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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80)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2月28日07:59:23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80
    湘南的防線在十月初被敵人攻潰了。學校的寧靜如恆,雙十節那天,嶺南像別的學校一樣地放假。我那天本來不想回家去的——那個家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可是學校里所有的學生都走了,我一個人在三層的紅牆綠瓦宿舍里,踱來踱去,看見許多房間裡已經有空的床位,我的心中很不安,覺得有到廣州去看一看情形的必要。於是我就乘搭十一點的校車出去。
    我在博濟醫院前面下車,發現街上布置了很多的部隊,沙包堆成的防禦工事到處都是,士兵架著機關槍在守衛著,幾乎每一條馬路都有好幾處鐵絲網拒馬,都有軍隊在盤查著行人。看情形局勢真的嚴重危急了。但是馬路上卻又傳出收音機轉播各界在中山紀念堂廣場舉行慶祝雙十節的實況錄音,聽起來盛況空前,而且滿街上也掛著國旗,扎了巨大的雙十牌樓,一隊軍樂隊吹奏著雄壯的進行曲在街上走過,到處貼著『誓死保衛大廣州『的標語,廣州戲院勞軍場剛散場,湧出來了無數的軍人,碼頭上依然是人山人海,都是待船的難民,商店掛出紅布,上面寫著『慶祝雙十節大減價『,有的還雇了幾個女子鼓樂隊在門口吹吹打打。
擴音器播放著大戲。人潮擠涌,到處都是閒逛的人,大酒樓喜事爆竹頻發,多少人在這一天結婚,一輛警車緩緩地在馬路上開過,廣播著勸告市民疏散下鄉,另一輛汽車上布置著一個女人從高樓摔下來的血肉模糊情形,為白光的『血染海棠紅『電影做廣告。一隊裝甲車,有七八輛,在馬路上以壓倒一切的聲勢駛過,炮塔上露出戴著飛行員帽子的士兵,我看不出來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直覺地知道,市面上的反常的鎮定和繁華並不能保證廣州的安全。軍隊已經準備巷戰了。縱然報上對於敵人的行蹤語焉不詳,我也可以感覺到這場風雨是近在咫尺的了。
    公共汽車比平常更擠,我在愛群大廈下面的江邊,等候了一個多小時才能登上一輛公車。廣州人上車向來就沒有排隊的習慣,現在搶得更凶。我能搶得上車總算是很不錯了。
回到家中,我發覺一個人也沒有。男女老幼都不在,老丫頭說是兩位姑爺來接去游荔枝灣去了。這倒好,這些人眼不見為乾淨,我第一次感覺到回家來心情是不緊張的。然而那空無一人的大客廳和昏暗的甬道和樓梯間,仍然有著對我精神威脅的力量。那些古老式樣的黑色酸枝雲石桌椅,暗紅色的舊地氈,藍紅相間的花階磚,滴答滴答響的古老大鐘,粉牆上的字畫,架上的假古董,牆邊的裝飾刀劍,巨大的假古董花瓶,迴旋的三層樓梯,厚厚的黑色木門,神廳里供奉的歷代宗親的金碧輝煌的木主,香爐里的熄滅了的香燼,兩付殘餘的紅蠟燭,供案上的蠟制水果和發黃的佛手,厚冊的黃曆……一切都在寂靜之中。當我走過的時候,我聽見我自己的鞋跟的回聲,主人都出去了,可是主人的特性還瀰漫在這幢大廈的空氣當中,使我覺得很不自在。即使這座房子永遠是這樣子地空無一人,我也覺得它並不是適宜我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母親一定不會和他們一起去遊玩的。她不會有這種心情,人家也不會邀請她,我一陣風地跑上二樓去找她,她的房門開著。  
    母親正在屋子裡躺在床上,她並沒有睡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想些什麼,一點兒也沒注意到我走進她的房間。
『媽!』我喊她一聲。
