他似乎曾經努力地和家人爭闘過,可是至今他已經毫無勇氣,他在事業上失敗,在家庭的闘爭中也是個慘敗的敗將。他完全輸了,我看得出來,他在家中已經毫無地位了,從過去的一連串事件我分析得出來。父親既然如此,母親和我就不必說了。

                                   70
在這三年中,范家最大的一件事情,無疑地該算小春姊姊和我二姊綺麗兩個人的婚事,她們是同日舉行婚禮的,那時候正是我唸完初二的那一個暑假,范家全家人都在忙碌着,連素來不被范家看得起的我和母親也被分派了工作,母親和幾個『小老婆』們,如畢姊她們,在一起管新娘的衣服和化粧,我則被徵調回家來供差遣跑腿,一回兒大伯父叫出去買這,一回兒大哥叫去買那,說實在的,我很不願意侍候這些人,但是看見我的父母在家中都沒有地位,我就不得不忍氣吞聲了。在這些籌備的日子中,洋洋的喜氣並未能減少大伯的脾氣,他一樣地急燥罵人,大哥和他一樣,總是說我笨,不中用,又是東西買貴了,又是買得不好啦,要去換好的。交給我去買的當然都不會是重要的東西,不外是些零碎碎的小物件,像這樣的事本來是很可以交給男僕去做的,幾個男僕人固然是忙碌,伹也不至於不能兼辦這些瑣事,我就不明白為什麼非要我去跑不可。在同一個時間裹,三哥每天要我為他送三四回的信到惠愛路的一個姓陳的女孩子,還要我等在那邊等回信,每一次一來一回就得花上一個多小時。回來以後總可以看見三哥在那裡發脾氣,說我一定是在路上偷看他的信。而另外一邊,大母親又說找死都找不到我,不知跑到哪裹玩去了,她要找我幫她整理家裹的雜物,大伯父和大哥又在叫,說我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我變成了全家的小廝,我很不明白何以他們全體都信任我起來了,我有一種偏激的想法,那就是他們每一個人都要趁着這件喜事的忙,故意地給一些事情來折磨我,在平常,我根本不回家,他們是無法差遣得着我,也罵不着我的。這也許是我自己的疑心,伹在這個陰陽怪氣的家宅住過的人,任誰也免不了要變成多疑的,我覺得我有很多理由來懷疑別人對我有惡意
喜筵設在太平南路的鑽石大酒家,有冷氣設備的五層大樓全給包下來了,一共排出了三百二十桌。我很奇怪范家怎麼會有那麽多的戚友,平日我沒看見過他們上門,可是事實上,那天晚上三家的客人的確三百多桌都坐了個滿,來的人什麼人都有,做生意的佔多數,大多是講四邑話的人,在這座豪華的大酒樓裹,珠光寶氣,衣香鬢影,西裝革履,長袍馬褂,唐裝,什麼人都有,酒家外面的馬路邊上汽車停成了一列長龍,我不知道範家竟是這樣有面子的人家,這一切排場和平日的量狹小氣似乎並不調和呀。我看見有人仰頭羨慕地看着酒家前面的巨大燈牌:『黃李范府喜事』,有人羨慕地看那排成長龍的汽車,賓客中有些比較寒酸一些的也用欽羨的眼光來看那些豪華的排場;幾百張喜帳,三百多桌,宮殿般的建築,彬彬有禮的白衣侍者,范家的穿得渾身閃着金光銀光的女眷,西裝畢挺但仍帶着些微土氣的子姪。我覺得那些人的欽羨是多餘的。在這些豪華偉大的排場後面.有多少的辛酸恩怨,有多少的不可告人的事,是外人所能看得見的麽?如果我告訴別人我家中的小氣量狹至錙銖必較的情形,和我們母子動輒得咎的情形,有人會相信麽?有人相信此刻穿着一身漂亮的藍色織錦的那位枯瘦的太太平時春夏秋冬只能穿一件綠色的舊緞子旗袍麽?有人敢說此刻穿着一套英式短褲西服的我不是一個在家氣指頤使的公子哥兒麽?看,我走過之處,多少小孩羨慕我,多少人看我.我似乎比范家的任何一個子姪看起來更像一個貴介公子,不少人在打聽我是誰家的『少爺』,少爺!哼!可笑極了,這幾十分鐘的豪華!這是范家賜予我僅此一次的豪華,幾十分鐘以後,回到那麽幽暗的房子去,我脫下那僅有的一套西服,我又回復到比傭僕高不了多少的身份了,我又得為下一個學期的學費而擔心了,說出來,有誰相信?能夠擺這樣濶排場的豪門巨富,竟會在極小的地方表現吝嗇和狹窄,富人永遠捨不得施捨小角子給乞丐,恐怕這是一個勉稱適當的解釋吧?貴族喜歡自相殘虐,范家一向自翊為這個王朝那個皇室之後,難道真有一點『貴族』血液的毒素在作祟麽?
為了大典而穿起將軍禮服的父親那天晚上也夠惹人注目的了,他的禮服胸前掛了一排勛表,在燈光中.顯得非常燦爛華麗,他似乎也恢復了不少當年應有的風度,當他和他那些將軍朋友們舉杯言笑的時候,我幾乎以為他是另外一個人。如果那些將軍們能常常到范府來這樣地應酬應酬,該多麼好呢。可是他們似乎從未來過,父親沒有一個自己的房子,他自己也像是一個寄居的客人,這家的真正主人仍然是大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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