她好像是在沉思中給嚇了一跳般地,轉過來向我這邊望。她的眼光接觸著我,她臉上立即就泛起了微笑,牽動了兩頰和眼尾的皺紋。她的頭髮亂得好像幾個月都沒有梳理過,她的臉色比蜂蠟還黃,顴骨全露了出來,嘴唇乾枯得像要脫皮裂開,兩道本來就稀薄的眉毛脫落得快光了,眼球發黃,一些神采都沒有了。
    『你回來啦?小虎。』她的聲音也是極其微弱的,微弱得真令人擔心。
    『是的,今天雙十節放假。』我回答著,走到她面前,在床沿坐下:『媽,您怎麼啦?』
『我沒什麼,就是有一點兒累,你為什麼不在學校休息呢?』母親說:『跑回來幹什麼?』
『要回來看看您怎麼樣。』我說:『同時還要打聽打聽時局的情形呀!這幾天情形好像很不對呢,』
『學校里怎麼樣?有沒有疏散的意思呢?』
『學校里是一些動靜都沒有,照常上課。』我說:『不過也有些學生走了。街上有很多兵,但是又很熱鬧,真看不出來究竟怎樣變化,不知道會不會打仗呢?』
    『不知道,看不出來,有人說廣州要宣布是不設防城市,有人說要在廣州大大地打一場。』母親說:『街上什麼傳說都有,真不知道那一種說法是對的。』
    『共產黨打來了怎麼辦呢?媽,我們逃吧?』
    『現在哪還走得了呢?』母親說。
『那怎麼辦呢?在廣州等死嗎?巷戰起來可不得了呀,』
『也只好聽天由命啦!』母親嘆了一口氣。
『我們不能聽天由命!』我說:『媽,我們立刻就走吧,我們再也不要等爸爸了!』
『唉,逃到哪去呢?港澳的船票不是早就沒有了嗎?』
    『我們可以先到中山或者什麼地方,一步一步地走呀!』我說:『那些下鄉的船票可能還能買得到的。』
    『不行,這不是辦法。』
『那怎麼樣才是辦法呢?』我著急地說:『留在這個家中是絕對不行的呀!我們在培正時那個高三的湯同學,他家是被清算鬥爭過的,像我們范家這種人家,恐怕也逃不了清算鬥爭的。您難道真的要在這兒等著給清算麼?』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身上一個錢都沒有,身體又這樣壞,根本就不能再走了,從樓下走上來,都得分作好多次休息才能走完,怎麼能和從前一樣地帶你逃難呢?』
    『我扶著您走!』我說:『你從前背過我,現在我也要背著您,我已經長大了!』
    『別說孩子話了!』母親說:『你有多少力量可以背得動呢?就是能,你又能背得多遠呢?』
    『那麼我們就坐而待斃麼?不要說等到共產黨來到清算,就是巷戰的炮火和亂兵這一關也很難躲過呀!』
母親默然地閉上眼睛,我發覺她的頭髮脫落了不少,而且變成了疏疏落落的花白和枯黃了,她的皮膚也乾燥不堪,好像是冬天的皮膚。母親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洩露過她的病況。而今天她卻把不能走路的情形告訴了我,我知道她所講的一定還沒有實際的嚴重,我越想越覺得慌。自從我捱打以後,很顯然地,受了刺激的母親病勢就加劇了。所以她沒像以前那樣地到學校來看我,並且一再吩咐我安心在學校讀書,不必回家。現在我回來了,看見她病得連動都不能動。范家沒有人真正地關心她,也沒有人照料她,讓她自生自滅地躺著。她桌上的那些稀飯和小菜,可能還要由她自己爬上爬下地到廚房去拿,除非是老丫頭們給她送來。可是,這些老媽子丫頭,會給一個沒有地位的人送湯送飯麼?……我想起我前些時認為母親變得懦弱了,原來她是病勢變重了。我真後悔我曾經那樣地懷疑她,甚至於有過連她都不顧的出走的念頭,我覺得我真對不起她,我不知道母親還能支持多久下去。不過我想,既然她無法行動,莫非幾年前醫生的預言會真的應驗嗎?那時候醫生說她不開刀的話最多只有三四年的生命。那些話是我竊聽知道的。我一直不肯相信這些預言,也不願意去相信。可是,照現在的情形來看,啊,我真不敢再想像下去了。
    曾經為了養育我而歷盡千辛萬苦,受盡折磨的母親,歷劫之餘,又受夠家人的欺凌,沒有過過一天平安快樂的日子。難道就是這樣地痛苦度過一生麼?就不能等到我長大讓她過幾年愉快的日子麼?她真的是這樣苦命?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地苦命呢?一切都是為了我,她一切都是為了要養育我,為著我受了一輩子的苦!
    今天,在這敵人將近來臨的時候,我竟沒有法子帶她逃走。我眼巴巴地看見她躺在床上不能動,在這兒等候那我不敢想像的結局!天啊!我為什麼不快點兒長大?我為什麼這樣不中用!
    我極力要忍住自己的眼淚,可是我的視線已經一片模糊了,我的喉也哽得幾乎無法控制。
    母親重新張開眼睛,看見我這樣子,她伸出只剩下一付皮包骨的手來撫摸我,她的臉上又現出了慈藹的微笑。
    『小虎,這樣大了,怎麼還是這樣愛哭呢?』她說:『媽沒有什麼事,躺幾天就好的,你哭什麼呢?這又不是第一次病倒,你已經看得多了,看慣了!你慌什麼呢?』
    『我不慌,』我勉強地這樣回答她,我怕我的慌張會引起她的恐懼,那樣病勢恐怕就更糟了。
    『不慌就好,小虎,你安心好了,過幾天,媽等好一點,能夠像平常一樣走動,像往年一樣走動的時候,就帶你一起逃難,我剛才想過了!剛才我不是睡覺,我是在想,要想一個好的辦法。讓我們到了澳門或者香港以後可以能生活,可以讓你繼續讀書。我想通了。到了下面,我可以繡花,我到醫院做事是不行的了,但是在家裡繡花應該還沒有問題,我能起來以後就要學繡花了。從前我總不願意做這些工作,現在學,現學現賣,不知道還行不行?我想不會有問題吧?都是我自己沒有主張,我早一點這樣決定就好了,那你就不必多受這樣多的苦了。都是我做母親的沒用!唉!都是我不好,我總以為是葉落歸根,你是范家的子孫,我一定要叫你回到范家,沒想到幾年來弄成這樣子……也沒想到你爸爸……會比我還不中用……』
    『媽您還講這些事幹什麼呢?』我嗚咽著說:『過去的事,一切都讓它過去好了!』
    『是的,過去的一切都讓它過去好了!過幾天,等我能走路以後,一定要試試看,我們慢慢地走,向南方走,就是討飯也要走,小虎你說的對,我們是不能在廣州等死的,我真後悔沒有早一點聽你的話,一天拖一天,以為你爸爸會有什麼主意。誰知道他還是天天上茶樓,談風水,什麼也不作打算,也不過問,那天還這樣地對待你……差一點要了你的命!現在我該帶兒子走,該這樣做了!』
    『我也可以幹活呀,』我說:『我已經長大了,可以到工廠去做工,甚至於擦皮鞋,半工半讀!不一定要靠人家給錢念書才行呀!』
    『媽總是想你能夠專心讀書,一直讀完中學和大學,不必去做半工讀的苦事情,可是,現在的時局演變成這樣子,我的一切計畫又成泡影了。』
    『那些都不必再提了!』我說:『媽媽,您好好地休息幾天,等您好一點兒,我們就想法子疏散吧,我們自己走,這一次絕對不可考慮別人和別的問題了,』
    母親不住地嘆氣搖頭,不再講什麼話。我看見她很虛弱疲倦,問她要不要吃什麼東西,我去買,她說不想吃,只要睡一下。我就不敢再打擾她了。
    我在外面替她掩上房門,讓她安睡,經過兩個小時的擁擠的汽車旅程和等車,我也很疲倦了。流了些眼淚,更想睡覺,於是我也上三樓我的小房間去,倒在沒有被單鋪蓋的木板床上睡一會。
    我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我爬起來,走到外面,發現范家全家都還沒有回來。荔枝灣之游一定很愉快,餘興未盡的他們,必定是在『海角紅樓『餐廳吃了晚飯才回來了。我去看看母親,她早已經醒了。我問她餓不餓,她還是說不想吃,我說這時候已經五點多,不管她想不想吃也得弄一點東西吃才行。她說桌上還有一碗稀飯,叫我倒點熱水瓶的開水調一調給她吃就算了。我檢查一下那碗稀飯,已經有些餿了。我告訴母親,她說是早上送來的,那無疑是昨天的稀飯,看那些毫無膠質的米粒和一些帶著焦黃的情形,便可知是用剩飯加水煮的。我氣憤得很,可是我也不講什麼,把這些半餿的剩飯和那一小碟的醬菜都拿到樓下廚房去。做飯的老媽子正在和一個丫頭髮牢騷,說不知道他們回不回家吃飯,沒有吩咐,不敢多煮,也不敢少煮。我把這些剩飯和小菜都傾倒在餿菜桶里。不顧老媽子的囉嗦,自己找一個小鍋,燒一點新鮮的稀飯,又跑到街上去買一點叉燒和豬肝,弄好了拿上樓去,和母親在一起吃。
    母親胃口不好,靠在床背上,吃一碗就不吃了。她盡讓我吃菜,逼著要我將菜吃光,我吃完以後,她叫我替她弄點熱水洗臉刷牙,她問我每天飯後有沒有照舊清潔牙齒。叫我一定要好好注意口腔衛生。
    一切弄妥以後,已經是六點鐘左右了。他們還沒有回來,偌大的房子,沒有開燈,沒有人聲,更顯得陰森。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現出一些紅霞,母親呆呆地望著那些霞彩。忽然要我扶她到天台上去散散步和看晚霞。
    『從現在開始,就要練練走路了,』她說:『躺了快二十五天,不練習練習,怎能逃難呢?』
    她躺了二十多天,竟完全不讓我知道!
    我扶著她慢慢地走上天台,我發覺她虛弱得太厲害,連走這幾步都搖搖欲墜,不住喘氣。我心中暗暗擔憂,真的她怎能夠和我一起逃難呢?在短期之內,她怎能恢復昔年的健步呢?還有,我有更擔憂的問題。她是不是就要接近醫生所預言的期限了呢?啊!我真不敢想像下去了!
    我的心情異常沉重,我相信即使是一個飽經滄桑的成年人也不會比我這時候的感覺更愴悲了。
    天台上有石凳石桌,人造大理石的桌面上有棋盤,此刻沒有人在對弈。我扶母親坐下來休息,我的位置恰巧側面對著棋盤。我不知道在人生的棋盤裡,我的棋子是輸還是贏?母親的背靠著石桌,面對著西方的晚霞,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覺得她好像已經有風燭殘年的現象,在晚霞下面,在沒有棋子的棋盤前面,她是這樣地虛弱慘白,而且毫無生氣,我悲傷極了。
    西方的天空全是一片深紅,紅得像血。在天邊的低空,有一些烏雲在移動著。廣州市全被一層灰紫色的煙霧籠罩著。
    母親出神地眺望那些血紅的晚霞,我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麼。我不敢打擾她,只好讓她停留在沉思之中。
    『小虎!』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對我說:『你還記得那年日本飛機轟炸,媽和你分開躲藏在火車站後面的山上的事嗎?』
    『記得的!』我有些詫異,母親怎麼會想起這些事來呢?
   『如果會有機會,』母親說:『可以讓你獨自逃過這一場大劫,你就要自己逃,不要管媽媽。知道嗎?』歇了一回,她又說:『虎兒,必要時,如果你能夠有法子走,你就自己先走吧,逃得了一個,算一個……』
    血紅的雲霞正在天空中向四面伸展著,晚風吹動了母親的花白的亂發,四周是一片靜寂。
    我的熱淚洗著面頰,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血紅的雲霞在我的淚眼中模糊了,它緩緩地幻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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